【山水】讓我路過你的世界(陪伴·散文)
一、初萌
不少人的情竇初開都發(fā)生在春天。
那年,我在江漢平原一個小鎮(zhèn)上念初級中學,那是所畢業(yè)班寄宿學校。自從新建了一幢兩層教學樓,老舊的那兩排紅磚布瓦的教室便改成了辦公室,以及學生的住宿。
我每天都能看見初二年級的一位學妹,十四五歲的樣子,有一張把人間冷暖燒成青花瓷的臉,有一張月牙彎式的微微上翹的唇鑲嵌著兩個小酒窩。頸子上套一襲花格子長裙,在腰的部位打了個結,于是正在發(fā)育的胸部開始顯山露水,變得凹凸惹眼起來。一雙半高根鞋裹著一雙美麗的小腳。她從宿舍里走出,穿回廊,過操場,經(jīng)教學樓出門,每一步仿佛張愛玲小說里的人物特寫——一幅隨高跟鞋飽滿跳躍的身姿,一幅眉骨被靈魂親吻成粉面含春的畫像。那錚錚的音韻與皎皎的目光,讓你誤以為走進了江南的明月夜。
而她最引人注目的是頭上扎著的辮子。長發(fā)攏起,在左側耳際驀地彎下,像瑜伽女人柔軟的腰肢,堅挺地懸在半空。行走起來,辮子微微顫動,晃晃悠悠,忽閃忽閃,像極了當年電視劇《霍東閣》的女一號熊英翹。這使她看上去增添了幾分調皮與機敏。我想那時的她,應該走進了不少畢業(yè)班男生的日記。
學校的師生大都來自于鄉(xiāng)下農(nóng)村,有的教師還是半袋米的半農(nóng)半商戶口。這是那個特定年代的特定產(chǎn)物。一個商品糧戶口仍舊是許多農(nóng)村人一輩子的追求。而鎮(zhèn)上機關干部的子弟,那些真正吃著商品糧的學生一般都在另一所新建的教學條件稍好的中學念書。
我所在那所學校,非畢業(yè)班寄宿的女生只有她。她的家鄉(xiāng)在另一個較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據(jù)說是因她叔叔的關系轉學過來。二年級沒有自習的規(guī)定,所以放學及周末空下來的長長的日子,她大約是很寂寞的吧。
我們班男生都有上自習前買包葵花籽等零嘴的習慣。在課間15分鐘,我們常常立在二樓的陽臺,邊嗑瓜子邊看抱著書本或拎著水桶的她走近又走遠。于是盯著她凹凸有致的背影,便有了不少評論。自然有知情的人報了料,她就是誰誰的堂妹——貞。
貞與我住的床鋪僅一墻之隔。于是肇事的青春期學長(留了級的)便會趁人不備在我床鋪上方的墻面偷偷打了個小洞孔。用一塊灰磚合上作為偽裝,想偷竊時再悄悄打開。
隔壁宿舍昏黃的光亮便時時穿透過來,自然也能看見貞。有偷竊癖的學長若自習課溜個號回來,大多能看到貞。她不是在溫書,就是在水盆子里洗澡(學校沒有設女性專用沐浴房,無論是教師或學生都以盆浴為主)。我睡覺前檢查床鋪,發(fā)現(xiàn)墻上的灰塵掉到床單上,于是這個秘密便敗露了。
我沒告發(fā)那位學長,一是怕挨打,二是怕說不清,三是自己也存著偷竊貞的心思。畢竟在那個青春躁動的年齡,在那個生活窘迫的時代,在那個百人讀書一人上大學的畸形年代,在那個情感問題仍趨于保守的年代,對異性身體的好奇與渴求往往會折磨男人們一輩子。在那個年代,誰能保證自己的心理都是陽光的呢?
坦白說,我偷窺過貞,可一次也沒見貞沐浴的樣子。一次見到貞讀著一本書,那月牙彎式的嘴唇親吻食指,開開合合,一副入戲太深,春情萌動的模樣;一次見到貞用熄滅的火柴描著峨眉,雪白的香腮,鬢云欲度。
我更喜聽貞讀書的聲音,或者洗腳的聲音。我覺得那是世上最美的音樂。
貞是位文靜有禮的姑娘,拎著水桶在走廊轉角處撞見,也會紅著臉對我笑笑,我便駐足點頭,然后羞紅了臉,仿佛偷窺她沐浴的人是我似的。
貞淺淺的笑容,如同校園肆意綻放著的小野菊,星星點點地埋在灌木或者墻角的淺草叢中,冷不丁冒出來讓你驚喜。我也仿佛從貞的笑容中嗅到了陽光包裹著小野菊一同綻放的香味。
為了能與貞同班,我還蒙生過留級的想法??墒呛芸毂谎蜎]在了那場決定是做公家人還是繼續(xù)做泥腿子的命運角逐中。
接下來,一次次的模擬考試,一次次的前途命運的班會、家長會,一個個懵懵懂懂的靈魂被一股腦兒拽進了黑袋子里,被驅趕著掉進了那個黑洞般的漩渦中,再也沒了荷爾蒙的沖動。
畢業(yè)班年考后,大家各奔東西,輟學的輟學,上高中的上高中,上中專的上中專,幾家歡喜幾家愁,似乎誰也沒有提起過貞。貞是轉了學,還是回了故鄉(xiāng)?沒人知道,我也再沒見過貞。
無論她是考上了高中,上了大學,還是留在了鄉(xiāng)下……她的身邊一定不乏優(yōu)秀的男生或者男人。我想她不會記得十四歲那一年,那個校園里開滿野菊花的春天,她一度成為男生日記中的“少女之心”的女主角,成為拔動少年心弦的思慕對象。更不會記得曾路過她世界的那個人——那個故意在拐轉處等她出現(xiàn)看她發(fā)呆的男生,早已把她的剪影刻入了記憶的春天。
二、初情
第一次正式相親,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
二十出頭的我對自己的人生充滿迷茫,對愛情存在著離奇的夢想。在日劇風行且方興未艾的年代——去日本名古屋去相親,到大坂找像松坂慶子一樣美麗的新娘,飛往京都古城中舉行西式婚禮,是不少青年的人生追求。
如果放到今天,可能要挨憤青一頓暴打。可當時的想法就是這樣。歷史歸歷史,恩怨歸恩怨,愛情歸愛情。日本姑娘的開放、堅強、賢淑,婚后無微不至地伺候丈夫,蠱惑了許多男人,起到了“娶妻當如殷麗華”的宣傳作用。
我對母親說,我要留學就去日本,給她找位日本媳婦。
母親并沒有感到驚愕,她可能看到了我蚊帳里掛著的各類日本地圖,還有跟著電臺自學日語的那份決心。于是她笑了笑,“那敢情好,只怕是養(yǎng)不起人家姑娘吧!”
盡管心中充滿了太多不著邊際的夢幻,但擇偶的標準還是在心里扎了根。
不管你愿不愿意,到了上船的時候你得買票。
我的第一次相親就是在母親與姐姐們的操持下進行的。感謝她們,讓我開始面對情感的夏天。
我的第一位相親對象是我姐家的近鄰,年齡比我在一歲,面容飽滿,長發(fā)披肩,體態(tài)豐盈。話不多,見到陌生人總低著眉。姑娘家是三層的小洋房,父母非常年輕,條件比我家好太多。除了讀書少些,那位姑娘絕對是一位可以居家過日子的人。
很重要的一點是,姑娘似乎對我并不挑剔,姑娘的父母親對我還算滿意。第一次見面,姑娘便很親切地給我倒茶,大方地讓我參觀她住的房間,還讓我觀賞她養(yǎng)的雛菊。我一邊賞菊,一邊偷眼瞧她,她的臉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然后便低低地一低眉。
我們每次的相見都這么靜默著,靜默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能聽到牛在樹蔭下打著飽嗝的聲音。我想姑娘心里應該是對我有好感的,只是我們都不懂得如何去愛。幾次的交往過后,便不好意思再耽誤人家姑娘的青春。
后來她嫁到了一個離我家不遠的村落。男人開著農(nóng)用車,種著幾畝果園。果園里據(jù)說常常有生人光顧,自然男人就動了手,還打傷了人,自己也受了傷。
我每次回故鄉(xiāng),打姑娘娘家的洋樓經(jīng)過,都不敢抬頭,不敢離得太近。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我,責怪我當年辜負了她,虧欠了她善良的母親。
這位姑娘總讓我想起云。云與我年齡相仿,她是家兄帶進家門的。聽家兄說,她是一堆朋友中最樸實且有心計的女子。云的家鄉(xiāng)在鄰縣,來我們鎮(zhèn)上的美容店學著美發(fā)手藝。
云算不上漂亮,卻長著一張智慧的臉。她是第一位走進我家且留過宿的女子,也是唯一與母親同過床的外鄉(xiāng)女子。她似乎并不嫌棄我們過于貧窮的家境,對我母親十分的熱情。
次日,她起床后手執(zhí)木梳,一腳立在石門檻上,一腳立在窗下,半個頭傾斜著,一頭黑發(fā)垂地。見了我,她揚起臉,眼眉處盡是笑意,像一朵早開的雛菊。
家兄見了便開玩笑說:“你說,讓云做我們家的媳婦可好?”
我只是笑,其實心里早泛起了一絲漣漪。
后來聽說她一個人到南方打工,接著云的兄長出事。五年后,返鄉(xiāng)的她用柔弱的雙肩撐起一個破敗的家。
此后很長的時候里,我一直對她充滿著感激與敬佩。等我終于下定決心托親友去提親時,她卻正好出嫁,就在我托人去的三天前。云嫁給了一位同村比她大得多的男人。后來聽說云與她的丈夫在她們的鎮(zhèn)上開了家小店,做起了一份小生意。
我與云以及那位姑娘不見已二十多年了?;蛟S她們早已兒女成群了吧?我不知道她們過得幸不幸福,是否偶然會想起我。想起曾有個膽小、冒失、青澀的男人,曾經(jīng)懵懵懂懂、惴惴不安地路過她們的世界。
三、初遇
櫻來自上海。
那年,帶著未滿歲的孩子回到成都的婆家,為了就近照看孩子,櫻決定留在成都,在我當年任職的那家整形醫(yī)院負責營銷。
我第一眼見到她時,就為她文弱的體質擔心。沒想到,先出狀況的是她的適應能力。
她到成都上班時正值芽蟲滿天飛的春陰時節(jié)。她住在成都交通大學老宿舍里。住了一晚,一大早便敲開我的辦公室門。
“你曉得不?你曉得不?成都的宿舍不能住人的啦!”
我好奇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望著她。
“成都人奇葩的呀,我昨晚到餐廳吃飯就犯嘀咕——敢情餐廳里居然擺著麻將桌,還以為那是人家的主題風格。沒想到,每家都是這樣子的呀。那哪里是餐廳呀,敢情就是棋牌室嘛。
“到了晚間,還未進小區(qū)門,便遠遠聽到一片嘩啦啦的麻將聲,進了小區(qū),接上頭的便是老掉牙的歌,便是亂哄哄的廣告舞,男女老少都在扭,那個土呀……可轉念一想呀,土就土吧,可不能沒完沒了的呀,半夜了還不Over,還不放過我的耳朵,怎么住得下去呀!一點都不比上海……”
第二天,她就在院外一家酒店旁租下了一間單身公寓,連夜從宿舍搬了出去。公寓在高樓的二十幾層,芽蟲與蚊子都飛不上去,似乎不用擔心成都的壞天氣與潮氣空氣了??墒菦]幾天,新問題又來了。
櫻怕黑!一個結了婚當了母親的女人怕黑!?。?br />
可成都的路燈那是相當明亮的。除了春熙路、寬窄巷子、錦里、杜莆草堂等情侶、游客扎堆處。
櫻對黑夜的定位是不能過八點。過了八點,櫻就不敢出醫(yī)院大門。
櫻說,“在上海,沒有夜晚,只有白晝。三步一燈五步一哨,環(huán)境那是相當?shù)匕踩D阍偾魄瞥啥?,一到晚上,街上居然連個鬼影都沒……”
于是,作為她的領導,我當仁不讓地成了他的八點過后的貼身保鏢。
在送櫻回宿舍的路上,我聽了不少關于上海的故事。櫻講得最多的是上海人的法律意識,維權意識,以及高效工作的精神。
櫻說,她在上海上的大學,在上海買的房,在上海遇見的老公,在上海結的婚,生的娃,在上海落的戶,在上海找的第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
櫻每次講述時,都一臉的自豪。
櫻說,要不是為了孩子,為了老公安心上班,她這輩子都不想來成都。自然也不會來成都工作。而我卻為她接下來的工作擔心。
果不其然。沒幾天,櫻便向我投訴成都的同事。
“這成都沒法子呆的啦……慢,慢,慢——太慢了……寫份簡單的Case都要花三五天,開個會,要討論一上午。在上海就半小時的事情嘛;說句話,還要喝口茶,哈哈哈一下(茶水在喉嚨里轉悠的意思);還有女孩子居然會吸煙呢,什么狀況嘛?上班,上班根本不是那回事呀,拖拖拖……什么事都是‘改天喝茶聊’……太奇葩了,一點都不像上海……”
原來,成都人有享受慢生活慢的特點:喜歡騎自行車慢行,過馬路喜歡手牽手;早上上班,喜歡邊吃早餐邊讀新聞;工作前,喜歡先泡上一壺茶;做方案時,喜歡邊聽音樂邊思考;開會葉,喜歡帶點水果點心。若是地震來了,也是慢悠悠的——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
櫻的部下對加班加點不感冒。櫻則希望每天的工作進度快些再快些,方案落實提前提前再提前;上班就得心無雜念,安安靜靜,講究效率……
于是矛盾出現(xiàn)了,為了讓團隊跟上櫻的節(jié)奏,櫻先是大會小會批評,接著就是一遍一遍地向我投訴。最后只能把大家沒干完的工作全攬過來。兩個月下來,櫻累倒了。
“我來成都,絕不是來養(yǎng)老的……”
櫻講的不是沒有道理。成都不僅是離婚率最高的城市,據(jù)說也是女煙民最多的城市之一。諸多的第一成就了成都“成功之都”“時尚之都”的美譽。民間有“生在揚州,穿在蘇州,玩在杭州,吃在廣州,活在成都,死在柳州,葬在徽州”的說法,以及“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的告誡。
櫻走了。就在蘆山大地震過后兩天,工作了三個月的櫻走了?;蛟S她不得不走!不僅工作進展不順利,又遇上她的孩子出水豆。婆家一天三遍電話。況且成都的鄉(xiāng)下,櫻住著怕是更不習慣。再說連天都不愿接納她——居然讓她遇上一生難遇的大地震!可謂天怒人怨!
櫻離開的前夕,我們坐在馬路邊的花壇上聊了許多。櫻講了許多感謝我之類的話,說不會忘了我這個慈愛且包容的老師。
“我只與優(yōu)秀的人為伍……”這是櫻臨別的贈言。
櫻走后,不時在我的QQ空間頂個貼,留個言。漸漸地,櫻掉了線,音訊全無。一年后,我也離開了成都。
對櫻而言,成都與成都的人不過一個過客;對成都而言,櫻與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們相互遇見,相互路過,沒有誰對誰錯。
學妹,十四五歲的樣子,有一張把人間冷暖燒成青花瓷的臉,有一張月牙彎式的微微上翹的唇鑲嵌著兩個小酒窩。頸子上套一襲花格子長裙,在腰的部位打了個結,于是正在發(fā)育的胸部開始顯山露水,變得凹凸惹眼起來。一雙半高根鞋裹著一雙美麗的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