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王癩子(小說)
他姓王,名雙貴,與共和國同年歲。
雙貴在王氏家族中屬雙字輩,雙貴這個名字,是他出世前父親就給改好了的。
雙貴剛滿十八歲,十八年來,別說是雙貴,單貴都不沾邊。雙貴五歲時,就和比他大兩歲的哥哥一起幫母親割牛草。冬去春天,年年歲歲,三娘母相依為命,好不容易熬過了六十年代初餓死人的那一關,哥兒倆長大成人了。
兩歲時,雙貴頭上長了一種怪瘡。這種瘡外面結巴,里面化膿,癢起來時,總想用手去摳,摳得越兇越過癮。瘡巴摳破后,流出的膿液黃黃的,臭得熏人。膿液流了又結巴,結了巴又摳,反反復復,沒完沒了。幾經長瘡的地方,再也長不出頭發(fā),小小年紀便禿頂了。當地人管這種瘡叫癩子。那年頭的農村人,哪怕是得上了要命的病,都不會輕意去醫(yī)院。雙貴家里沒錢,更沒去看過醫(yī)生,母親見他癢得難受時,會給他搽一點煤油,雖然很痛,但能止會兒癢。
十六年來,癩子一直盤踞在雙貴的頭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隊里的人不再叫他雙貴而叫他癩子,癩子成了他的名字。久而久之,雙貴也習慣了,不管男女老少,誰叫他他都答應著。
王癩子家里貧窮,衣衫襤褸,頭上有臭味,生產隊的人都不愿意同他一起干活。王癩子有個喜歡放屁的怪毛病,特別是吃了胡豆豌豆以后,背著背兜去割草時,基本上是走一步放一個,一放就是五六個,很有節(jié)奏,也很響亮,于是有人指責他吊二啷當不正經。
王癩子沒有讀過書,是共和國的第一代文盲。一九六八年,生產大隊辦起了農民夜校,隊長就幫他報了個掃盲班,并特別囑咐任教的呂老師多費點心。
那時農村人的照明,依然是沿用了幾千年的煤油燈,就連夜校用的也是煤油燈。
煤油燈比較昏暗,忽閃忽閃的,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字,都看不太清楚。呂老師走近黑板,邊說今天先復習一下上次學的幾個生字,邊用粉筆寫出了“日、月、水、火”四個漢字,然后點名要王癩子識讀,并要他分別用這四個字組一個詞。
呂老師用教棍指著“日"字,王癩子一下就讀了出來。呂老師要求他用“日”字組一個詞,他卻犯難了,憋得滿臉通紅也組不出來。
呂老師啟發(fā)說:“什么日?”
“日……日……日……”
“什么日?”
王癩子摸了摸頭,“日……”
“什么日?”
王癩子有些急了,“日……日……日日日日日……”
呂老師用教棍敲了敲黑板,繼續(xù)問:“到底是什么日?”
“日你的日!”
頓時,教室里響起一片雜亂無章的嬉笑聲。
呂老師跺了跺腳,把教棍一扔,捂著臉沖了出去。
呂老師雖已二十七八,但畢竟未婚,怎么也接受不了王癩子組的這個詞兒。她流著淚從夜?;丶遥靡獜拇箨犞伟矄T周樹槐家門口路過,她覺得應當向周治安報個案,說王癩子調戲人。周樹槐不僅是治安員,還是大隊黨支部委員,是說得起話的人,她相信他能為自己作主。
見到周樹槐,呂老師欲言又止,周樹槐就啟發(fā)著她說:“你給我說什么都是可以的,慢慢地說,說得越詳細越好!”
接著,呂老師從頭到尾把事情的整個情況說給了周樹槐聽。
“王癩子?這小子出身貧寒,平時少言寡語,見了生人連頭都不敢抬,怎么會……”周樹槐想是這么想,但對呂老師所講的他深信不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嗞味。
王癩子從未被母親打過,今天晚上卻挨了母親重重的一記耳光,要不是哥哥拉住她,他恐怕還會多挨幾下。哥哥也覺得弟弟是闖了禍,要他給母親認錯。
當晚,王癩子就被周樹槐叫了去。
見到大隊的治安員,王癩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周樹槐反背著雙手,板著面孔,把王癩子狠狠地罵了一通:“你老漢死得早,有人生來無人教,這天鵝肉是你吃的嗎?你這個流氓,真的是無恥!”罵完以后,周樹槐想了一會,繼續(xù)嚴厲地說:“看在你是貧下中農子女的份上,這事我饒了你,要是你出身于黑五類家庭的話,我現在就送你到公安局去,或者把你交給大隊的造反派批斗。下次開課前,你必須當著掃盲班全體同學的面向呂老師承認錯誤,真心實意地賠禮道歉。做不到這一點,看我怎么收拾你!”
王癩子像雞啄米似的點頭答應,并保證:“今后再……再說這樣的話,我就去跳河淹死!”
王癩子按周樹槐的規(guī)定,向呂老師賠了禮道了歉,并當著全體同學的面,重重地打了兩下自己的嘴巴,把鼻血都打出來了。
盡管如此,這事并沒就此了結。有的說王癩子雖然不咋說話,但看他放屁的樣子,就知道他是心頭陰到壞;有的還把這事兒作了延伸,說什么他十八歲的小伙子,雄勢得很,對漂亮的老師能不想嗎?亂七八糟,不一而足。
面對這些風言風語,王癩子倒沒什么,一個心眼兒認定是自己的錯,是自己對不起呂老師,呂老師則不然,覺得自己成了他人的笑料。她開始后悔了,她后悔自己不冷靜,更后悔不該找治安員報案。
好在呂老師沒因為這事對王癩子產生啥成見,王癩子也沒有因為這事而曠課。
這天晚上,呂老師為了輔導大家寫好作業(yè),快十一點了才離開夜校。
下課以后,王癩子沒有急于回家,他感到天氣很悶熱,回去也睡不著,便自個兒站在稻田邊,有心無心地一邊聽此起彼伏的蛙鳴,一邊看飛來飛去的螢火蟲從眼前閃過。
這時,看到呂老師打著手電筒,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這個方向走來,王癩子悄悄地蹲下身,隱藏在一堆稻草旁,讓呂老師走了過去,待她走了百米左右,他才起身躡手躡腳地跟著她。呂老師走多快他走多快,始終保持著百來米的距離。
周樹槐家的房屋背后有個小山坡,山坡上的地里全是趨于成熟的包谷。呂老師翻過山坡走出二三十米,突然,包谷地里躥出一個人,從背后緊緊地抱住了她,并猛然把她按倒在土溝里。呂老師本能地尖叫起來,并憑借手里的電筒光認出了他是誰。王癩子聽到呂老師的叫聲,飛也似地沖了上去,并大聲吼道:“住手!放開她!放開她!”那人聽見有人來了,拔腿就跑,王癩子就像一只獵狗似的追了上去,沒追多遠,便把那人按倒在地,用盡全身力氣把那人制服了。
王癩子定睛一看,天啦,是治安員周樹槐!王癩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有點害怕了,但他并沒松勁,依然反扭著周樹槐的兩支胳膊,并重重地把他壓在了下面。
周樹槐也看清了抓他的人是王癩子,說:“王癩子,你上次調戲人家,我饒了你,你今天也得給我個面子!”
“周……周治安,我上次是錯了,但跟你今晚上是不一樣的?!?br />
“什么不一樣,都是為了一個女人?!?br />
“這……”王癩子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周樹槐像發(fā)命令似地說:“快放開我!”
“不行,我不放!”
“這事與你無關!”
“她是我的老師!”
“你什么證據都沒有,你再不放我,到時候我說你是汚蔑共產黨,報復基層干部,你吃不了兜著走!”
聽周樹槐這么一說,王癩子真的害怕了,事到如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盼望著呂老師快點過來,好證實一下自己沒有汚蔑共產黨,沒有報復基層干部。
呂老師從土溝里爬起來,全身都是泥土,襯衣被撕了一道口子,胸罩都露了出來,她狠狠地瞪了周樹槐一眼,哭著跑去了。
周樹槐試圖掙脫,但沒想到王癩子哪來那么大的力氣,一點也不松勁。
王癩子聽到有人來了的腳步聲,鼓起勇氣大聲吼道:“快來人啦!抓壞蛋啦!”
周樹槐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你再叫,老子整死你全家!”
聽到這話,王癩子本能地往周樹槐被反扭著的胳膊上加了點勁,痛得周樹槐哇哇哇地叫著。
這時,呂老師的父親呂大山朝著他倆發(fā)出聲音的方位沖了過來,他叫王癩子松開手,讓面朝泥土一直趴在地上的人站立起來,呂大山大吃一驚,“是你,周治安?”
周樹槐故作鎮(zhèn)定,回答說:“是我,呂大爺?!?br />
呂大山問:“咋回事?”
周樹槐說:“沒啥事,沒啥事?!?br />
王癩子說:“呂大爺,有事!有事!”
“到底咋回事?”
“他……他強……強……”
周樹槐趕忙打斷王癩子的話,對呂大山說:“是這樣的,我出來看看有沒有人偷生產隊的包谷,他誤以為我是強盜、小偷,把我說成是壞蛋,居然動手抓我。誤會誤會,誤會了!”
“王癩子,周治安是黨員,是大隊干部,咋會呢?”
“對對對,呂大爺是老前輩,呂大爺最了解我!”
“不!你是流氓!”王癩子急了,吼叫著說:“呂大爺,他……他想強奸……”
“啪!”周樹槐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光,企圖把王癩子的話給打回去。
“你打死我我也要說,你強奸呂老師!”
“?。??”呂大山兩只眼球露了出來,伸手抓住周樹槐的衣領,像抓住一只小雞似的把他提了起來?!澳愀闪耸裁??跟老子說清楚!”
周樹槐全身發(fā)抖,墊起腳尖,伸長脖子,望著呂大山,一副任他處置的樣子。
翌日一大早,呂大山叫上王癩子,帶著女兒,扭著周樹槐往公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