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四周年】一個女人的季節(jié)(散文)
她叫翻身,一個很普通的女人。
第一次聽見這個怪怪的名字便覺得好笑,一個女人,總不如叫那些花啊草啊的好聽些。
后來才知道,是因為她的父母盼兒子心切,便給她取名翻身。其實,她還有一個比較洋氣的名字叫石麗梅。
認識翻身是在工地上。剛來的時候砌磚碼墻,工頭就安排她給我當小工。第一次見面,她的頭臉就被頭巾口罩包裹得嚴嚴實實,她唯一的能讓人看見的眼睛不相信地盯著我問,我看你咋就不像個受苦人,還會砌磚?
我聽見她一口的榆林口音,就笑了。
定邊人?我問。
她說定邊人咋啦啦?
我再無語。只是邊干活邊打量著眼前這個身材還算苗條的女人,因為看不清她的模樣而感到有些遺憾。
她干起活來倒是不惜力氣,又抱磚又和泥,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省去了我很多的口舌??吹贸鰜?,這是一個經(jīng)常在工地上闖蕩的女人。
直到吃飯的時候,她才不得不卸去臉上嚴實的包裝,讓我看清了她的相貌。她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女人,讓我莫名其妙地有些悵然若失。況且,她正在訓斥一個亂翻菜碟子的工友:
你翻甚啦你翻,菜里頭有肉啦?你翻的亂糟糟的別人還吃不吃了哇?
那個滿嘴饃渣子的工友紅著臉唯唯諾諾地退到了一邊。
這是個潑辣的女人。我想。
以后漸漸地熟悉了,我就問她叫啥,她說叫翻身。猛丁一聽,我就趴在墻頭上笑個不停,竟然不能遏制。她見我笑,就白了我一眼說你真是沒有見過井沿大個天,我名字就這么好笑人?
笑過之后我問她,為什么取了這么個名字?她說是父母當年盼兒子的緣故。而后,她自己也笑了。我卻似乎明白了一個女人生命起點的一些痕跡了。
翻身雖然潑辣,卻是性格開朗,喜歡說說笑笑。尤其喜歡唱一些陜北的信天游。有時候干活累了歇下來,我就說,翻身,再給咱唱上一段。翻身就毫無顧忌地唱了起來。她唱《蘭花花》《走西口》,還唱“西山上點燈東山上明,半夜里想你翻也翻不了個身……”聽見這一段我就失笑的不行。她就問,你又笑甚啦笑?我說你都叫翻身了咋還翻不過來。她就嚷不唱了不唱了,你就一滿聽不來么。
可是過了一會,她又唱了起來,歌聲婉轉而動人。她望著遠方的眼睛里,閃爍著迷茫而傾心的光采。
繁忙中難得的閑適里,有如此好聽的歌聲在耳邊縈繞,也是一種享受。
翻身沒有讀過書,她說她的父母因為做生意離家早,就把她留下來照顧家里的弟弟妹妹。弟弟妹妹長大了,便都上了學,家里只有她一個人蒔弄著田地里的莊稼和棚圈里的牛羊。
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牽著一頭牛,趕著一群羊,荷著一柄鋤,在漠風掠過的季節(jié)里忙碌,田野里靜寂的弱小的身影,誰會在意她的孤獨和勞累呢?
伊澇灣的土地應該留意過這個女孩,記得這個女孩留在自己身上一串串沒有歡樂的腳印。那一步步蹣跚如歌的腳印,嘆唱著這個女孩的寂寞,這個女孩的孤獨,一直走向了渴望中遙遠的未來。
翻身說,她小的時候極想讀書。每一次弟妹們奔奔跳跳地上學走了,她都扶著門框看著他們上學的方向,羨慕地瞭望上半天。有時候望著望著,眼面前的一切便被溢涌而出的淚水給模糊了。
可是她知道,上學對于自己來說只能是一個奢望。她得替父母看顧好這個家,看顧好弟弟妹妹。現(xiàn)實可以讓一個女孩在那個時代里去做沒有邊際的幻想,可是容不得她用自己的意志去努力實現(xiàn)曾經(jīng)幻想過的一切。
于是,她給自己縫制了一個小小的花書包,裝上弟妹們讀過的課本,在他們上學走過的砂土路上,隔三差五地走上一回,來安慰自己對于學校的渴望和癡迷。
這個幾乎是在希望中逶迤過的絕望,任何人聽了或許也笑不出來。一個女孩僅僅滯留在夢里的追求,是不是那個貧窮的時代對于生命局促的縮影呢?也許除了翻身,就算再熟悉她的人也不能理解一個失去了年齡色彩的女孩,她把夢想寄存在一次又一次盼望之中的那中失落。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兩個打工熬苦的人,在繁重的勞作中,在毒辣辣的太陽下,就有了講述和傾聽。純凈得一塵不染的友誼,也在講述和傾聽中建立起了彼此的真誠。在以后的日子里,這段友誼一直延續(xù)著它應該有的純粹和坦蕩……
慢慢地,弟弟妹妹都長大了,就像歸窩的雀兒,隨著父母去了鄰省一個縣城里去讀中學,家里就只剩下翻身一個人了。空寂的屋子,跳躍的孤燈,讓這個少女冥想著父母姊妹在家時曾經(jīng)有過的喧鬧。窗外夜色靜靜,遙遠的天邊有一顆熠熠閃爍的星星。翻身幻想著,那是不是母親在遠方擔心瞭望自己的眼睛呢?
一串珠淚情不自禁,洇濕了那一星如豆的燭火。
有關一個女人少女時代的印象,就這樣在我的記憶里定格。因為父母無奈的托付,她便把這些當做了責任。在毛烏素沙漠的南緣,在一個叫伊澇灣的地方,在烈日在風雨中承擔著這一切。翻身,一個就要跨進青春之門的女子,她孓然一身,在漠漠的荒野上耕耘著只有自己才能品嘗的艱辛。
十七歲那年,翻身就開始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剛剛成年的她,毫無意識的在家人的主持下,懵懂地開始了從相親到定親再到結婚的全部過程。翻身說過,那時候的她,自以為經(jīng)歷的只不過是一次人生中應該有的交替而已。待到離開家門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綁上了一輛世俗的大車,任由時間的潮起潮落推動著它往前走了。
翻身就是這樣開始了了自己新的生活。對于眼前的一切,她只能默默地接受,絲毫也不敢讓已經(jīng)擁有的生活游離在自己的精神之外。
這應該是一場顛覆了青春夢想的悲哀,而當時這種悲哀的魔力沖擊的何止是翻身一個人呢?
那么,當翻身披上紅蓋頭的時候,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翻身沒有說,當然我也不知道。
那么,當喜慶的嗩吶吹起的時候,穿透心扉的那一絲憂傷,能讓整個時代的青春年華都為之顫抖起來,就像拋灑在歲月里一串含著眼淚的省略號……
翻身的男人我也熟悉,是一個憨厚樸實的漢子。因為我和翻身經(jīng)常合作的原因,我們兩家就開始了朋友一樣的走動。我和他在閑暇時喝過幾次酒,多是把酒閑談,見好就收。有一次他喝得興起,有些忘乎所以,就說自己酒量如何如何大,從來也沒有醉倒過。于是,我拿出多年歷練的酒量,燒刀子一人一瓶,相坐而酌。瓶空人醉,我就晃里晃蕩回了家,蒙頭大睡。
第二天,翻身看見我就埋怨,說,你把我當家的灌醉了,跪在炕沿上磕了一夜的腦袋。以后,我一見翻身的男人就笑他:聽說你磕頭能磕一夜?他聽了嘿嘿地笑著罵我,再也不跟你這個家伙喝了,日鬼的我頭疼了幾天。兩個人說著笑著,心照不宣地又坐在一起,點菜上酒,喝將起來。
那是多么淳樸而令人留戀的友情啊。
翻身的婚姻是沒有愛情的婚姻,但是她把一種責任當做了圣神的使命,把陌生的家庭生活雕琢成了脈脈溫情,捂熱了貧瘠而單調(diào)的日子。丈夫家里的光景也不是太好,她就幫著丈夫披星戴月地春種秋收。在土地的薄情里,翻身細細碎碎地匯集著各種關于自己的故事。
在故事里逐漸親近起來的人,就是自己那個勤勞質(zhì)樸的男人。
后來,翻身還是同丈夫一起帶著孩子,離開了那一片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富裕起來的土地,來到了父親做生意的小城里,尋覓一條新的生活之路。
進城后的生活里自然少不了負重的勞累,在新的環(huán)境里去適應有別于耕作土地的繁忙。其中就有那驕陽下的汗水,雨雪中的冰涼,以及一些自視高貴者鄙視的目光。艱難的打工生活,讓這一對來自于陜北的夫妻,更懂得了彼此之間的相濡以沫和相依相偎。
這就是一個進城打工者的家庭,雖然貧苦,卻又是一個疲憊身心回歸的溫馨居所。翻身和丈夫身在城市的喧囂之中,但是從沒有失去來自于田園的拙勤和樸素。
翻身和男人經(jīng)年的付出終于有了回報。省吃儉用的他們買了一處平房,也算是安居了下來了。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工地上打工的人們總是聚聚合合,大家干完一處活就散伙了,分別到其他的工地去上工,從來也沒有固定的去處。但是,在患難共苦時的友誼卻是長久地存在著,彼此都在做遙遙的關注。
那是一個下雪的天氣,我在吊莊正挨家的干著瓷磚活。一家活干完,挺直腰身剛想喘口氣,一個電話就打了進來。一看是一個關系特好的工友,他在電話里告訴我說翻身的男人遭遇了不幸,人已經(jīng)不在了。
電話之后的驚愕詫異,讓我點了一支煙顫抖地噴吐著。多么熟悉的一個兄弟,前幾天還和我嘻嘻哈哈地說笑,怎么能轉瞬就不見了?
那么翻身呢?這個女人,這個喜歡唱幾句信天游的女人,她該承受著什么樣的痛苦打擊呢?
簡直不敢去想象,噴吐的煙霧籠罩了眼前這茫茫的雪景。
紛紛的雪花在不停的飄落,可是它掩埋不住在這個寒冷季節(jié)里噴涌而出傷感和凄涼,還有對于往昔里那些不曾泯滅的記憶。
一棵棵枯了葉子的樹木應對著此時心境的空曠,摩托車在鋪滿積雪的道路上滑動。在這奔波中,頭頂上陰暗的云霾一直隨行。我已經(jīng)感覺到,翻身的憂傷已經(jīng)郁結成雪,落在了每一個熟悉她的人們心靈的曠野上了……
以后見到了翻身,她已經(jīng)失去了愛說愛笑的性格。她的神情是沉郁的,她的眼神是散亂的,她的話語是木訥的。無與倫比的傷痛和壓力,讓這女人蒼老了許多。
這,難道就是那個我們熟悉的翻身么?
看見翻身,我就想起了那一場大雪……在雪花里滑動的田野,在雪花里滑動的陰霾,這應該是翻身精神里永恒不滅的苦痛。
她如一個靜靜的影子,悄悄地穿行在人群之中。她再也聽不到丈夫那熟悉的腳步,那雙穿著她親手納了鞋底的大腳板,從此寂然無聲。她在人群中丈量著丈夫遠行的尺寸,每一寸,都灑滿了她思念的淚水。
于是,翻身在淚水里穿行……
雖然一切的浪漫和絢麗與她無關,可是和丈夫一起度過的日子,卻被翻身用苦苦的相思,為愛情筑起了一道最凄美的風景。
翻身是一個善良而又淳樸的女人,這么多年來,一直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生活著。她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或許是一聲呼喚,一個眼神,一個再也熟悉不過的身影。
翻身識字不多,做微信的時候找我做個頭像,我就選了一副梅雪圖。她問我為什么這么簡素。我說你的名字里有梅,但愿梅花那一縷清香能陪伴你一生。
是啊,清寒屬于梅,颯爽屬于梅,傲骨屬于梅,那么溫情也應該屬于梅。
然而,翻身是一枝綻放了憂愁的梅。她有高貴的悲愴,她有如淚的爛漫,她用自己的孤獨和憂傷,給了梅花另外一種色彩。
翻身端詳著這枝梅的的圖畫,或許觸動了她心弦里最敏感的疼痛,眼淚刷刷地往下流。她,什么也沒有說。
窗外,有人奏笛,凄婉清越……
望著眼前這個臉上掛滿淚水的女人,我的心里也一陣愴然。
哦,玉笛送秋,女人如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