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丟失在童年的小人書(陪伴?散文)
一
老家住的房子,是那種有天井與閣樓的土屋。所謂閣樓就是堂屋部分的正廂房左右兩間都隔著木樓板,樓板與地面搭著一架木梯,以便上下時使用。閣樓大約五六平米,地板用的是舊中堂門或整塊木料拼成,很厚實。閣樓上有亮瓦,人在閣樓可臥,可坐,若是成人,站立得彎著腰。
閣樓上存放的都是平日極少用的物品,比如母親、奶奶或者太奶奶們嫁過來的陪嫁。有那么幾個能裝下人的大木箱子,里面放著一兩雙繡花鞋或者棉被什么的。有的箱子是空的,因長久無人打理,表面布滿塵埃,而我最喜歡的小人書便有了藏處。
二
我喜歡在雨天讀書。
我年少的時候好讀書,能讀到的大多是小人書。半臥在閣樓的地板上,抱著灌了油菜籽的枕頭。或枕或墊在胸部,仰臥、俯臥,隨性。雨打在青瓦背上,或急或緩,如同樂曲,此起彼伏。若是雨點大而急,叮咚的聲音,如滾動的珠子,如鼓點如芭蕾如踏歌的行板,極是好聽。因為頭頂離屋檐很近,雨聲聽得自然分外真切,這與在亭子里在山野在湖邊聽雨的感覺大有不同。在閣樓,若是雨帶著風(fēng),那感覺便更有一番情趣了。風(fēng)是打瓦溝里穿過的,帶著嗚嗚的聲音,如洞簫再加上打擊樂器的合奏曲。風(fēng)從瓦縫里滲進(jìn)來,頭頂與背便被注入絲絲的涼意。若是夏天,那是極舒適的感覺。可若是秋冬天,風(fēng)是帶著些許潮氣的,好在窩在被子里,總能對付過去。而有時會有點滴從瓦縫里溜進(jìn)來,冷不丁地襲擊你的頭頂,你的臉,或滴落在我捧著的書頁上。那便得起身,半立著用手調(diào)一下瓦縫的距離。
書讀倦了,便臥在閣樓,看一排排青瓦,一道道木梁,縱橫相接,雨就在瓦溝里歡快地唱歌。從亮瓦里看,滿滿的都是潺潺的詩意。若是,臥下的地方剛好有扇玻璃窗,就能看到窗外斜風(fēng)細(xì)雨,整個村莊、樹木、莊稼、青草地都沐浴在潔凈的雨中。抑或瞥見穿著雨衣從田野里歸來的村民,或者舉著一把粉色的油脂傘漫步在村道上的女子,那份從容與恬靜,那份優(yōu)游與閑適是要飄移過來,飄進(jìn)書里去的。
雨天讀書是最為閑靜的。整個村落非常安靜,靜得只有雨聲,只有游走的風(fēng)聲。這時候不用去莊稼地里勞作,自然也少有人來造訪,即便來了,也找不到閣樓上的我。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我能讀到的小人書除了《嫦娥奔月》《美人魚》《百鳥衣》《封神演義》《東周列國故事》等神話與歷史故事,便是《敵后武工隊》《地道戰(zhàn)》等抗戰(zhàn)故事。即便是這些小人書,也大多是借來的。借來的書讀得也快,大多囫圇吞棗地讀完就得還人。因為雨一旦停了,那是得下地干活,因此,雨天適合讀的小人書是較為輕松的神話傳說。
我的藏書并不多,多是花幾分錢或一兩角零花錢人鎮(zhèn)上買來的,或者與伙伴交換來的,或是從親友家遺棄的衣物堆里順走的,加起來不過七八十本,常常是好看的小人書反反復(fù)復(fù)地重讀。
藏在閣樓上讀書,讀閣樓里的藏書,讓我常常忘了自我。若是電閃雷鳴,狂風(fēng)驟雨,那自然可以窩在閣樓上一動不動,也不會有家人來叫。但若是風(fēng)住雨疏,仍沒有下樓,或者看著看著忘了午飯或晚飯的時間,那是要被父親拎著耳朵請下樓來的。
三
能在太陽底下讀書,自然是在冬季。
油菜與小麥落種后的冬日,是村落里一段長達(dá)兩三個月的漫漫假日。也只有在這樣的日子里,才會空閑搬了兩三張桌椅或者木椅,拼成半張床,伸直了雙腳,再蓋上一床小棉襖,躺在陽光里,靜止在時光里,讓陽光包裹著,親吻著裸露出來的每一寸肌膚,打著哈欠或者伸著懶腰,讓時光的手指一遍遍地?fù)崦撵`。旁邊跟著一條溜出來曬毛發(fā)的小懶貓或者小狗崽,再就是端著碗,邊吃著邊圍過來話家常的鄉(xiāng)鄰們。
這個時候,村莊是慵懶的,與越冬的莊稼地、小動物們一樣,仿佛要進(jìn)入冬眠。連講話的聲音都是低低的,溫軟了許多。小貓撒著嬌,攀上你的腳,你的腿,你的胸,收緊前腳,并攏后腳,把頭埋進(jìn)你的胸襟、脖頸的溫暖處。半瞇著眼,偶或看看你,偶或眨眨眼,似夢非夢,讓你不忍拒絕她的示好。
只有陽光是醒著的,只有愛讀書的人是醒著的。陽光褥熱了老人們的身子骨,褥熱了小貓小狗們的毛發(fā),褥熱了人們舌頭與話語,自然也褥熱了小人書,褥熱了一行行律動的文字。
陽光下讀書,充滿了溫度,充滿了靈性。文字是暖的,空氣也是暖的,身邊的人自然也是暖的,就連飄下來想一探究竟的落葉也是暖的。
陽光下讀書,讀到的都是關(guān)于春天的訊息。合上書頁,閉上眼睛,或者將書蓋住臉蛋兒,自己仿佛在浩瀚的宇宙里夢游,自己已不是自己。時光仿佛也是靜止的,連貓都開始做著一場關(guān)于春天的夢,聽?wèi){陽光一縷縷地游過面頰游過書頁,漸漸遠(yuǎn)去。
四
在燈下讀書,是大多數(shù)文人們必修的功課。不少舊時的文人們叫它“夜航”。
夜就是艘小船,屋頂是蓬,一圈圈的燈影是流淌著的河水,而翻動書頁的聲音好比那欸乃的槳聲。
年少時讀書,在燈下,是絕計不敢讀《畫皮》《聶小倩》《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之類的鬼怪的小人書,生怕美麗的女鬼或者狐貍精夜半來敲門。
童年時代,故鄉(xiāng)有一半時間是煤油燈的天下。一燈如豆,照亮的不過巴掌大小的空間,而且燈往往是共享的。母親或者姐姐在燈下衲著鞋底,或者忙著其它的針線活。我則借著燈的余光,看著小人書??吹米疃嗟氖顷P(guān)于《基督山伯爵》《大西洋底來的人》等西方經(jīng)典故事。等再長大點,就會看電影書,就是從電影上截屏下來的畫面,底下配著一兩行文字的小人書,相當(dāng)于電影的精華版。如《威尼斯商人》、《巴黎圣母院》等。
在燈下看書,常常會著迷,會遺忘時間。靜謐夜晚,靜得能聽見媒油燈燈捻子燃燒的聲音,母親與姐姐針線扎過鞋面的聲音,牛在牛房里咀嚼稻草的聲音,小狗打著哈欠的聲音,水氣在星空下裂變的聲音,以及夜色緩緩流走的聲音。
鄉(xiāng)村的夜,如果你沒有經(jīng)歷,你難以想象的靜。
燈下看書,一如僧人靜修,是彼此的呼吸都能聽得真真切切的。如果時間到了三更天,就得吹燈,那種不情愿且有些憤悶的滋味是很難受的。合上書本,心整夜都淪陷在故事的情節(jié)中,難以自拔。于是夢里全是一場場與劇中人的對話,自己仿佛成了故事中主人公,任意編排著小人書中的情節(jié)。
在燈下讀書,是一種人與天的交流,是靜得發(fā)慌的夢游,是人與自然的融合,是一種出神入定的境界。多少靈感從夜里化作精靈,爬入紙格子里,成了傳奇。
五
在鄉(xiāng)村生活過的,大多都有放牛的經(jīng)歷。若是男生,大抵都逃不掉這份專屬的差事——放牛娃嘛。放牛的季節(jié)一般都在春夏季,那可都是農(nóng)忙的季節(jié)。我愛放牛除了能逃掉下地勞動的苦差事,主要還是可以看書。
一手牽著牛,一手執(zhí)著小人書,牛一口口進(jìn)食青草,汲取天地之精華;我則一行行如饑似渴地吞食文字,吸納知識之瓊漿?!皶凶杂蓄伻缬?,書中自有黃金屋”便是一種不能說不能道不能與人分享的領(lǐng)悟。
在物質(zhì)相當(dāng)匱乏的鄉(xiāng)村,能讀到書自然不會太多,常常一本書要傳遍整個村莊。而一旦得書,那種快意,可謂三日不知肉味。
若是手上沒有書,到了放牛的時間,便聽?wèi){牛在樹下發(fā)出饑餓的催促聲,這出門的步子總是緩慢的,極不情愿的。若是腰里夾了本書,那自然健步如飛,真奔主題。
在牛背上讀書別有一翻滋味,騎在牛背上,村道彎彎,沿著一望無際的稻田延伸,風(fēng)輕云淡,夕陽忽忽西沉,田埂上肥美的青草,是牛享用不盡的食料。在牛背上看書,牛是忠實的,是知曉來回路徑的,而書也是溫馨的。你也不用擔(dān)心腳下的路,腳下的草叢,更不用耗費一點點的體力。因此在牛背上騎行、看書,是一種慢生活,是一種慢得不想長大的愜意。
有時候,也會將牛放到草塘子里,自己與同伴們躺在陰涼柔軟的草地上看書,人與牛各得其樂,各得其所。那種自由自在,那種隨性的愉悅難以言喻。
在這個時期讀到的書,大多都是俠義小說。如《玉嬌龍》《水滸傳》《楊家將》系列,后來小人書變成了動漫,變成了學(xué)繪畫的“教科書”,再后來“教科書”變成了瓊瑤與岑凱倫的言情小說了,而小人書便漸漸地淡出我的生活。
六
作家蘇童寫了一本逆向思維的書叫《審判童年》,若是真要審判,我以為要審判那些沒有小人書陪伴的日子,那些溜得太快的逝水流年。
離開故鄉(xiāng)20多年了,每回故鄉(xiāng)都想去看看那些被遺忘在閣樓的小人書。翻一翻摸一摸那些發(fā)黃發(fā)霉的書頁,那些折疊在時光里的皺痕,那些夾進(jìn)書頁里的唇印、指紋,那些融進(jìn)字里行間的笑痕淚痕,那些走遠(yuǎn)的像夢般的金燦燦的日子。
后來,老房子拆除了,閣樓自然也不復(fù)存在,而那些陪伴我度過美好童年的眾多視如珍寶的小人書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