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我發(fā)現(xiàn)我能飛起來” ——與荊歌對話
姜廣平:讀你的小說時常為你的小說才華所感嘆。真要是在小說界中少了荊歌這樣的人物,可能是一種遺憾。
荊歌:謝謝你的表揚。你實在是過譽了。以前,文化大革命的年代,流行一句話:“沒了你地球照轉(zhuǎn)!”小說界少了荊歌,非但不是什么遺憾,小說的地球反而會轉(zhuǎn)得更好。當然我這不僅是替自己謙虛,我敢替所有的小說家謙虛。我們的世界不管是少了誰,地球都會照轉(zhuǎn)。
姜廣平:你有一句非常自負的話,我覺得挺有意思,你說某一個時期,全國知名刊物上面,全都可以看到你的小說。我可能正是在那個時期開始關(guān)注一個叫荊歌的人的。某一年到南京,和畢飛宇一起吃飯,看到你時,我遠遠地看著你,聽著畢飛宇在與你說笑話,荊歌,省點版面給其他人吧!我心里就癢癢的。我們發(fā)小說太難了,而你發(fā)小說則太容易了。你似乎天生就應(yīng)該是寫小說的。我想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還潛伏著小說才華的?
荊歌:我寫得多,這是真的。如果因為我的多,而造成了別人發(fā)表小說的困難,那么我在此鄭重地道歉。我最早是寫詩的,后來寫過一段時間的散文。寫小說是1990年代的事。當時看到刊物上出現(xiàn)了一些全新的小說,那些不神圣的姿態(tài),一下子吸引了我,讓我覺得,沒有偉大的心靈和崇高的思想境界,也是可以寫小說的。而且似乎這樣的小說寫起來更來勁。革命了!革命了!我就像阿Q一樣參加了革命。結(jié)果就是一發(fā)而不可收。愛上了某一行而干上了這行,真的不是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有什么“才華”,而是因為喜歡。寫作的狀態(tài),真的是那么叫人迷戀。林白有一段話說得最為精彩,說寫作是一種飛翔,就像做夢是一種飛翔,看電影是一種飛翔,做愛是一種飛翔,吸大麻是一種飛翔,不守紀律是一種飛翔,超越道德是一種飛翔。我發(fā)現(xiàn)我能飛起來,我飛起來了,一次次地飛。
姜廣平:但有一個問題我也總想問,與你在刊物上的熱鬧相比,你似乎在讀者心目中不是那么熱。想到這一層,我總是為你抱屈,讀者也好,評論家也好,怎么就這么不關(guān)注荊歌呢?沒道理?。?br />
荊歌:我的讀者可能是少一些。今天的文壇現(xiàn)狀,作家隊伍和讀者隊伍,都在分化。我相信我的讀者雖然少一些,但應(yīng)該是比較穩(wěn)定的一群。這些喜歡我的讀者,在關(guān)注著我,讀我的小說,這讓我感到非常幸福,也很滿足。雖然我并沒有要為他們而寫,要對得起他們的想法,但是,我有時候想到,我這個作品寫出來了,發(fā)表了,會被這一群人讀到,我真的感到很幸福。躲藏在世界微茫角落里的“他們”,“他們”燈下的閱讀,“他們”的會心一笑,提升了我作品的價值,使我的寫作變得更有意義了。《槍斃》印了15000冊,還有許多盜版。《鳥巢》起印20000冊,也賣得差不多了。這說明,它們至少有一萬以上的讀者吧。據(jù)說在中國,出版主管部門將文藝類的圖書印數(shù)在一萬冊以上的,界定為“暢銷書”。我已經(jīng)是一個暢銷書作家了,你還為我抱什么屈??!至于說評論家,他們對我的寫作,也有相當?shù)年P(guān)注。關(guān)注,并不見得就一定會有很多評論文章。畢飛宇的《玉米》寫得好吧?受關(guān)注吧?但是,總共只有一篇評論文章。我想個中原因,大抵是評論家們太忙了,有時候,讀了什么作品,有了點兒想法,也因為忙于教學,忙于帶研究生,忙于編稿子,忙于干家務(wù),忙于生計,就沒空坐下來寫一點東西。
姜廣平:這與你的寫作姿態(tài)有沒有關(guān)系呢?
荊歌:肯定有關(guān)系。性格決定了人的命運,什么樣的寫作姿態(tài),也決定了這個寫作者的寫作命運。我從最初選擇寫小說,到今天,始終都是覺得寫作是我個人的事,只是對我自己有意義。通過寫作,我感覺到了生命的存在,感覺到了生活的樂趣。為他人而活著的人,是可悲的。同樣,我覺得不為自己的寫作,也是非??梢傻?。我相信,所有的寫作,一定都是有目的的。為名,為利,或者為了獲取其他。我的寫作,目的性也是非常明確的,那就是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快樂,使自己不致于成為自己所不喜歡的那類人。當然,除此之外,能夠獲得更多,比如黃金屋,比如千鐘粟,比如顏如玉,那也是再好不過的事。但是為了這些,而寫自己不愿意寫的東西,改變自己的寫作姿態(tài),那我寧愿什么都不要。這是我的選擇,沒有人強迫我這么做,所以寫出來的小說,讀者少一些,不能像金庸、瓊瑤那么家喻戶曉,不能像他們那樣甚至可以與魯迅、錢鐘書他們在歷史上比肩而立,我也不應(yīng)該抱怨。因為首先你不愿意像他們那樣寫。其次,你即使想要那樣寫,也肯定寫不到他們那樣好。我只能這樣寫,這樣去認識生活,這樣去理解生命,然后這樣地受冷落,這是我自找,我樂意這么做,也是我的宿命。
姜廣平:荊歌這人,在文字背后的形象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人。這是蘇童講的。我覺得這句話太一針見血了,你想賴帳都沒門。引用這句話我當然是有用意的??茨愕摹肚Ч胖異邸?,你說你的寫作出發(fā)點恰恰是一種憤怒。你似乎不應(yīng)該是一個憤怒的人?。∵@里你是不是僅僅想完成一種顛覆?或者告訴人們民間故事其實是可疑的。
荊歌:《千古之愛》原名《民間故事》,是一個十余萬字的小長篇。最初發(fā)表在《作家》雜志上。后來出書,出版社一定要把這個名字改掉。改就改吧,我沒有堅持,因為《民間故事》確實不像是一本小說書,而像是神話傳說之類的讀物。其實我喜歡的,還是“民間故事”這個書名。因為這本書里,孟姜女千里尋夫的故事,和一位小說家的婚姻,是糾纏在一起寫的。兩個故事,一個是在民間流傳,一個是在當下的民間發(fā)生。當然改成《千古之愛》,也是我精心考慮的。孟姜女千里尋夫,她的愛流傳千古。而小說中那位小說家,他的婚姻,看上去那么牢固,其實是脆弱的,在對一個千古流傳的愛情故事的追蹤中,不知不覺地就瓦解了,在這里,“千古”又有了作古的意思。人死了,在給他的花圈上不是常常會寫上“某某某千古”嗎!
《民間故事》這部小說,我自己是比較喜愛它的。我長期在文化館工作,發(fā)現(xiàn)搜集上來的民間故事,都是大同小異,而且都呈現(xiàn)著一種虛偽的面貌。所以這個小說中,可以看出,我對那些個東西,不僅是懷疑的,而且是厭惡的。在小說中,我把孟姜女的愛情,演繹成許多種版本,無論是言情版,還是色情版,還是武俠版,我覺得每一種版本都是可能的,同時也都是渺小和荒唐的。
姜廣平:這部小說是為了解構(gòu),還是為了自娛?恕我直言,我總覺得你的這篇小說有點游戲筆墨的意味,或者也可以說是逞才使氣。不知你能否接受這樣的詰難?
荊歌:你這么說,我無所謂。我就是自娛,就是游戲,就是逞才使氣。但是,這跟流行文化的“戲說”,跟“無厘頭”,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我通過變形和扭曲,通過多種版本的演繹,表達了自己對婚姻愛情的失望。當然從文本意義的角度講,這部小說嚴重有別于我的其他作品,寫作它,仿佛是去某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游歷了一回,內(nèi)心有一番別樣的體驗。
姜廣平:孟姜女的故事發(fā)生在秦時,那時候似乎還遠離科舉與佛教??赡阈≌f中的人物卻分別與這些東西有了關(guān)聯(lián)。這是有意還是失誤?
荊歌:談不上有意為之和失誤,我寫的時候,沒考慮得很多。我覺得愛怎么寫,就怎么寫了。孟姜女那時候,中國還沒有婦女裹腳的。但我覺得讓她邁著一雙小腳,沿河西走廊一直向西,走到嘉峪關(guān),會顯得更艱苦一些。
姜廣平:當然,我知道你要說的肯定是民間故事的不確定性甚至不可信。我發(fā)現(xiàn)一點,孟姜女中的人物,似乎與當下的人有著太多的相似。我寧可相信秦時之人與現(xiàn)在的人有著很多質(zhì)的差別,可你卻無情地拉近了古代與現(xiàn)代。你是不是想在孟姜女的各種版本打通的同時,也想打通古代與現(xiàn)代?說得重一點大一點,是否也想來一種敘述視角的革命,以達到莫言那種打通人稱的目的?
荊歌:我相信從古到今,人性并沒有太多的改變。改變的只是外部世界,物質(zhì)改變了,社會形態(tài)改變了。但是星星還是那顆星星,山也還是那座山。在一部小說中,嘗試將同一個故事寫出多種不同的版本,這只是一種寫作實踐中的偶然。我是一個特別沒有策略的人,不會主動革命,也不會給自己制定規(guī)章制度。一天天,只是渾渾噩噩,率性而為。忽然想怎么寫了,就怎么寫。寫到不想寫了,或者寫不動了,就不寫,就結(jié)束,壽終正寢。
姜廣平:我覺得這里有一種作家的敘述自覺,或者說一種文本創(chuàng)新的努力。
荊歌:沒有,真的沒有。對于寫小說,我曾經(jīng)打過一個比方。我說有的作家,做愛是為了生孩子,傳宗接代,結(jié)果生下了大胖兒子,長大后狀元及第,光宗耀祖,這愛做得就值錢了,有成就感。而我不是,我是為了快樂才做愛。
姜廣平:這部小說的后半部也同樣有點兒不負責任,是不是想要用此來映照真正的民間傳說的不負責任呢?我總覺得后面的部分以你的才華,還能寫得更好。
荊歌:這話說得有理?!睹耖g故事》我本打算寫上20萬字。小說中,那個小說家和他妻子的故事還遠遠沒有展開呢。但是,寫到10萬字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孟姜女這方面的故事,已經(jīng)寫不下去了。那么沒有了孟姜女,小說家的故事也就沒有再繼續(xù)下去的必要了。就像一只鞋掉了,光著一只腳,還跑什么?決定不跑了,所以匆匆結(jié)了尾。被你看出來了,說明你既認真又眼毒。
姜廣平:順便問一句,你在寫小說時是不是很輕松,或者,大部分創(chuàng)作時間里,你是非常舒展的,是不是?
荊歌:對,很輕松,很愉快。所以我寫得多,因為我迷戀寫作的感覺。那時候在單位上班,時間不夠,我就很珍惜,只要有空,就寫,沉浸在飛翔的快樂中?,F(xiàn)在,當了專業(yè)作家,不用上班了,我還是經(jīng)常寫。要是長久不寫,呆在家里就有點兒悶了。如果家是個鳥籠子,我必須經(jīng)常把自己放飛出去。我一坐到電腦前,率性地寫開了,我就成了鳥兒了,飛出去了。有時候,到了該飛回來的時候,我還在寫,結(jié)果耽誤了做飯。
姜廣平:有一個問題我時常想問一問,就是寫作訓(xùn)練的問題。很多作家都希望讀者能夠包容他們的寫作訓(xùn)練,但讀者方面卻覺得你既然是作家,就不應(yīng)該將訓(xùn)練中的東西當作成品送到讀者手中。即是說,讀者不希望花錢買作家的不成熟。這似乎是讀者對作家有點苛求,但是,我又覺得這種苛求有其合理性。我原先是對中國讀者沒有好感的,覺得中國沒有一個很好的小說讀者群,可現(xiàn)在我的這種觀點在逐漸改變。
還有一個曾經(jīng)問過刁斗的問題是,你關(guān)心過你的讀者嗎?你知道他們在哪里嗎?你與讀者的關(guān)系如何?當然這個問題薩特似乎也曾經(jīng)關(guān)注過。
荊歌:我不太清楚你指的是哪一些讀者。我一直有這樣的愿望,想要知道究竟哪些人才是我的讀者?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時尚還是保守?我走在大街上,有時候都會想,這匆匆而過的人們中間,有沒有一到兩個我的讀者呢?有一次我在虹橋機場看到一位姑娘,手上拿著一本《<收獲>長篇增刊》。這里面有我的《鳥巢》。當時我真的有點激動,差一點兒上去與她搭訕。但我又怕她告訴我,她買這本雜志,只是想看里面另外的小說。我就克制住自己,遠遠地看著她,仿佛看到她的目光,掃過《鳥巢》的一行行。這種感覺真是非常美妙的。
有一點我是可以非常確定的,我的相對固定的讀者,他們是我的“性相近”者。他們對我作品的短處,也常常是能夠包容和寬宥的。你提出的“寫作訓(xùn)練”,在這群讀者眼中,也許同樣是有趣的。他們喜歡上一位球員,喜歡看他踢球。他的成功和失敗,同樣都在他們的關(guān)心之中。而這名球員在訓(xùn)練基地練球的情景,也是他們所樂于觀看的。
我覺得中國的讀者隊伍因為已經(jīng)分化,所以情況比較復(fù)雜。將他們籠統(tǒng)地稱為“小說讀者”,那是不負責任的。你原先“沒有好感”的那些讀者,今天恐怕也未必長進。優(yōu)秀的讀者與優(yōu)秀的寫作者,是相互作用的,是對應(yīng)的。不要埋怨讀者,他們與你一起堅持著,正因為他們?yōu)閿?shù)不多,所以才更加讓人珍惜。你輕易放棄自己的趣味,改變自己的姿態(tài),那就意味著對這些讀者朋友的背叛。
姜廣平:關(guān)于文本的問題,在《愛你有多深》以及《鳥巢》這些非常出色的作品里應(yīng)該不存在了。但《愛你有多深》的題目似乎是一種陷阱,它引導(dǎo)著讀者向一種誤區(qū)進發(fā),而最終卻讓讀者哭笑不得,或者既哭且笑,一種別樣的人生凄涼直奔讀者的心田。用葉開的話講,這本書其實寫了一種被粉碎了的愛情。
荊歌:我不覺得是誤導(dǎo)啊。愛你有多深,這本書,就是圍繞著這個意思展開的。主人公張學林與其養(yǎng)父母,與其妹妹,與其女友,與其妻子,都是有愛的。一直在努力地愛著。但是,這愛受到了許多捉弄和阻隔,來自命運的,來自社會的,來自人之性惡的。結(jié)果所有的愛,都被粉碎了。張學林的悲劇,是我所理解的人的悲劇。我一向以為,生而為人,就是開始上演一出悲劇了。人生就是可悲的。有時候我面對我的女兒,我會覺得,這樣花蕾一樣的孩子,我們把她生出來,真是對不起她啊!你能保證她這一輩子,肯定過上幸福的生活么?有許多的挫折,許多的磨難,都將由她自己來扛。特別是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后,誰來保護她?即使她是幸運的,她一輩子事事如意,人生一帆風順,但她終究還要面對死亡這個大問題??!有時候說著玩,談?wù)摰剿劳?,她會恐懼不已。這時候我的心就會很痛。我覺得人生就是一個大悲劇,誰都救不了我們。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悲觀主義者,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挺快樂的。與家人,與朋友,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是快快樂樂的。但這些歡樂,都是小歡樂。人生是由無數(shù)小歡樂組成的。但人生總體上卻是一個大悲劇。《愛你有多深》,就是寫了一個人的悲劇。事實上最終被粉碎的,不光是愛情。我們的一切,青春,事業(yè),積累起來的財富,都將被徹底粉碎。我深刻地記得我母親在彌留之際所說的一句話,她說:“我是怎么會落到這個地步的?!”我當時內(nèi)心的震動真是難以言表。到了“這個地步”,她曾經(jīng)的青春和美貌,她曾經(jīng)的友誼與愛情,她的無數(shù)的生之歡樂,都失去了意義和重量。算了,我不能再與你深入討論這個問題了,說這些我心里非常難過。
編輯老師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