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英雄在我家的日子(陪伴·散文)
一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的工作就是負責英雄的日常飲食起居。
這是一份讓我引以為豪的工作。如何讓它吃飽喝足,這是我每日例行的任務(wù),也是父親對我每日工作績效的考量。當然,我不負眾望,工作卓有成效,英雄茁壯成長……
當初,英雄來到我家的時候,還只是一歲大的“孩子”。它是我父親從一個牛販子手中買來的。大概是一種眼緣吧,父親一眼便相中了它。從此,英雄就與我家結(jié)下了一世的塵緣。
幾年后,英雄長成了一頭貨真價實的牛牯。它的皮毛略黃,泛出健康的光澤。它寬大堅硬的蹄子像是它炫技的鎧甲,走起路來,有條不紊,顯得趾高氣昂。它的犄角又粗又長,如兩把鋒利的寶劍,像極了《帝國時代》中的都卜勒武士,確切地說,英雄就是一位雙劍合璧的武林高手。用現(xiàn)在時髦的語言說,它簡直帥到了爆,是一位真正的男神。
父親十分滿意我的工作業(yè)績,給了我一個特權(quán):你給牛取個名號吧!我不假思索地說,就叫“英雄”吧。我的提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順利通過。
此后,英雄理所當然成了家里的重要一員,并享受著主人一般的待遇。父親是它的御用廚師,絞盡腦汁弄來鮮嫩的草料,單獨給它加餐;母親則是它的貼身婢女,把它的“宮殿”鋪得干凈舒適,還經(jīng)常給它洗澡,一絲不茍地梳理它的毛發(fā);我呢,則是它的專職保健醫(yī)生,經(jīng)常主動而又樂意地在它身上翻找牛蜱,然后將這種寄生蟲血淋淋地消滅……
二
像所有的王一樣,英雄的領(lǐng)地意識很強,它驍勇善戰(zhàn),且唯我獨尊。別的公牛一旦靠近,它好斗逞強的面目就一覽無余,或怒目裂眥,或呲牙咧嘴,一場戰(zhàn)爭便在所難免。而結(jié)果往往只有一個——其他公牛拱手稱臣,英雄以一陣歡呼結(jié)束戰(zhàn)斗。英雄以席卷千軍之勢、萬夫不當之勇,讓整個牛界為之戰(zhàn)栗。
不過,英雄仍信奉好男不跟女斗的信條,它具備了一個男子漢應(yīng)有的風度。別的母牛怎么拱它,它總能逆來順受,脾氣顯得好極了。它憑借自身的優(yōu)勢和雄厚的實力輕而易舉地擁有著三宮六院的殊榮,享受著和王一般極其腐敗的幸福。
我的鄰居小龍說,英雄真是一個大眾情圣。我也深以為然。
在情場上,英雄素來順風順水,春風得意,它英俊的外表與健碩的體格贏得了眾多的芳心。它的身邊總是圍著一大堆低眉順眼的“小女子”,不是它的情人就是它的小妾。而她們,則總是以波光粼粼的眼光對英雄暗送秋波,或者故意搔首弄姿,以此來換取英雄一絲的垂愛。甚至,有時還相互吃醋爭寵大打出手。英雄則總是扮演著花心大蘿卜的角色,喜歡見異思遷,可謂好色之徒,看見漂亮的、喜歡的就立即涎著臉蹭過去,毫不顧忌地調(diào)戲?qū)Ψ?。通常,沒有序曲,也沒有釋放求愛的信號,它就強行施暴。有的時候,大概是矜持或者不滿吧,遭到情人們的拒絕,但是,英雄占有欲很強,它死纏爛打,且毫不手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來個霸王硬上弓……
面對英雄在大庭廣眾之下的性暴力或者桃色事件,大家總是聽之任之,覺得習(xí)以為常,從來不會去干涉。這里的牛犢,很多都是英雄的杰作。它是村里牛群傳宗接代的最重要的使者。但是,英雄是不需要負責任的,誰是不是它的孩子,它一點也不關(guān)心,時常還為了爭奪一塊青草,紅著眼睛去兇它們,甚至,動不動對它們來點暴力,根本沒有一個父親應(yīng)有的風度。
有些人覺得英雄太風流成性了,甚至有些縱欲,所以頗有微詞。但是,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心里其實也沒什么意見,大不了一笑置之。在某種程度上,人們有些縱容英雄的聲色犬馬與胡作非為。而我的父親很不情愿它與其他母牛交配,讓人家生小牛,感覺很吃虧。所以一直想閹掉它,剝奪它生殖的自由。但是一直沒有下定決心,因為英雄其實十分熱愛勞動,隨叫隨動,是任勞任怨的勞模,這是家人喜歡它的原因。還有,它太強悍了,能否降得住它這也是一個問題。而且,它的力氣太大了,耕地是一把好手,一旦閹了,會不會影響犁田,這還真是一個問題。在鄉(xiāng)下,一頭牛抵上一個健壯的勞力。
所以,我父親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決定以后將它交由我去管理它,叮囑讓我盡量不和同伴一起去放牛。
只是,這不過是父親的一廂情愿,自有牛牸從遠處翻山越嶺趕過來和它鵲橋相會。所以,英雄的身邊總是美女如云。
英雄好像深諳入世的規(guī)則,每過一段時間就如明星一樣來一點花邊新聞,以此來提高自己的曝光率和關(guān)注度。有一天,英雄掙脫了羈絆。它沖到牛群里,跟它的舊愛如膠似膝地纏綿了一番,又越陌度阡跑到油菜地里,將人家一丘青青的菜苗毫不客氣地幾乎吃了一精光,然后若無其事、悠然自得地躺在樹蔭下甩著尾巴反芻。事實上,突破人家菜園的籬笆墻,對于它來說易如反掌,都只是家產(chǎn)便飯而已。
面對被害人蠻狠密集的責難,父親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學(xué)生,除了道歉,就不知所云了。
但是,對英雄的嫌棄已經(jīng)悄然萌芽了。
為了拴住英雄,父親找來了一個材質(zhì)很硬的“丫”形茶樹枝,削好,刮平,給它穿上鼻套。這樣,我每天牽著它到某個坡地,把韁繩拴在某個樹上,或者樹堆上。中午時,再去給它換一塊草質(zhì)好些的地盤。如此,它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它的地盤周而復(fù)始地走成一個又一個圓圈。那些一個個比圓規(guī)畫出來還地道的圓,像孫悟空為唐僧畫的避魔圈。雖然家人省事了,它的自由卻就這樣喪失了,對它的舊愛和新歡也只能望梅止渴。其實,我對父親的做法頗有微詞,所以幾次萌生了放它自由的念想。
有一次,英雄再次被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它竟然無緣無故地施暴,將一頭小牛頂下山坡(這極有可能是它的孩子),小牛傷勢嚴重。主人知道后對著英雄拳腳相向,還吵著一定要我家陪錢。我父親是個老實人,沒有任何的爭辯就答應(yīng)了。
彼時,父親對英雄已經(jīng)有了厭惡之心。
將英雄緝拿歸案后,父親開始磨刀霍霍向豬羊。暴怒的父親舉著硬邦邦的棍子對著英雄痛下殺手,面對主人的嚴厲體罰,栓在樹上的英雄只能毫無效率的躲閃,嘴巴里發(fā)出不滿的吼叫聲……
不過,英雄的忘性似乎很大,第二天又忍著傷痛屁顛屁顛地跟著父親下地去了……
為了預(yù)防英雄再犯事,家人給它換了一根更加結(jié)實粗大的尼龍繩。
可是,過了幾天,英雄故伎重演,再次掙脫韁繩。它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這次,它一不做二不休,它帶著它的情人上演了一場風花雪月的出逃,弄得我家全員出動緊急地加入到它私奔的游戲里。第二天才獲悉,它們被鄰村人緊緊地如上吊般地拴在樹干上。原來它們千不該,萬不該竟然將人家的早稻秧苗給吃了,這可嚴重影響了人家春插的進程。這次禍它闖得真是太大了,家人都憋著一股怨氣,對它橫眉豎眼,連我都有些厭倦了它的野蠻行徑了。
而父親則臉色鐵青,英雄已經(jīng)極大地挑戰(zhàn)了他的底線。
此時,父親對它的殺機已經(jīng)很重了……
三
終于,英雄被一只后起之秀打敗了。這是它生命終結(jié)的前奏。
這位后生挑戰(zhàn)了它的尊嚴。那一天,英雄發(fā)現(xiàn)了這位后輩跟它的舊愛有些千絲萬縷的曖昧關(guān)系。英雄被激怒了,它醋意大發(fā)。愛情使它變得盲目而又沖動,它氣急敗壞地沖到情敵的身邊,毫不客氣地向?qū)Ψ较逻_戰(zhàn)帖。英雄急促地喘著氣,眼睛瞪得像燈籠,眼睛里布滿了血絲,蹄子在地上扒來扒去,弄得泥土四濺,它的犄角不斷地插入土里,像似在磨快它的雙劍,顯得虛張聲勢。另一只牛牯有些膽怯了,明顯的底氣不足,但是,為了愛,大概也是為了面子吧,它也就奮不顧身了,它站好了姿勢,準備全力以赴迎接戰(zhàn)斗。
憤怒的英雄舞著雙劍迅疾地刺向它的情敵!
兩個“男人”為了自己的尊嚴,陷入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
所有獲悉新聞的人都跑來觀看,像似觀看一場曠世的武打片,表現(xiàn)出來驚異的神色。有人試圖冒險將它們撥開,但是,無異于多此一舉。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巔峰對決,兩個“男人”分別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英雄揮舞著它的雙劍對著情敵橫里劈、豎里刺,刀風異常凌厲,而它的情敵見招拆招,步步為營,防守十分嚴密。
這樣,它們你來我往,一口氣斗上了幾十個回合。比武場面刀光劍影、殺伐聲聲,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大家閃到遠處屏息凝視,在人們的意識里,英雄的霸主地位理應(yīng)捍衛(wèi)下去。但是,事與愿違,漸漸地,情敵占了上風,英雄的面部被對手鋒利的犄角刺傷了,血,流了出來,染紅了它金黃的毛發(fā),在陽光下格外發(fā)亮。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最后,劇痛讓英雄果斷地放棄了戰(zhàn)斗,它虛晃一槍,從戰(zhàn)場上迅疾地撥離出來。這些年,英雄的房事太過于頻繁,就像一位擁有太多妃子的皇帝一樣,身子是經(jīng)不起幾年就掏空了。
情敵很給面子,也很講江湖規(guī)矩,沒有乘勝追擊,只發(fā)出一聲勝利的歡呼就鳴金收兵,然后踱到別處繼續(xù)吃著它的青草。很快,它的周圍聚攏起來了幾只年輕漂亮的牛牸,其中還有英雄的老相好。這是一個崇拜“英雄”的時代,曾經(jīng)的情人深諳現(xiàn)實的規(guī)則,很快冷落起英雄來,隨即對新的武林霸主投懷送抱,跟著去享受豐盛的晚宴……
而成為孤家寡人的英雄只能步履遲重地閃到偏處,有氣無力地吃著稀稀落落的質(zhì)地不好的雜草,這是它今晚簡單而不甚營養(yǎng)的快餐??吹贸觯⑿鄣纳袂槔镉幸环N身敗名裂的落寞與沮喪。
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灘上,屬于英雄的時代過去了。這是一種規(guī)律,也是一種宿命。牛的寵榮也只是一次花開花謝,英雄又何嘗不是呢?
而英雄的失敗讓父親深感失望。很快,家人對待英雄的態(tài)度仿佛也變了,看著不順眼還會瞪它幾眼、罵它幾句,仿佛它的戰(zhàn)敗給家人蒙羞了似的。
英雄的待遇從此一落千丈……
面對勢利的主人,英雄似乎很識趣,變得畏畏縮縮、萎靡不振,走起路來也是慢條斯理,好像一下子就蒼老了。我牽它到草質(zhì)好的坡地,或者拌糠給它加餐時,它也不如昔日一般風卷殘云,溫吞吞的飯量驟減了不少。最重要的是,耕起地來效率大不如前了。父親抽著鞭子要它加速時,它明顯的力不從心,大大的眼里噙滿委屈的淚水。我讀不懂它的語言,但讀懂了它英雄末路的悲愴……
四
終于,英雄被送入圩場,大概是屠宰場?父親不愿說,我無從知曉。父親趕著英雄去圩場時,我的心里難過極了,在心里面一遍、一遍地對著父親進行橫加指責。我偷偷地跟著他走出村子,跟了近一里的路,被父親發(fā)現(xiàn)并訓(xùn)斥了一頓,只好怏怏地打道回府。雖然一直以來,父親駕馭英雄總是力不從心,但父親的意念卻關(guān)乎英雄的命運,相對于擁有權(quán)力的父親,即便曾經(jīng)王一樣受寵的英雄仍然屬于弱勢群體,最終被剝奪了生命。
而我,失去了一位伙伴,又失去了一份工作,即使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想起來仍有些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