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進(jìn)山伐木與燒山殺牛(散文)
一、進(jìn)山伐木
這天,還沒亮,朦朧中聽到父親霍霍的磨刀聲。母親又在窗臺扯著嗓音挨個(gè)兒催我們起床,想必又要有什么大動作了。
吃完早飯,母親告訴我們,今天全家進(jìn)山伐木,誰也別想偷懶。
母親把半夜起來蒸好的糯米飯包好,裝好水和腌芥菜。父親套好車,大家上了車坐在草墊上,我拿起牛鞭坐在車轅上出了村子。我們一家緩行在鉛灰色的秋夜里。
由于不斷地砍挖,有成木的地方越來越遠(yuǎn)。
被風(fēng)吹得猶猶豫豫的路坑坑洼洼。我問父親到遠(yuǎn)山伐木來做什么,父親說:“搭羊圈?!?br />
“難道我們家要養(yǎng)羊?”
父親說:“勤養(yǎng)鴨懶放羊,你太懶,人家姑娘不肯嫁你?!?br />
我扭頭望望母親,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
其實(shí)我不是很懶,只是嗜睡,常常在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
太陽升起一竿子高時(shí),我們才來到山腳。然而山腳還不是路的盡頭,無端地又抬起身改變走勢,這條路的歸宿或許在云端呢!
山向東連綿延伸,峰連著峰,形成山脈,看不到頭。
父親選了一處草茂的地方,拴好牛。
父親腰間別著斧頭,斧柄朝下。我們各別著砍柴刀。
爬上山頂,我們身不由己的借著助力躍過凸凸凹凹的山石,踏著山脊向東移,腳踩大山頭頂藍(lán)天的感覺是多么的豪氣。
眼前是一大片雜樹灌木,雖無參天大樹,但遮天蔽日,浩浩莽莽。
“嗯,這里的又直又結(jié)實(shí),就這吧!”父親提議。
他拿起斧頭敲敲一棵碗口粗的山梨說:“這棵做柱子不錯呢!砍了它,大椏留著?!闭f著順手留下刀口作記號。
“嗯,這根做橫梁不錯,這根作檁子也行?!备赣H嘀咕著。
那一天,我干的活比往常賣力。即使眼皮相互磕碰也不歇一歇。因?yàn)槲业哪X海里總浮現(xiàn)“低眉順眼”這個(gè)場景,會有一種依依不舍,不是滋味的感覺。
天不算熱,偶爾有一片云,鬧騰一陣又散開。
太陽偏西時(shí),母親要我們把帶來的口糧吃光,好有力氣下山。
我們扛著木頭來回跳躍在山脊上,所有的影子像黑白電影中,一群被獵人追殺的奔命的羚羊,場面非常壯觀。
看眼前不規(guī)則地亂扎著的木楞,再看看下山的路,我的兩只小腿直哆嗦,似乎一縷風(fēng)就可以把我刮倒。
我索性坐在地上,低頭撫弄著裸露在鞋外的一雙腳趾。
父親他們正往山下扔木頭,一根一根地,細(xì)的飛鏢似的在空中躥出老遠(yuǎn),粗的即使用盡全身力氣,也扔不出丈五遠(yuǎn),“噗”的一聲悶悶地墜下,像扇了大地一句耳光。
看不到影子時(shí),我們才到山腳。牛還在老地方瞇著眼哼哧哼哧地看著我們,想必它有好多話對人說,但人畜相處幾千年,竟找不到共同的語言。
裝完木頭,母親又將兩捆桕樹枝搬上車,說回去當(dāng)柴燒,父親往外扔木柴說:“呔,等下牛拉不動全家得在這里過夜!”并狠狠地瞪她一眼。
母親還想說什么,看看父親不對勁,不再作聲。
鞭子抽在牛身上,騰起一股白塵,它默默地回頭看了一眼,然后抬起蹄子朝前邁。它的身上縱縱橫橫,印滿了鞭痕,再多抽幾鞭也無所謂。
我們把全部的負(fù)擔(dān)推給了牛,即使這樣,仍疲憊不堪跟在它后邊,一步一步往家走。
我想對牛說些感激的話,但又不知該說什么。
二、燒山殺牛
那年,我的胳膊還很細(xì),個(gè)子太小,提不起一籮筐的玉米。
冬天,什么地方著火了。有煙從西邊飄來,不像是煙火的味道。有牛糞的氣息,有羊糞的氣息,有野草的氣息,有枯枝落葉的氣息,有塵土和云的氣息。
我爬上墻頭,踮起腳尖朝西看,早晨的炊煙都往東拐,樹梢也往東搖動。村西頭的雞毛、草屑、浮土也徐徐向村東頭飄。
目光的盡頭,仍望不到火源。
我看見王六從村東頭的兩堆草垛間鉆出來,連他那幾縷稀疏的白發(fā)也往后仰。如果風(fēng)沒有剎住或轉(zhuǎn)頭的意思,大火燃個(gè)不可收拾,把我們連房子帶牲口也燒了,搞不好把自己也燒了,怎么辦?
我大聲喊道:“王六,什么地方著火了,好大的火,我聞到了煙味?!?br />
王六頭也不抬,說:“雞啼山燒荒,有什么奇怪的?!?br />
又沒好氣地乜了我一眼說:“鄉(xiāng)野,你今年多大了?”
我說:“十二?!?br />
“你爸呢?”
“三十五,咋的嘛?"
“你爸叫我叔,我管你叫爺,我是你孫子?!?br />
我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
又是燒荒,等開春我們又有肉吃了。我好像聞到了牛肉的香味。
一頭牛的活抵上兩個(gè)勞動力,一般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村里是不舍得對牛動刀子的。
熬過嚴(yán)寒,春天如期而至。我聞到了一股遠(yuǎn)山飄來的青香氣息,草是破土了,樹是抽芽了。
春耕的日子,是牛最遭罪的日子,拉車運(yùn)肥,翻犁播種。
重活我干不了,放牛的活幾乎天天都落到我身上。每天10點(diǎn),我準(zhǔn)時(shí)掄起棒槌敲響村中央的木梆,各家各戶就拉開牛欄門栓,放牛出欄,牛會涌向村西頭的路,兩三個(gè)牧童舉起鞭子把它們朝雞啼山趕去。
春天總是有綿綿細(xì)雨的時(shí)候,我們把牛趕到山頂,趕到可以觸摸到云層的地方。一天的陰謀也在醞釀成熟。
傍晚時(shí)分,我們撿起石塊向牛群狠命砸去,嘴里還“嘿嘿”地吼著,牛就掀起尾巴撒開四蹄往山下跑。
山陡地滑,跑得懵了的牛撐不住,“咯啦”一聲跪下兩只前蹄往下滑,又“嘣”的一聲,利角重重地硬硬地撞到石頭上,牛痛得在地上掙扎呻吟,斷了角的牛還能繼續(xù)使喚,折了腳的牛,村長就派上幾個(gè)大漢上山把牛宰了,剝了皮卸成八大塊抬回村里,按人頭分到各家各戶。
于是,我們便成了謀肉害牛的兇手。
這殘忍的下作我們搞死了三頭牛。以致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半輩子都在自責(zé)與愧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