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外婆家
　　 大別山主峰往西南延伸的山脈中，有座叫螺絲峰的高峰。螺絲峰的地理位置很特別，登上主峰，可雙腳踏三縣，一眼望江淮。這座山峰的正南側(cè)，有一條垂直形的凹陷，遠望上去，就像一個人穿了件沒擰上紐扣的棉襖樣，向遠處敞露著胸懷。凹陷處的頂頭，粉墻黛瓦般的房屋，在青蔥色的竹林中若隱若現(xiàn)，這個小山村叫竹林垸，我外婆就住在這村里。
　　 竹林垸左側(cè)，有條山溝，它時而藏在灌木深處，時而呈S形或呈撇、捺樣，最后筆直地掉到山腳下的河中。凹槽下邊的山勢，像極了彌勒佛凸起的肚子，竹林垸的梯田就在彌勒佛的肚皮上。這些梯田層層疊疊，而那彎彎曲曲的田埂，又像一個作曲家筆下凌亂的五線譜。勤勞的竹林垸鄉(xiāng)民，就是在這樣的梯田里，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演奏著自己生活的樂章。
　　 農(nóng)歷四月，這是交了立夏的季節(jié)。這個季節(jié)的螺絲峰，白云飄忽在峰頂上，樹葉青蔥滴翠，密林中時不時傳來輕脆婉轉(zhuǎn)鳥鳴聲，崖壁上開滿了紅色的杜鵑。安祥、靜恬的竹林垸，時有哞哞的牛叫聲，又有汪汪的犬吠聲，一只母雞領(lǐng)著一群小雞，饒有興致地啄著外婆剛灑的小米。這時，小狗過來了，老母雞立即發(fā)出有力的咯咯聲，緊緊護衛(wèi)著漫不驚心的小雞。小村場外有一口水塘，一群鴨子到處游走，將平靜的水面劃出一道道漣漪。好一個風(fēng)光旖旎的螺絲峰，好一個鬧中有靜的竹林垸，若從空中向下俯視，就像一幅水墨畫鋪在這風(fēng)光旖旎、景色秀麗的山水間。
　　
　　 二、青豆豆出世
　　 一個周末，在小學(xué)讀書的我，來到了外婆家住的竹林垸。此時，外婆正坐在門外的小椅上，抬頭看了一眼快走近她面前的我，但仍沒吭聲，依舊擇著竹篩中黃豆。我問外婆：“給我炒豆豆吃嗎？”外婆說：“想都莫想，這是黃豆種子，等我擇好了，讓你外公去下黃豆秧的！”外婆擇的黃豆種，真的好勻凈，淺黃色的豆子，無一點斑跡，無一絲裂縫，個個飽滿，粒粒渾圓。我用小手插進外婆擇好的豆堆中，那豆子硬硬的，我再將手臂舉起，讓手中握的豆豆自指縫滾落入簸箕中，落到簸箕中的豆豆，蹦蹦跳跳的，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這時，外公坐在石階上，嘴里含著綠玉石的旱煙嘴兒，一只手把著旱煙桿，一邊笑瞇瞇地望著玩豆子的我，一邊吞云吐霧般吸著旱煙。外婆擇完了豆子，用拳頭叩了幾下膝蓋，緩緩地站起身來問外公：“老瞌子，煙吃得差不多了吧！田埂搭完了嗎？”外公從嘴里扯出煙嘴兒，手握著煙桿，往石階上敲出銅色煙窩兒中的煙塵，回答說：“到收黑時才能搭完啦！”外公說完，站起身來，拍了下身上的灰層，將旱煙桿往腰巾上一別，扛起耙鋤往村外走去。
　　 沒討到外婆的炒黃豆，我沒趣地跟在外公后面來到田邊。我站在梯田的頂端，從上往下看去，竹林垸初夏的梯田早都犁好了，這些灌上了水的梯田，像一塊塊不規(guī)整的玻璃，自山腳往上碼到村外。稍后，我蹲在田邊，從田間清晰的水中看到了天上的白云，看到了旁邊的樹木，還看到自己的小臉兒。這時，只見外公雙腳插在田泥中，雙手握住耙鋤，將田邊的泥巴撈起，再搭到已經(jīng)被劈了大半邊的田埂上，他搭一段田埂，再用耙鋤進行修整、拍平。這是大別山一帶鄉(xiāng)村最費力、最有技巧的農(nóng)活兒。外公搭的田埂，就像木匠用刨子刨出的木條一樣均勻、平滑。居住在半山腰的竹林垸，真是寸土寸金，除了山下的梯田，少有旱地。作為農(nóng)家重要作物的大豆，就種在每年新搭的田埂上。
　　 外公搭的田埂在初夏陽光的熱曬下，慢慢地結(jié)實了。有天早晨，我看到外公用鋤腦兒在田埂上點擊出一個個小窩窩，外婆一邊從大襟褂下擺扎的兜兜里，掏出豆種子，往每個小窩里放了三四粒豆子，一邊從身側(cè)的掛籮中掏出一捧灰土，像給嬰兒蓋被子樣，覆蓋在豆子的身上。外婆家共有九丘梯田，兩老人從黎明種到上午大半晌，才種完所有田埂的黃豆。
　　 大約過了七八天的樣子，有一次，我隨外婆來到田邊，突然看到外公新搭的田埂上，出現(xiàn)了一行行凸起的土塊，我連忙對外婆說，外公搭的田埂怎么破了好多窟窿。外婆的目光隨著我手指處看了下，臉上立即蕩開了驚喜的笑意，嘴里連說：“爆了，爆了，我的黃豆爆出來了！”看外婆那么欣喜，我蹲在一個小窟洞邊，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見有兩片拇指甲般大小，淺綠色的豆芽頭，正頂著一個土塊，像正在使勁似的，欲掙出地面。當(dāng)我欲用手指搬開豆芽上面的土塊時，“莫動，讓它自己爆！”當(dāng)我聽到外婆這一聲喝斥，嚇得趕緊縮回自己的手?！岸棺颖恕?，現(xiàn)在想起來，外婆將黃豆正在出芽的過程，說成是“爆了”，一個“爆”字，突出了黃豆出芽時所表現(xiàn)出的頑強生命力，形象得多么生動啊！
　　 二、黃豆豆涅磐
　　 經(jīng)歷了立夏修埂，小滿種豆，芒種鋤禾，到了秋分之節(jié)，外公將田埂上成熟了黃豆禾扯了回來，交到外婆手上，才算是吟唱完這一年來“種豆得豆”的農(nóng)諺詩篇。日子過得也是快，轉(zhuǎn)眼間又到年終臘月了。臘月是到處彌漫著臘香味的時節(jié)，也是外婆展露身手，開始忙忙碌碌的時候到了。當(dāng)臘月的兒歌唱到“二十五，打豆腐?！睍r，外婆早就將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黃豆，用水浸脹了。這一天，我每年總是要去外婆家的，目的是要喝一碗外婆用紅糖拌的豆腐腦兒。
　　 用水浸了兩晝一夜的黃豆豆，呈黃白色，身個兒比原來大了很多，若用手一掐，還能擠出些水來，且?guī)в幸环N特別的腥香味。這時，外公早已將石磨刷洗得油光水亮的，石磨下放了只圓圓的豆腐桶。開始磨豆腐了，外公推著石磨，外婆手拿一勺子，自盆中鏟起一勺帶水的黃豆，倒進上扇磨的窟眼中，隨著石磨的轉(zhuǎn)動，豆?jié){自上下兩層石磨的縫隙中被擠了出來，像崖縫里涌出的泥石流一樣，順著磨身流落到豆腐桶中。
　　 豆子磨完了，下個程序就是袋豆腐。這時，外公在房梁上系好了一根繩子，在垂下的繩子上綁了一個工字形的袋架。外婆拿來了一塊有三四平米正方形的洗濕了的袋豆布，她將袋豆布的四角分別纏緊在工字架的四端。做完這些準備后，外公雙手掌著工字架的兩端，外婆用葫蘆瓢將豆腐桶中的豆?jié){一瓢一瓢地乘到袋布中。隨著豆?jié){的不斷加入，外公不停地晃動著手上的工字架。這時，只見豆布內(nèi)的豆?jié){在劇烈地翻滾，像牛奶樣的豆汁水被過濾到豆布下面的桶中。袋至最后，沒汁水往下流了，豆布里面只剩下一團粗粗的豆渣。現(xiàn)在想起來，這個過程，讓我懂得什么叫汲取精化，去其糟粕。
　　 在結(jié)束了豆汁與豆渣的分離過程后，接著開始煮漿了。外婆家專門有一口名叫“海天”的煮漿大鐵鍋。現(xiàn)在想來真好笑，這鐵鍋的名字真是叫得夠大氣。外公將豆?jié){倒進了大鍋中，外婆往灶洞中不停添加柴火。灶洞里的火實在大，火焰不時沖到灶門外，照亮了外婆幸福的臉膛。外公站在鍋邊，他用手中的長柄鍋鏟，時不時攪動著鍋中的豆?jié){。這時，只見海天鍋中，豆?jié){翻滾，熱氣騰騰，真有種“四海翻騰云水怒”的氣勢。待到鍋中有豆花浮現(xiàn)時，外公趕緊對外婆說:“退火！退火！”灶里火滅，外公將鍋中的豆?jié){剩到豆腐桶中，準備進行隨后的“點漿”程序。
　　 點漿，是打豆腐最關(guān)鍵一首程序。是將豆腐點老點（增加豆腐韌硬性），還是將豆腐點嫩點（增強豆腐的柔軟性），取決于點入石膏水的量。點漿是外婆的拿手好戲，竹林垸村的人家打豆腐，都是請她去點漿。點漿前，外公將一團燒熱的石膏錘成了碎末，用錘柄摩成了粉，再加水不斷攪拌成一盆石膏漿水。點漿時，外婆坐在豆桶邊，將剩有石膏漿的盆子置于桶沿上，她一邊往豆桶內(nèi)緩緩加入石膏漿，一邊用一長柄勺子輕輕地劃動著桶中的豆腐。我問外婆：“為什么點漿要石膏糊，用面粉糊也好嗎？”桶面的熱氣罩住了外婆的面額，外婆正在專心致志地點漿。這時，我聽到自熱氣中傳出一句話：“細伢不曉得事，莫亂說！”聽了外婆的話，我嚇得沒作聲了。
　　 待桶中的豆?jié){出現(xiàn)豆腐與水分層的姿態(tài)，外婆適可而止地停止加入石膏水，再在桶面加一木蓋蓋住豆桶。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點漿為什么要用石膏了，這是因為沒煅燒的生石膏含有CaSO4·2H?O,含有二分子結(jié)晶水。經(jīng)過煅燒后、磨細，成了含有半分子水的熟石膏CaSO4·1/2H2O。石膏成份是硫酸鈣，它是一種電解質(zhì)，在水中微溶，加入豆腐中后，能使豆?jié){中的蛋白質(zhì)聚沉，而促使豆腐的形成。
　　 點漿過后，再經(jīng)歷個多小時悶豆腐過程，開始壓豆腐了。外公搬來一張小桌擺在堂屋天井邊，桌上放了個十厘米高、一平米大小的木框。外婆將洗好的袋豆布鋪在木框中，接著用葫蘆瓢自豆桶中輕輕地挖起豆腐，倒進木框中的袋豆布內(nèi)，這時，我看到亮黃色的豆?jié){水從豆?jié){布中濾出。待桶中豆腐全部倒進袋豆布中后，外婆將袋豆布的四角收起，盡量覆蓋住木框中的豆腐，隨后，在袋豆布上面蓋上鍋蓋，還放個稍有重量的石頭，進一步加壓，使豆腐中的水份盡量濾完。第二天早晨，我看到了外婆用菜刀輕輕地切劃著木框中的豆腐。
　　 現(xiàn)在我想到，鳳凰涅磐之后，其羽更豐，其音更清，其神更髓?？蓱z的黃豆豆，經(jīng)歷水浸，石磨，皮肉分離，煮沸，點漿和壓榨這般涅磐后，變得其色更白，其質(zhì)更精，其形更好，其味更美，可見黃豆豆的涅磐重生，與鳳凰涅磐重生一樣美麗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