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在人間】一碗米飯(征文散文)
那個不起眼的小山包叫昌墳,離村子只有幾百米遠(yuǎn),我們家國字輩的老祖人就安葬在那里。那年,曾祖父還小,有個中年男人冒充風(fēng)水先生來家里騙吃騙喝。酒飽飯足后,中年男人抹了抹油漬漬的嘴巴,一連打了幾個飽嗝,裝模作樣地掐了掐手指頭,嘆著氣說:“你家祖墳風(fēng)水不好,只有遷墳,家運(yùn)才會好轉(zhuǎn)起來呀!”曾祖父聽了騙子的話,翻看日歷挑選個日子,請父老弟兄們幫忙遷墳。挖開墳?zāi)?,抬出棺木,誰也沒想到墓坑里天然形成了一個飯缽大小的水窩,幾尾還沒有睜眼的魚兒在里面來回游動。曾祖父頓時明白自己上當(dāng)受騙了,軟塌塌地跌坐在地上,大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就從那天起,曾祖父開始學(xué)風(fēng)水,他發(fā)誓再也不讓自己和父老弟兄們上那些假風(fēng)水先生的當(dāng)!
也許是曾祖父命中注定和風(fēng)水學(xué)有緣,他先后拜大樹腳郭陰陽和村里的劉老先生為師,入門后勤學(xué)好問,加之天資聰慧,漸漸成為方圓十幾里有名氣的風(fēng)水先生。有一年,離我們村十來里路的一戶人家,男人病世了,請?jiān)娓溉マk法事。那是一戶貧苦的人家,幾間歪歪斜斜的茅草屋在風(fēng)中搖晃著,屋角還放著一些治病的根根草草,散發(fā)著苦澀的味道。我們那地方是邊遠(yuǎn)山區(qū),耕田犁地都是男人干的力氣活,男人倒下去了,失去了勞力就失去了一切。那戶人家死了男人后,就剩下一個柔弱的女人和七八歲大的小男孩。女人一把一把流著淚,七八歲大的小男孩也跟著哭了起來。想想那悲慘的場面,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忍不住掉落幾滴同情的淚水。
辦法事少不了一只大公雞,可那位苦命的女人,連買只大公雞的錢也拿不出來。曾祖父就笑著安慰她:“不要著急,家里沒有大公雞就用一只糞箕,大公雞的‘雞’和糞箕的‘箕’是同音字,用糞箕替代大公雞也是一樣的?!痹娓付米兺?,他的話充滿了人情味,讓人聽著心里很暖和。辦完法事后,家里沒有一粒大米,女人只好厚著臉皮去村里借了點(diǎn)大米。借來的大米太少,她就把大米淘干凈,放在銻缽里蒸熟招待曾祖父。解放前,在那饑荒成災(zāi)的年月,在我們那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溝溝里,貧苦人家只有過年才吃上香噴噴的大米飯?;鹈缣蛑伒?,鍋里的水翻滾著,米飯的香味漸漸氤氳開來。
米飯是香,可曾祖父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想著這孤兒寡母今后怎么過日子,就算把山珍海味擺在他的面前也吃不下去。可自己要是不吃米飯,又怕人家心里頭過意不去,曾祖父嘆了嘆氣,端起米飯扒了一小口。這時,他看到那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從門背后伸出頭來,舔著嘴唇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端在手里的米飯。曾祖父放下碗筷,輕聲對小男孩說:“過來,快來我這兒?!鄙嚼锿尥弈懶。捎窒氤悦罪?,紅著臉低著頭一步一步移到曾祖父的身邊。曾祖父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去灶房里拿來一副碗筷,把銻缽的米飯撥了一碗給小男孩。小男孩餓了,大口大口扒著米飯,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響,只有過年才吃上的米飯,你說怎能不香?我一直在想,曾祖父給他吃的那碗米飯,也許是他一生中最香的吃食!小男孩扒了半碗,他母親從灶房里出來,看到兒子和曾祖父坐在一塊吃飯,又急又氣,哭喊著說:“娃娃呀,你太不懂事呀,老先生幫家里安葬你爹,沒有收利是錢,我借了大米蒸幾碗米飯招待老先生,你的嘴巴怎么就這樣饞哩?”女人揚(yáng)起手,撲過來就要打兒子。
曾祖父站起來,擋在了小男孩的前面,輕聲說:“米飯多了,我吃不完,給娃娃吃一碗。你不要打罵娃娃,雷公不打吃飯人。”
女人聽了曾祖父的話,淚如泉涌,拉著兒子要給曾祖父磕頭謝恩,被曾祖父攔住了。女人抹著淚水對兒子一字一頓地說:“娃呀,老先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老先生的大恩大德,你一輩子要記住呀!”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diǎn)頭,他不知道什么是恩人,在他那幼小的心靈里,曾祖父給他米飯吃,曾祖父就是他的大恩人。曾祖父接著安慰了母子幾句,順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翻山越嶺回家。那位年輕的母親,牽著兒子的小手倚在門口,凝望著曾祖父的背影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她又蹲在地上,摸著兒子的臉蛋,對年幼無知的兒子說起了曾祖父的恩情。曾祖父的名字,刻在了小男孩的心坎上。
那以后,這位柔弱的母親拉扯著幾歲的兒子,一天天過著艱難的日子。我不敢深入地想象,在那人吃人的舊社會,這對可憐的母子遭受了人世間的多少苦多少累。可不論日子多苦多累,這位母親沒有半句怨言,兒子是她活著的希望,為了兒子,生活中的什么苦都是甜的!可老天也有打盹的時候,幾年后,這位苦命的母親也患病離開了人世。要是人世間沒有災(zāi)難和病痛多好呀,再過幾年,女人一手拉扯大的兒子娶妻生子,她的日子就熬出頭了。父母雙亡后,十幾歲的小男孩在世上沒有一個親人,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他實(shí)在找不到出路,為了活命,上山做了土匪,過著打家劫舍的日子。
我們老家不產(chǎn)食鹽,食鹽是從四川人挑馬馱運(yùn)過來的。一來山高路遠(yuǎn),二來關(guān)卡重重,解放前老家那邊用“斗米斤鹽”來形容鹽價高企。曾祖父不但是一位風(fēng)水先生,也是一位鹽商,趕場天就去八里外的鄉(xiāng)場賣食鹽。曾祖父背著食鹽,緩慢吃力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汗水從額頭上一滴滴掉了下來。鋪路的石板為什么那么光滑呢?我想一定是我的曾祖父來來回回踩平的。山路兩邊是茂密的樹林,林里有狼,洞里有匪,曾祖父每次出門賣鹽,我想我的曾祖母會是多么擔(dān)心呀。她也許會跪在觀音菩薩的面前,一臉虔誠地祈求菩薩保佑曾祖父平平安安回來。那鄉(xiāng)場叫大用,解放前是鄧?yán)咸珷敿业牡乇P,我們家和鄧?yán)咸珷敿艺从H親戚,一些小混混也不敢為難曾祖父。曾祖父就靠食鹽生意掙了些血汗錢,他把手頭結(jié)余下來的錢拿去買田產(chǎn)、土地,家業(yè)一天天興旺起來。為了守好這份家業(yè),曾祖父還花了高價錢買了兩支“漢陽造”步槍。家里有槍,一些小股土匪進(jìn)村搶錢搶牛,也不敢對我們家下手。
那是個黃昏,殘陽遠(yuǎn)遠(yuǎn)地掛在大山的那一邊,淹沒在灌木叢里的山路上,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停歇在樹椏上的鳥兒受到了驚嚇,尖叫著扇動著翅膀往高空飛去。一伙提刀背槍的土匪,喊叫著像兇殘的狼群,張牙舞爪地往我們村撲來。土匪們來到離我們村四里路的地方停了下來。那兒有一片樹林,有位姓白的書生中了舉人,在樹林邊修了桅桿,老輩人們就把這地方叫桅桿樹。土匪頭子帶人下山打劫,生怕手下弟兄走漏風(fēng)聲,行動的目標(biāo)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在刀尖上舔血的亡命徒,也擔(dān)心進(jìn)村打劫傷著自己,所以帶頭大哥在半路上焚香燒紙跪拜神靈,保佑兄弟們行動順利,弟兄們平安回寨。
“大哥,我們?nèi)屇膽羧思??”有手下弟兄問?br />
帶頭大哥用力拍了一下大腿,狂笑幾聲,大聲吼出了曾祖父的名字。
幾年前,曾祖父給他米飯吃的那個小男孩,母親死后無依無靠,就上山投靠了這群土匪。他聽到帶頭大哥說出曾祖父的名字,驚訝得叫出聲來。他母親在世時一次次對他說起曾祖父的恩情,可眼下災(zāi)禍就要降落在恩人的頭上,他哪會不急呢?男孩知道帶頭大哥心狠手辣,給他說曾祖父是積德行善的好人,大哥眼里只認(rèn)得金銀珠寶,認(rèn)不得什么好人壞人。男孩急了,摸著腦門一想,慌忙鉆出匪群,單膝跪在帶頭大哥的面前:“大哥,這戶人家我們不能去搶?!?br />
“哈哈,小兄弟,我們是土匪,不去搶錢搶糧,就得餓肚子。”土匪們一個接著一個大聲笑了起來。
“大哥,我聽說他家有兩支步槍,我怕子彈不長眼睛,傷著自家兄弟?!蹦泻?shí)在沒有辦法,他只有說出這些兇惡的言語,才會讓帶頭大哥放棄打劫我們家的行動。他也知道山寨的規(guī)矩,說出了這樣兇惡的話,說不定大哥會一刀砍了自家的腦袋??蔀榱藞蠖鳎泻㈩櫜簧献约业拿?。帶頭大哥頓時暴跳如雷,咬牙切齒地大罵了幾句,一下抽出明晃晃的大刀。土匪頭子正在氣頭上,沒人敢去勸說。他顧不上兄弟情分,用刀背狠狠地砍了男孩三下,怒氣沖沖地帶著手下的弟兄趕回山寨。男孩的背上,留下了幾道傷痕,他忍著疼痛,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嘴角露出了滿足的笑意……
在男孩的心里,曾祖父給他吃過一碗米飯,曾祖父是他一輩子的恩人。可在曾祖父的心頭,那男孩幫家里躲過了一場災(zāi)禍,他才是我們一家老小的大恩人。曾祖父不知道那男孩的名字,就把這個故事說給爺爺聽,爺爺又把這個故事說給父親聽。每次我聽到父親說起這個故事時,我一直在擔(dān)心曾經(jīng)幫我們家躲過一場災(zāi)禍的那位恩人,我不知道他是回了山寨,還是去了更遠(yuǎn)的地方,過得是怎樣的日子呢?
不管歲月多么漫長,也不論風(fēng)塵多么厚重,我一直記著父親給我講的這個故事。我想等兒子長大了,我還會把這個故事說給他聽。我要告訴他,一碗米飯,曾經(jīng)讓我們家躲過一場災(zāi)難。人活在世上,做善事就是給子孫積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