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驢年(家園·小說)
(一)
我屬驢的。套上枷板就是一年。拆看我的名字,草兒覆蓋太陽,屬陰,森林歸土,生來茁壯,終身忙忙碌碌又屬驢命。
我五十多,掐指算了算,我排在十三屬的末尾。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戊狗,亥豬,累驢。
一個累字,道出了我屬相的辛勞!
今年我突然覺得日子過得快了。累是充實的,卻忽略了親情。
毛骨悚然。
十三周歲那年,整個大青山圍繞著我,黑黝黝的包裹著我,那是臘月根,記憶的家園是個什么樣子?我的家座落在離村二里遠的大山澗里,臘月跟在村子里和孩子玩撲克牌,經過荊棘叢生的羊腸道,貪玩到深夜,往家趕是個什么狀況?我驢脾氣很犟,人都說,牌輸犟漢官打刁民。我那晚輸了五分錢,五分錢呀,往回撈是何等艱難,起初我輸二分,后來大丫頭上來玩,多了一個人,牌局陡變,我們玩的是看八顆,多一人少一人都可以,大丫頭是男孩子,比我大,從外邊抽鞭子凍哭了,跑回來非要玩撲克,不讓他玩他就鬧,他爸要揍他。這撲克是我們好不客易找紙殼畫的,寫上數(shù)字,贓兮兮的大丫頭一來,誰愿意帶他?他在外邊抽鞭子抽的渾身是土,鼻子流的把棉襖前大襟滲得锃亮,他這一鬧,發(fā)硬的結繭的大襟一扇乎,差點把煤油燈扇乎滅。油燈的火花,在我們的圍攏下,撲噠一下低了下去,又呼啦一下升了起來。玩,接著玩,我說。我癮頭更大,為了撈回那二分錢。
爸,鞭梢抽沒了,鞭子不愛響。大丫頭突然吸溜著鼻子,話沒說完,牌沒抓完,對著油燈打了個噴嚏。煤油燈一下子就滅了,這是在他家玩,不然那天我就急了,非給他一觸子(一拳)。
我這驢脾氣上來,可不慣著他,正輸急眼,大家摸著黑,不忘捂住自己跟前的幾分錢。
大丫頭的爸圍著破花布被子,半露著上身斜躺著,這是亮燈時的情景,現(xiàn)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罵了一句臟話,踹了一腳大丫頭,滾,拿洋火去。大丫頭挪到土墻邊,夠土屋墻上的燈窩,墻半腰都有個鑲了玻璃的燈窩,玻璃都被燈煙子熏得油黑油黑,就如我們的鼻窩一樣熏得油黑。他摸著火柴,劃亮了小屋。臘月跟兒,小村沒有一點年味。
屋一亮,我才看清大丫頭的爸一臉黑相,往日不怎么愛看,不是和二丫頭,三丫頭玩耍錢,我是不會來他家玩的。
大丫頭喜歡放炮仗,可是誰有錢去買?整個小村,聽不到鞭炮聲。大丫頭就稀罕起了飼養(yǎng)員抽的鞭子,小鞭子一掄啪啪響,比車老板的大鞭子愛響。大鞭子別說大丫頭拿不動,就是拿得動他也撈不著摸,社員也撈不著摸,之后,大丫頭聽到鞭響,就像炮仗響,就讓他爸搓麻繩,找結實的木棍拴鞭子,麻繩鞭梢不響,就找了線繩拴上,他就天天抽。抽到廢寢忘食,大丫頭他爸不喊他回家吃飯他就在當街抽,似乎憑他的鞭響把年味鬧騰起來,依舊是沉悶著。
我看見大丫頭的爸瞪了我們一眼,那準是嫌我們玩起來沒完費了他家燈油。我突然感覺他好壞,恨恨的。他沒有老婆,老婆去年秋天在山上割柴,半天割了半個山坡,捆了五十多個,回來就累得腦溢血死了。他的線衣油亮亮的,敢和黃濁濁的燈光比美。
因為他,父親決定在自家山邊挖一眼井。
可是什么事情都不會一成不變,正如我走過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趕,那臘月的幾夜間,我練的膽大了,敢走夜路了。那可是大山里的夜路,北風如刀,刮著我絨毛倒立,本來驢的腿上有夜眼,就是前腿上那塊黑黑的沒毛的肉,全指著它看清前邊的小路,腳下一跛一跛,有尖石碎石硌著蹄心,露了腳趾的破棉鞋像沒掛的驢掌,還好,過了半夜,兜里的一毛錢輸去一大截,往家趕的心切,回去又怕父親絮叨,于是我便漲起了膽,穿過那片黝黑相交似有隱約的魚肚子白的路,路在前邊一起一伏,似風吹緯蔓,又似風吹殘雪東搖西蕩,在我睜大的眼前搖晃,我頭發(fā)毛愣愣的豎起,是我長大后才學到的前面的那個詞:毛骨悚然!現(xiàn)在,我隱約看見遠處的茅屋了。眼前突然點亮了希望,心砰砰的要跳出來了。
這是我記憶中的家園,永遠也改不了我十三歲的模樣。
(二)
家園的記憶怎么也抹不去。剛剛練就了走那么遠的夜路,卻在第二年春,我隨父輩舉家遷移了。四姐書沒教夠,死活哭著不走!父親跪在茅草屋前,老淚縱橫,一邊拍地一邊哭,鄰里拉起父親,解勸著。
哥哥呀,你不是闖關東,那邊住不了,還回來。
父親哽咽著,熱土難離呀!
母親說,哪的黃土不埋人?走就走了,人挪活樹挪死。母親是讀過幾天私塾的,姥爺在大清國是個秀才!父親又望一眼山邊的井,還是哭!費那大的勁打的井,讓大丫頭他爸推石頭給填了半截,這不是騎脖梗子拉屎欺負人是干啥?不是在鄰縣的親戚張羅落戶的事,父親是不會動心走的。
秋季,生產隊個人的菜園子是靠轆轤搖水,一篼子一篼子的打上水澆的,趕上那年普天之下干旱,春季種的秧苖都旱死,山地上僅有的晚種的蕎麥開遍白花,還有家里一坡棉槐條打下干巴巴的籽,也要割了。園子的土豆,茄子該澆又缺水,父親就起早四點去排隊,大丫頭的爸就兇父親,他胳臂粗,仗著他哥是隊長,動手打父親,他奪過去澆他家園子,兩人就滾在一起,滾了渾身泥漿。后來,他頭碰石頭上,流了血,就找到大隊,父親蹲了一星期的黑屋子。我大姐二姐三姐都出嫁,父親為了這個家(也全是為我這香火),把姐姐都嫁到不遠的村子,姐夫們輪流往家挑水,蔬菜可以不澆,人總得吃水,父親蹲黑屋子,姐夫們只有來挑水供我們吃水。
父親回來后,還給生產隊看青。就是看青稞,蕎麥馬上要熟了,那年沒收成,蕎麥也怕被偷。父親披著藍布帶栽絨的棉大衣,比衣服稍長一些,用來抵御肅秋的寒,還卷了床破棉被,準備在山地里呆一會,我覺得好玩,就要去。每年入秋,棗,杏子,梨子要下樹時,我都到山上去過,有些野棗山杏酸梨是沒人管的,摘了也酸澀難吃,吃不了幾個。主要是掏鳥窩,尋野雞蛋。
那晚,父親在前,我在后去的北梁?,F(xiàn)在說起來,就是去練膽了。黑壓壓的山頭似鬼影,一個連一個,本來巴掌大的天,我和父親登上山巔,天一下子豁然而朗起來,當時我肯定不知道這詞,就覺得心如開了兩扇窗,腳下磕磕絆絆,清露打濕褲角,氣喘得均允了。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感覺。我必竟才十二歲。
到我二十歲乃至二十二歲,搬到新家,依然是山連山的大山坳里,我送父親在每個周日的凌晨去縣城趕集,都不亮天,在黑糊糊的山路爬行,卻心提嗓子眼兒,是那樣的膽子小。膽子小的如同沒掛掌的驢蹄子踏上了冰,真的要一滑就倒。后來想到當時的情形,是如履薄冰。父親為這個家操勞,七十多歲還要挑著筐簍去趕集,給我們換回溫飽,我做為兒子不應該挑起重擔去送一程嗎?我五個姐,因為搬家把三個姐扔在老家那邊,四姐五姐又嫁到了現(xiàn)在的村里,父親為了我這香煙,為了她們照顧我,苦心經營這個家。
我傳承了父親的秉性,一直如驢一樣,套上咖板一年又一年。
越過山路還很稀奇,父親把破棉被往蕎麥地邊的土坎上一放,剛要坐下歇著,一陣山風刮得蕎麥秸唰唰響,吹到我發(fā)熱的身上,我打了個冷顫。
父親把被舒展開,說,來,坐一會。
嗯。我湊過去,聞到了父親熱乎乎的氣息,這汗酸味,是那樣的甘甜。這時,我緊緊的依偎著他,突然有些害怕了。
這里雖然離家遠,在夜里我也識別得到,我還沒上學時來過這里,是和大丫頭,二丫頭他們來的,我們村的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不多,要玩耍只能找他們。我知道不遠處有一片土堆,那里是墳,埋著死人。
我便緊緊地往父親懷里拱。
你怕嗎?父親問。
嗯。我答應著,父親抱緊我,不讓你來,你非要來。看一個多點,就回去。太晚了,不會有人偷了。
爸,那邊是墳吧。
是墳,怕啥?都是死人,活人哪有怕死人的?
那是一座座小房子吧。
死人也有家,那是他們的家。
嗯,我應著,默不作聲,依偎著父親更緊了,我有點冷,父親覺察到了,用棉大衣裹緊我。
我家茅草屋前有條壩沿,用石頭砌成,前邊是羊腸小道,再前邊是一塊山地,邊上一坡棉槐條子,父親隨爺奶從山東逃荒過來的早,一直到土改,把那坡棉槐條劃給我家,這也是爺奶的功勞,因為棉槐條繁殖快,在山坡上護住山體,防止水土流失沖了房屋,破壞了家園,爺奶種植的。就因為這槐條,父親學會了編筐編簍。我家前邊的地里就埋著爺奶,太爺,太奶。
我搬到新家,每年都要去老家看他們,那里是我的故園,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活八十歲,活一百歲,勞作到驢年馬月,仍忘不了那個家。
當時,雖有幾歲,在那里出出進進,是不害怕那里埋著親人的,那夜,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的膽小,怕那邊埋著的死人。
走吧,咱們回家。
父親叫我時,我渾渾欲睡,就記得一顫一顫的。父親是把我背回家的,不知道他背著棉被又怎么裹我回家的,天一亮,我就看見毛主席在墻上往下瞅我,一縷陽光照在主席臉上,溫?,和藹,親切。
太陽曬屁股嘮,該起來啦。母親拍我光腚一下,喊我。
父親己經上工了。我往地下看看,沒看見父親。
我開始穿衣,一會要和五姐一齊上學。穿好衣服洗完臉,我就鉆回屋,對著毛主席唱起歌,這是我每天做到的。母親,姐姐聽我?guī)ь^唱,也跟著進屋唱起來一一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唱完畢,我們共同吃飯。
那時,四姐學習好,村里缺小學教師,從五年級下來,直接當老師了,教小學一二年級。
這就是父親為搬家,為了我,強行奪去四姐教師職業(yè)的根本原因,四姐一直都在抱怨。父親為了什么?不是為了這個家嗎?
(三)
據(jù)父親說,祖父一挑子挑著曾祖父母的骨尸來這里時,這里并不干旱,小河叉里的溪水,清如明鏡,在山崖上往下流,嘩嘩啦啦的像一簾飛瀑。大有當年孫猴子花果山水簾洞的感覺。是后來缺雨缺水的,父親都忘記了從什么時候起。父親十多歲就隨祖父去兩路開外的菜園子打水,那是財主家的園子財主家的井,他家待人忠厚,只是來了后開墾的地多,壯勞力(男丁)多,才劃為財主。人各有不同,三六九等,我父憨厚,和他們處得來,農會時就是分了他們的田,在肉體上并沒受了懲罰,村里人都出面保著。
大丫頭的父親家里窮,但他壞,就像毛驢一樣,有的溫順聽話,有的前蹦后跳,尥蹶子。牲口霸道。大丫頭的爸屬于后者。
父親氣得吐血,憑什么你不讓我澆園子不讓我打水吃?你是斷了我的命呀!
父親決定在家的側面山溝里挖一眼井。夏天,母親也加入了戰(zhàn)斗,父親挖一米多深碎石牙還能往上揚,再深就揚不動了。母親就用父親編的籃子拴上繩,半籃子半籃子的往上提。
小孩子雖然不記仇,那陣子大丫頭的爸把父親弄到大隊黑屋子蹲,我也懷恨在心,后邊臘月跟兒,在大丫頭家玩,一是玩上癮,二是早忘了那事。說忘了,在我心里還是系了個疙瘩。
于是,在我父母挖井其間,我觸犯我的驢脾氣,挨了父親的第一個巴掌。我還小,父親那巴掌扇在我后腦上,把我扇得暈頭轉向,眼冒金星。父親在井下上來時,還渾身是汗,他真是急了,罵著我,這可咋整呀!小鱉犢子,這么小就惹事!
大丫頭的爸再火上澆油,手里的麻繩往地上一扔,這有繩,把他綁樹上打!
我知道犯了錯,就是把三丫頭打哭了,也沒有把他打死呀?那天放學,一路回家的我們三個伙伴,三丫頭總勾欠,柱子就和我打賭說,你牛逼,你爸關小黑屋子。
我牛逼啥了?都是三丫頭他爸鼓搗的。
要不信,我敢打三丫頭一拳,你不敢!
屁,我咋不敢?
柱子說著,就追上去,給三丫頭一拳。
這樣,你一拳我一拳,三丫頭成了活靶。
犟驢,犟驢,是驢的屬性,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在我四十多歲后,依然忙忙碌碌為家操勞時,無意間碰到個瞎子,為我拆八字說,我是驢命,屬相驢。這和說笑話差不多。說乾隆屬馬,皇帝高高在上無憂無慮,而劉庸也屬馬,在皇帝面前就不敢屬了,就屬驢了。劉庸就一生忙碌。瞎子說,再看你名字,一生操勞的命,正和毛驢相符相承。我想罵瞎子,但總結了自己,從小到大,一路走來,更佩服瞎子說的,不無道理。
那天三丫頭被我倆打得夠嗆,回家狠狠地和他爸告我一狀,他爸氣沖沖來找父親說,我把三丫頭打死了!
惹這大的禍,哪個做父親的不急眼?
母親急忙擋住父親,說,先別打孩子,我倒問問,三丫頭現(xiàn)在啥樣?真死了?三丫頭死了?你還能來這?不忙著發(fā)送?
三丫頭的爸吼道,一邊去,老娘們一邊呆著去!
父親停了手,恍然大悟。
不能吧,我去看看三丫頭去!說著父親拉著三丫頭的爸就走。
不用你去!給我揍他一頓!三丫頭的爸扒拉開父親的手,指著我。
我畏縮著,不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