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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江山文學(xué)網(wǎng)首頁 >> 山水神韻 >> 短篇 >> 江山散文 >> 【山水】宣判者(散文)

編輯推薦 【山水】宣判者(散文)


作者:公子航 布衣,389.35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4796發(fā)表時間:2017-12-18 14:19:18


   在這一帶,他的名聲如雷貫耳。
   大家稱呼他為“先生”,語氣中滿含親切與熱情,這個稱謂是對他的一種褒獎,在這里,他像一個德藝雙馨的明星一樣受到大家的擁戴。
   先生是一位名聲大震的禮生。
   他擅長于扎彩。平日里,他只呆在家里扎彩,先用篾片和棍子搭積一些動物(如雞、鴨、鵝)的骨架,再在其上蒙上一些花花綠綠的彩紙,工藝精湛、栩栩如生,為千家萬戶提供源源不斷的祭品。
   先生精通喪葬的禮俗儀規(guī),這里四里八村的白事幾乎都由他主持,這項工作幾乎被他壟斷了。在這里,他是白事方面的權(quán)威,沒有誰有資格搶他的這個飯碗。
   一個死亡的來臨,是先生忙碌的開始。
   死者的入殮,靈幡的書寫,靈堂的布置,他處理得井井有條,從不忽略某一處細(xì)節(jié)。孝子該有的禮節(jié),親朋什么時候出場,祭文如何發(fā)布,路祭又怎么處理,所有喪事的程式都由他拍板,不容置疑。
   開祭前,先生往往要沐浴一番,以示對死者的尊重。他身著一襲簡潔、干凈的黑袍,表情凝重,顯得莊重而又威嚴(yán)。祭奠的程式往往需要花費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漫長而又繁復(fù),先生就像一名威嚴(yán)的指揮官,指揮著孝子的行動。在他的導(dǎo)引下,孝子不厭其煩地來回于靈案、祭案和壽棺之間,先生用他的理解和才華調(diào)動著孝子的情緒,營造出一種悲哀的氣氛。他的舉手投足一板一眼,行事過程像模像樣,對于場面的掌控游刃有余,他將這種喪葬民俗文化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而在我看來,儀式更像是一種高不可攀的表演,而先生正像一名優(yōu)秀的演員,他賣力而又精彩的演出總能博得大家肯定或者點贊。
   其間,猶如神靈附體的先生拖著長長的調(diào)子念著祭文,祭文如哭如泣,如咽如訴,優(yōu)美而有韻致,神秘而又莊嚴(yán)。祭文經(jīng)由他的修飾和誦讀,死亡變得哀怨異常。
   在村里,他才是死亡最終的“宣判者”,只有經(jīng)過他超度的死亡仿佛才能算數(shù)。
  
  
   二
   然后,經(jīng)不起時間的催打,先生也很自然地倒下了。吃飯、穿衣、拉撒這些簡單的事情都沒法自理。
   腦袋清晰,聲音洪亮,卻還能吃,還能說,甚至還一如既往地訓(xùn)斥他的孫子,生活卻不能自理,這是一個老人的悲哀。
   突然地倒下,讓先生著實驚慌。他四處尋醫(yī),不厭其煩地吃藥??墒?,死亡很快截斷了他的后路。他一躺幾個月,醫(yī)生換了一個又一個,藥物也吃了一大籮,就是不見好轉(zhuǎn),讓人感覺死亡的過程是如此的拖沓。
   其間,他的大女兒、二女兒相繼亡故,他卻還依舊拖泥帶水地活著。
   在感情上,家里人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感覺他這樣的活著是一種浪費。雖然沒有相互挑明,但是大家心知肚明,仿佛理應(yīng)他先死才有道理。
   很快,先生的茍延殘喘成了家人的沉重負(fù)擔(dān)。家人的抱怨由是不斷地升級。他說的任何話題,兒子都不感興趣,他要的每一個請求,兒子都不愿意買帳,甚至,還時不時不分青紅皂白地吼他。起始,先生不服,喋喋不休地抱怨,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在他風(fēng)光的人生中,何曾受過這種怨氣。再后來,他就沉默了。他這樣一個病人已沒有驕傲的資格,也沒有力量跟兒子爭吵了。在與兒子漫長的博弈中,他敗下陣來。他還得依靠這個兒子,“養(yǎng)子防老”,在這個強(qiáng)大的理論面前,他認(rèn)輸了。
   每天,先生佝僂著身子睡在那張破舊的床上,就像中了魔咒一樣被一張窄小的床困住,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延續(xù)他潦草的生命。他也不能夠扎彩,也不能去做禮生,甚至不需要走一步路,上天毫不客氣地收回了他“宣判者”的特權(quán)。大多數(shù),他閉著眼,一動不動的躺著,咋一看,就像一堆風(fēng)干了水分的黃泥。
   曾經(jīng)豐腴的生命花樹謝了春紅,凋了碧綠。死亡押解著他,舉著大刀向他死死緊逼。
   時光總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透視著生命的真相與荒蕪。
   其實,他的思維仍然是清楚的。偶爾,他會翕動干癟的嘴唇,喉嚨里咕嚕咕嚕地說些什么。語氣飄忽著,就像山風(fēng)拂過山崖,輕輕地,悠長的。但是,沒有誰會有興趣,也沒有誰會有耐心俯下身子去傾聽。偶爾,親戚過來看看他,給一些禮節(jié)性的安慰就走,再給他錢或者水果,就已是最大的恩賜了。
   在假期,每天,我都去探望他,靜靜地坐一會兒。有時,陪父親一道前來送飯給他,我這個舉動也是父親的意愿與要求。
   大多數(shù),我們之間是沉默的,也想過說幾句暖心的話,以示一個外孫的關(guān)愛。只是向來缺少溝通,竟不知道言說些什么好,就算有些感性的話題,卻掙扎著找不到流淌的出口。以前在生氣時,我還暗暗地詛咒他,但是,現(xiàn)在他果真快死了,我卻感到死亡發(fā)生得那么突兀。
   然后,他開始抱怨自己了,甚至表示出早點死去的念頭。這些消極的念頭讓我父親感到著急,不斷安撫,力圖拯救他??墒?,很多的時候,親情是軟弱無力的。
   先生恪守了幾百年的風(fēng)俗:人光著來,裹著死。所以,幾年前就為自己準(zhǔn)備了一套嶄新的壽衣,折疊著就放在床頭。我捏了捏,摩挲了一下,質(zhì)地柔軟,面料不錯。
   我想,他已做好了死的預(yù)測與準(zhǔn)備,即使不能壽終正寢,也想要體面地離去。死亡是漫長而又艱難的,但依然要保持體面與莊嚴(yán)。
  
   三
   從二十幾歲,先生就開始從事與死亡相關(guān)的事。死亡原本是一種不幸的事情,“死亡”卻養(yǎng)活了他,并讓他積累了豐富的家資。在那里,他富甲一方,幾乎沒有誰不知道他。他的富裕讓他變得重要起來。他的發(fā)言代表村里的主流,他的思維象征村里的正統(tǒng),他的倡議最具感召力,甚至他的出行,偶爾的感冒都會是村里人關(guān)注和議論的對象。世間由來已久“重死輕生”的觀念讓他在地方上顯得格外重要。
   如此,他真該感謝死亡。
   他殷實的家產(chǎn)和養(yǎng)生送死的大義是兒子不能輕易放棄他的原因。雖然死亡的過程拖沓得令人生厭,但是一日三餐不會少他的,要換洗的衣襪還會有人默默地去做。
   然后,圍繞財產(chǎn)的處理,他召開了一個重要的家庭會議,這也是他這一生唯一的家庭會議。雖然他已半躺在床上,此時依然有著領(lǐng)袖般的號召力。兒子,女兒、孫子、女婿魚貫而入,濟(jì)濟(jì)一堂,人人神色嚴(yán)肅,會議莊嚴(yán)有序。
   念及照顧他的情份上,先生留給父親一百二十個銀元。其中二十個銀元算我讀書資費,這個始料未及的舉動讓我受寵若驚,因為在所有孫輩中,唯有我享受到這個繼承的權(quán)利。大概,在他的心目中,我依然是他的入門弟子吧。先生又把一雙金耳環(huán)、八十個銀元留給我姨媽,他唯一健在的女兒。
   這些都是他家產(chǎn)很少的一部分。他依然遵循家產(chǎn)傳男不傳女的觀念。他把剩下的四百多個銀元和一副金鎖、存款等統(tǒng)統(tǒng)給了他既愛又怨的兒子,這些是他此生最巨大的財富。
   這個財產(chǎn)分割的會議沒有律師,也不需要律師。在鄉(xiāng)下,這樣一個口頭的做法很有法律效力,沒有誰表示異議,包括他健在的女兒也緘口不言。
   接下來,家人議論最多的是先生的大限。最開始,刻意回避他,在外屋小聲地議論,生怕他聽見。不久,聲音大起來,悠悠地傳到了里屋。再后來,當(dāng)著他的面,他們毫無顧忌地談?wù)撝暮笫?。他閉著眼睛,不發(fā)一詞,仿佛這些殘酷的話題跟自己毫無相連。
   千古艱難惟一死。在人們的感覺中,死亡就像一樁難以平反昭雪的冤案,讓人心生憤懣??墒?,在歷經(jīng)漫長的床榻折磨后,先生變得心灰意冷了,他終于發(fā)現(xiàn),死亡其實比面對現(xiàn)實容易得多了。自知來日已無再多,在最后的日子,先生啟動了死亡的計劃。他用無言拒絕了食物、飲水,每天送來的飯菜被父親原封不動地撤下。堆放在桌幾上的水果失去了水分,并微微有些發(fā)霉……
   沒有人對這個過程表示驚訝或者難受,也沒人對此發(fā)表激動的言論。仿佛,他早該這樣做了。
   幾天后,先生在床上悄然而終,無一親在。終時,他穿上了這套準(zhǔn)備已久的壽衣。沒有誰知道肌體衰竭的他,是如何攢勁獨自艱難地穿上它的。他,依然不忘體面地死去。
   按照他生前的要求,他被葬在妻子的旁邊,這是他早年相中的陰宅。對于陰間,對于往生,他依然懷著期待。在送葬的路上,哀而不傷的樂曲奏得緩慢、無力,亦如他拖沓的晚年。
   給先生念祭文的是他的一個衣缽傳人,先生把禮生的民俗精華毫無保留地傳給了他。以后的人生,他也將以死亡為業(yè)來養(yǎng)活他的未來。
   他,成了死亡的宣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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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俗話說“病長無孝子”,這句話很模糊,我們也不能武斷地把指責(zé)鋪天蓋地強(qiáng)加在“孝子”身上,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本文寫作意圖也不是糾結(jié)這個問題。先生之所以受人敬重,因為他是死亡《宣判者》,中國農(nóng)村(特別是偏僻地區(qū))普遍輕生重死,“禮生”便有了發(fā)展平臺。文章開篇描寫“禮生”登場“表演”,場面逼真人物鮮活,在神秘莊嚴(yán)、哀思悲泣的氣氛中,禮生是白事典禮的司儀,又像大主教一樣身份“顯赫”,這種現(xiàn)像的存在,除了閉塞與落后,更多的是活人對逝者的哀悼,所以我們不支持,亦不批判。宣判者在“宣判”了一個又一個生命的終結(jié),終于自己也成了被判者,任何人都不能逃脫這個結(jié)局。只是,見多了,也許他早就習(xí)慣,所以他安然面對……本散文之“散”,似無中心,卻讓人感憾,感謝作者,好文共欣賞!【山水神韻:溫柔俠心】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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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溫柔俠心        2017-12-18 14:28:01
  宣判者自己也逃不過被判的命運,這就是生命。
鐵肩擔(dān)道義,妙手著文章。
回復(fù)1 樓        文友:公子航        2017-12-18 14:35:01
  謝謝您幫我糾正。更感謝您的點評,您的評論總是那么的精彩,那么一語中的!
2 樓        文友:書伴如玨        2017-12-18 15:06:29
  總是喜歡讀公子航的散文。作者寫家庭,寫社會,寫人生,他對人性的拷問,發(fā)人深省,讓我震撼,文章看似散淡,功力卻非凡!
回復(fù)2 樓        文友:公子航        2017-12-18 15:31:32
  謝謝你精彩的評論。謝謝。
3 樓        文友:蓮動我心        2017-12-18 15:24:24
  好文章!語言精彩,文質(zhì)兼具??墒?,為什么我看完文章后,既感動,又有些淡淡的惆悵呢?,
4 樓        文友:水在等呀        2017-12-18 19:58:40
  好文章!學(xué)習(xí)了!
5 樓        文友:踏水明霞        2017-12-18 20:02:24
  一個風(fēng)光一輩子的宣判者,最終也無法逃脫死亡,面對著先生特殊的死亡,給我們帶來了沉重的思考,或許先生生前過于苛刻,或許親人真的無情。讀完公子航的文章,也許能給很多人帶來啟發(fā)。謝謝奉獻(xiàn)佳作!
回復(fù)5 樓        文友:公子航        2017-12-18 21:10:04
  謝謝您,踏水明霞??吹眠@么仔細(xì),又這么認(rèn)真地留言,真讓我好受感動。祝安好。
6 樓        文友:賢子        2017-12-20 13:33:06
  人生總有許多的無奈,尤其在生老病死面前,一個死亡的宣判者,成為被判者,由無奈到淡然,讀完莫名的傷感……感謝老師對山水的支持,祝您在山水創(chuàng)作愉快!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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