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老趙和小趙 (小說)
第一天來陽光小區(qū)上班,我就遇到一件有趣的事。那天,保安隊盧隊長站在小廣場上點名:“大老趙,二老趙……大小李,二小李……老丁,老王,老鄭……”聽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答:“到!”并沒有半點不妥的表情。我心中暗暗好笑,這里的人不喊名字只喊姓,好像天經(jīng)地義應該如此。后來才知道,這稱呼在所有保安行業(yè)都一樣,也算是約定俗成吧,究竟是褒是貶不得而知。后來又聽說,老少之分是以四十歲為界限的:年齡過了四十,就叫老某某,四十歲以下就是小某某。我已過知天命之年,身份證上明白無誤,有幸加入老字輩行列,也算是恰如其分。
我是物業(yè)經(jīng)理介紹過來的,被封了個班長。盧隊長指著一張跛了腿的床對我說:“拿磚頭墊墊,硬實著呢?!庇种钢赃叺囊粡埜叩痛舱f,“這是老趙和小趙的床,都是伙計,照應著點。”正說著,老趙拎著一個暖水瓶走了過來。
“這是老趙,”隊長對我說,又望著老趙:“這是新來的常班長。”老趙友善地點點頭:“老常,常班長。”
老趙自我介紹,南陽人,五十九歲。我心里十分不信,看他那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只怕早已過了花甲之年。頭發(fā)白了大半,眼神中充滿憂郁,臉上爬滿了一道道皺紋,像是清洗不凈的核桃皮。那天,區(qū)勞動局來檢查用工情況,一個四眼(對戴眼鏡的我們都這樣叫)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著他,像座山雕盤問楊子榮那樣突然發(fā)問:“把身份證拿出來!”
老趙半天沒楞過神來:“身份證?寄回老家辦合作醫(yī)療去了?!?br />
“那么巧?”四眼極不相信地問:“六十幾歲了?”
“領導,我今年五十九。”
“五十九?”四眼望向一旁的物業(yè)經(jīng)理。李經(jīng)理滿臉堆著笑:“是五十九,假了你狠狠處罰我。”
“是么?”四眼仍半信半疑,又用目光掃視著我們這一群保安。忽然,他指著后面躲著的小趙,問道:“你們這里用女保安?怎么有個女孩子?”
我們都大笑起來。小趙急忙解釋:“報告領導,我是男的,不信脫了褲子檢查?!?br />
“男的?”四眼還是不太相信,又問:“今年幾歲?”
小趙急忙掏出身份證,恭恭敬敬地遞給四眼,“報告領導,我已經(jīng)十八歲零五個月?!?br />
四眼上下翻看著手中的身份證,又在小趙臉上掃視著,“嗯,小孩子注意安全?!?br />
看到四眼和李經(jīng)理出了屋子,盧隊長惡狠狠盯著老趙和小趙:“以后遇著檢查滾遠點!”隨后‘呯’地帶上房門。
小趙說自己十八歲,鬼才相信。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像女孩子的男娃娃。一米五幾的個頭,瘦瘦小小的身板,一張圓圓的蘋果臉。紅撲撲的臉上留著細細的絨毛,臉皮嫩得像要掐出水來。不知是刻意還是懶散,頭發(fā)長長的遮住眉毛,活脫脫一個女娃娃的樣子。真可惜托生錯了性別,要不然準是個惹是生非的主。正是上學讀書的年紀,這么可愛的小人兒怎么干起保安?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可嘆造物弄人罷了。
老趙睡下鋪,小趙睡上鋪。小趙睡覺不老實,別看長相像個女孩子,夜里卻又打鼾又炸夢。我來的第一天夜里,因為有擇鋪的毛病,翻來覆去睡不著。凌晨,剛剛迷迷糊糊入睡,就聽旁邊一陣驚呼:“媽,媽媽!”。是小趙,我慌忙打開電燈,只見小趙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滿眼淚水。老趙起身拙笨地爬上上鋪,用手揉搓著小趙的脊背,“孩子別怕,別怕?!毙≮w翻身撲在老趙懷里,小聲啜泣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我又不便明問,只能好言安慰。半晌,小趙才漸漸入睡。“唉,可憐的孩子。”老趙嘆息著在床上輾轉,這時,窗外響起臨近學校的起床號聲。
今年的冬天好像來得早一些,小雪節(jié)氣剛過,冷風就扒著人的衣領往里鉆,太陽也半死不活地透不出一絲溫暖。夜晚的溫度更低,老北風‘嗖嗖’地施展起淫威,好像要把天地刮個天翻地覆。
小區(qū)值班室里,煤火爐正在熊熊燃燒,火光把雪白的墻壁映照成一片紅色。保安群里流傳著一句話:寧值白班三日,不值夜班一晚??梢姸熘狄拱嗟钠D辛。狂風呼嘯著鋪天蓋地,眼前的高樓好像在風中顫抖。老丁抱著煤火爐嘟囔著:“媽的,我就不信能刮死人。”
小區(qū)保安分為門衛(wèi)班和內勤班。門衛(wèi)班全是五大三粗的棒小伙,招的大部分是退伍軍人。值內勤其實就是在小區(qū)打更巡邏,條件不太講究,年齡十八至六十歲,工資自然只有門衛(wèi)班的一半。內勤班分為白班和夜班,每班四個人。我?guī)е馅w小趙和老丁,倆人一組輪換巡邏。監(jiān)控室看得清清楚楚,由不得你投機耍滑。
趁老丁和小趙巡邏的時候,我問起了小趙的身世。“唉,孩子可憐?!崩馅w長嘆一聲,向我講述起小趙的故事。
“小趙是今年來的,叫亞康,剛滿十六歲?!崩馅w摸出一支煙,顫巍巍地就著火爐點上。
我打斷了老趙的話,疑惑地問道:“身份證上不是十八嗎?”
老趙苦笑了笑:“身份證是掏二百塊錢買的。這事兒大伙都知道,瞞瞞勞動局,給孩子找碗飯吃?!?br />
“亞康也是南陽人,和我算是半個老鄉(xiāng)。他爸在當?shù)厥莻€能人,一開始做小買賣,后來自己弄了輛大汽車跑運輸。他媽在家照料公公婆婆,生了亞康,小日子過的是紅紅火火?!?br />
老趙停著了話頭,大口大口地吸著煙。屋外的風聲似乎更大了,刮得窗戶啪啪作響,老趙望著窗外深邃的夜空,又聲音低沉地講了下去。
“人哪,能患難,卻過不了福貴這一關。亞康他爸手里有了錢,就忘了家里的老老小小。開始是十天半月不回一趟家,后來半年幾個月也不露面,往家里寄的錢是越來越少,后來干脆蹤影全無,聽說在外面又找了個女人?!?br />
“真是狼心狗肺,”我憤憤不平地說道,“告他去,沒王法了么?”
“就是,可是上哪找他去?”老趙又點了一支煙:“亞康媽就這樣又當?shù)之斈铮€要侍奉公公婆婆,不幾年,身體就垮了下來。后來,就得了什么抑郁癥喝農藥死了。那年,亞康十二歲?!?br />
老趙停下來,兩眼含滿淚花,拿煙的手微微顫抖?!暗芰?,娘沒了,亞康跟著爺爺奶奶艱難度日。好在有政府,有街坊鄰居和左鄰右舍,這一家老小才算熬了下去。今年,亞康沒考上高中,就是考上也沒錢上。到外地打工又沒人要,怎么辦呢?他有個遠房表叔在這小區(qū)干水電工,就這樣,弄個假身份證,在這里當了保安。不過像我一樣,只能上夜班,也算給孩子個活路。”
老趙沉默下來,爐上的水壺在嗤嗤作響,好像在訴說著小趙的不幸。門外傳來老丁小趙的腳步聲,接過巡邏燈,我和老趙起身向外走去。
城市的冬夜迷蒙中透出清冷,霓虹燈在高高低低的墻面上閃爍著,五色燈柱上下翻飛,似乎在不停地炫耀著繁華與奢侈。我裹緊大衣的領口,抬頭望天,夜空由于冷風的清掃竟現(xiàn)出閃爍的群星。老趙默不作聲地跟在我身后,腳步遲緩而無力。他老了,我想,老趙應該也有一個辛酸的故事吧。
“說說你的故事吧,”我說,“說出來也許好受一些?!?br />
“我?”老趙長長嘆了口氣,“一言難盡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不說也罷……”他忽然停了下來,語氣中充滿了辛酸與無奈。
夜色依然昏暗,遠處響起午夜鐘聲,悠遠而蒼涼。
時間轉眼到了歲尾。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覆蓋了城市的角角落落,天地混為一體,到處一派銀裝素裹的景象。為了慶祝元旦,物業(yè)公司破天荒地搞了一次大聚餐。我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吃過這么豐盛的大餐了,大家各盡所能地大吃大喝一通。老丁有些暈乎,老趙有些煩燥,亞康也多喝了幾杯,又倚著門框唱起了‘世上只有媽媽好……’那聲音凄涼中透著悲傷。我因為氣管炎的毛病,不敢喝酒,放開肚皮吃了個滾瓜肚圓,美美地上床思念老伴去了。雪越下越大,小區(qū)被一片潔白包裹著。瑞雪兆豐年,明年定有個好收成。
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大呼小叫。我翻身起床,老丁朝著我喊道:“老常,老常,快去看看,老趙和小王打起來了!”
笑話,老趙五六十歲的人了,怎么還和年輕人過不去?我慌慌忙忙跑到外面,小廣場上,老趙和小王已經(jīng)停止了撕扯,周圍站滿了看熱鬧的人,正三三兩兩議論個不停。
“怎么回事兒?”我問。
“讓他說,”老趙蹲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喘著氣,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著說,“盡干些不地道的事?!?br />
“要你管么?你是他什么人?”小王毫不示弱,氣呼呼地回答。
小王是門衛(wèi)班的人,三十來歲,聽口音,是信陽一帶人。我剛來的時候,見他不值班時脖子上戴著個頸椎托,看人連身子一同轉動,像極了戲里的木偶。聽人說,他原來是開大掛車的司機,不小心出了事故,另一個司機當場死了。小王命大,只頸椎受了傷,重活干不了,就來這里當了保安。人平時倒是不錯,說話蠻和氣,不像是沒事找事的人。
我把倆人勸到屋里,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小王上午多喝了幾杯,在酒精的刺激下,荷爾蒙迅速膨漲。本來嘛,年輕人常年在外,找個女人消遣一下也不算什么大事。小區(qū)臨近的城中村里,隨處可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賣俏女人。小王當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掏錢尋樂自是輕車熟路。出門的時候,碰上了小趙。小趙上午也喝多了酒,正飄飄然無所適從。
“小趙,”小王神秘地湊近小趙,“有個好地方,諒你沒去過。怎么樣,敢不敢試一試?”
“什么地方?”小趙暈暈乎乎,“干什么?”
“別問,去了你就知道,哥請客。”說完,拉著小趙向外走去。
剛出大門,和老趙撞了個滿懷。
“干什么去?”老趙疑惑地問。
“王哥要帶我去一個好地方。”小趙興奮地說。
“是不是又要去不干凈的地方?”老趙問小王。
小王嬉皮笑臉地回答:“帶他見識見識,我請客?!?br />
“狗屁,你還是個人嗎?”老趙勃然大怒,“小孩子那么大點,就把他往斜路上領,良心讓狗吃了?”
“老趙,別蹬鼻子上臉。想去你也去,別吃不到魚說味腥。”小王仍強詞奪理,一副狗不嫌屎臭的模樣。
“你……”老趙氣得渾身哆嗦,上前扭著小王,倆人撕扯起來。老趙當然不是小王的對手,不過小王也算有所克制,才算沒有把事情鬧大。
經(jīng)過一番勸解,大家不歡而散。老趙仍然有氣,亞康莫名其妙,老丁樂得前仰后合,小王自然也沒有找成女人。
快要過年的時候,老趙病倒了。天仍然飄著團團雪花,冷風肆無忌憚地耀武揚威,氣溫早就降到零度以下。我和盧隊長攔了輛出租車,帶著老趙,來到離小區(qū)不遠的市人民醫(yī)院。醫(yī)院里到處擠滿了人,吵雜聲,呻吟聲充斥著急診大廳。
一個戴著大口罩的女醫(yī)生問:“誰是家屬?”
我和盧隊長面面相覷。我小心地回答:“家屬還沒有來,請醫(yī)生先看病,家屬隨后就到?!?br />
“哦,是這樣,病人患有急性肺氣腫,需要住院治療。先交押金吧,”女醫(yī)生有條不紊地吩咐,“先交五千?!闭Z氣不容置疑,隨手開了診斷書遞給我。
拿著診斷書,我和盧隊長對望了一眼。由于走時匆忙,我們都沒有多帶錢,再說本來也沒什么錢,那一點工資早就寄回了老家?,F(xiàn)在交押金需要這么多,上哪兒弄呢?我試探著問:“能不能先住上院?押金隨后補上?!?br />
“這不行,醫(yī)院有規(guī)定,沒錢住不了院?!迸t(yī)生口氣強硬,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
我說:“給物業(yè)打個電話吧,看能不能借些錢出來?!?br />
盧隊長撥通了電話,物業(yè)經(jīng)理說公司賬上暫時沒錢,讓我們自己先想想辦法。我望了望一旁的老趙,他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面色蒼白,喉嚨里絲絲作響。
正在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我的電話響了。電話是小趙打來的,問我們在哪里。我說:“在急診科,正為住院費著急呢。”
不大一刻,他們來了。有小趙,老丁,老李,小王也來了。我說了情況,希望都出出主意,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我的話剛說完,小趙拿出了一張卡,無奈地說:“我這里只有三千塊錢,是這兩個月的工資。”說著,眼里噙滿淚水。一旁的老丁也拿出了一千,不好意思地說:“我只有這么多,先墊墊吧?!薄Uf著,小王拿出了一張存折,望著老趙說:“這里有一萬塊錢,是保險公司剛給的賠償款,先用著吧,不夠我們再湊?!?br />
我心中一陣激動,淚水不覺模糊了雙眼,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暖流,迅速在全身蔓延。辦完住院手續(xù),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小趙堅持要留下陪護。走在回小區(qū)的路上,我感覺飛雪似乎有了一絲暖意,寒風好像也沒有那么凜冽。路邊的娛樂城里響起震耳欲聾的喧囂聲,霓虹燈又開始四處閃爍,給這城市的冬夜拉開了序幕。
老趙出院那天,正是農歷小年。多日的雨雪終于停了,白云在湛藍的天空飄浮著。雖然氣溫仍然很低,但是太陽出來了,陽光依舊燦爛。
經(jīng)過幾次聯(lián)系,老趙的兒子終于來了。看他模樣三十來歲,身上穿一件發(fā)白的舊軍襖,腳上穿一雙補著補丁的老式棉鞋,身形消瘦,眼神中充滿了無奈和悲傷。
我對他兒子說:“老趙病得不輕,需要一段時間治療?;丶野桑K究還是家好?!?br />
“是,是,謝謝叔。家里,唉……”三十多歲的漢子竟淚如雨下,捂著臉哭了起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又不便多問??雌饋砝馅w說的不假,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物業(yè)公司下了通知,老趙已經(jīng)年滿六十歲,不能再繼續(xù)上班了。經(jīng)過協(xié)商,公司補發(fā)了兩個月工資,又救濟了兩千塊錢。老趙千恩萬謝地朝李經(jīng)理和大伙再三鞠躬,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清瘦的臉上掛滿淚珠。
“爺爺!”小趙拉緊老趙的胳膊,頭深深依偎在老趙胸前,泣不成聲地呼喚著,“爺爺,爺爺……”
老趙走了,四周響起零零落落的鞭炮聲,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