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娘(小說)
一
鐵子從李家村的先生家出來,抬頭看了看彤灰色的天,又扭頭看了眼影綽著灰青色樹林的村莊,心里猶豫了一陣子,最后還是吐了口唾沫,像下了決心似的,向老山崖方向走去。
鐵子早過了叫鐵子的年紀(jì),快六十的人了,已經(jīng)當(dāng)爺爺?shù)臍q數(shù),除了娘,誰還敢貿(mào)然喊他一聲鐵子?可老得縮皮核桃一般的娘什么也記不住了,只知道一聲一聲地叫著鐵子。唉,鐵子就鐵子吧,有娘在,還有人叫得出這個名字。
娘老得一天一個樣子,鐵子要帶她去醫(yī)院,娘死活不去,只要一帶她出院子大門,娘就嗷嗷地哭,像極了鐵子小時候耍賴躲扎針的樣子。
沒辦法,鐵子只能從四鄰八舍的鄉(xiāng)村尋診問醫(yī),然后千求萬告地把人家先生請到家里來看看,或者求人家開一張方子。
這不,鐵子打聽到李家村有個老先生,聽說是三代家傳老先生,偏方治療好了不少怪病。鐵子一大早就摸了過來,等了好半天,給先生說了娘的情況,先生沉思好久,才拈著銀須慢條絲理地說有一種草藥可以試試。
那草藥太過稀罕,只長在老山崖,更怪的是,老先生說這種草必須經(jīng)了霜打才治病,平時別說治病,誤吃一點(diǎn)就可毒死一頭牛。
老先生慎重地給他畫了草的樣子,鐵子把那紙揣在懷里,像自己的命根子似的,一分鐘也不敢耽誤就想上山尋。
今早出門的時候,老婆就勸他別出門,天氣預(yù)報(bào)說今明兩天有大雪,鐵子“哼”了一聲,話也不說,背抄起兩手,倔強(qiáng)地走出了村子。
“大雪?好幾年沒見雪模樣了,那有這么巧?這天氣預(yù)報(bào)只知道胡弄人,三次倒有兩次瞎話哩!”鐵子心里想,于是,從李家村出來,他頭也不扭就進(jìn)了山。
爬了半天崖,搜尋了半天,在這大冬天,到處是枯枝敗葉、衰草怪石,想找這鐵灰色長著針刺模樣的草可真不容易。也許老天眷顧鐵子的誠心吧,終于在崖的一處山洞口,鐵子真的找到了這種草,他蹲下身,掏出老先生給的那張紙,小心比對了又比對,確認(rèn)無疑,鐵子像尋到了寶貝兒似的,小心翼翼地把草裝進(jìn)了上衣的口袋里。
二
雪說來可就真來了,就在鐵子裝好了草折身下山的時候,那彤灰色的天空再也承受不住云的重壓似的,雪花先是如鹽粒,如絲羽,然后就如柳絮如棉團(tuán)一樣舞了起來,霎時就把天和地裹成一體,再也沒了別的聲音,整個山野只有那雪片擠著雪片發(fā)出的喑啞的聲響……
誰說雪落無聲?那雪分明帶著一種令人恐怖的“唰唰”的聲響,打落了殘?jiān)跇渖系娜~,壓斷早已枯死的枝,覆蓋了黃色青色的衰草和亂石,時時聽到“噗噗簌簌”的碎響,時時聽到“咔巴咔巴”折枝的脆響。鐵子一步步地往下走,那雪花密得讓他難以睜眼,密得讓他喘氣都覺得急促和困難,鐵子真的害怕了,他活了這么大年紀(jì),還從來沒見過如此大的雪!
他顧不上撲打身上的雪花,他的頭上、眉上、耳朵上全掛滿了雪,他緊了緊衣領(lǐng),把頭狠狠地縮到脖子根,雙手使勁地把棉襖裹在身上,一步一步地往下挪著……
沒有了天和地,沒有了路和河,甚至也沒了遠(yuǎn)處或者近處的村莊,眼前只有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鐵子不敢亂動了,如果一腳踏空,這把骨頭可能就得扔在這里,他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他艱難地走到一棵大樹旁,把自己的身子縮成小小的團(tuán),偎在樹干上,他反復(fù)地搓著雙手,然后把手貼到嘴上,借嘴里的呵氣取取暖,也給自己壯膽兒。
他咒罵著這鬼天氣,咒罵著經(jīng)常不著調(diào)的天氣預(yù)報(bào)。掙扎的時候身上出透了汗,這一停下汗馬上消了下去,衣服被汗浸得又硬又涼,他止不住地全身顫抖,“不能這樣等下去,要是這樣死在野外也太窩囊……”
他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盤算著,他好像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用過腦子,甚至把前半輩子的腦子全部用光了,“得走,不論哪個方向,得走,不管對不對,就朝著一個方向……”
主意已定,鐵子艱難地站了起來。這時的雪漸漸地小了起來,那讓他發(fā)慌的榆樹葉子一樣大的雪片不見了,又變成了細(xì)小的粉粒,但那腳下卻分明困難起來,每走一步都要掙出到腳踝深的雪窩,他仰起頭,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下,慢慢地盤算了一下,然后賭博似的給自己說:“走,就是這方向!”
天地間,一團(tuán)小小的黑影兒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前挪著……
沒有風(fēng)吹,沒有葉落,甚至看不到一只島影,只有鐵子那緊縮成一團(tuán)的身子,一步一掙扎地往前挪著,身后,一行深深的雪窩,像被人挖空了眼珠的眼睛……
鐵子一邊走著,一邊給自己打氣兒,罵一會天氣預(yù)報(bào),罵一會那勸他出門的老婆:“臭嘴婆娘,都是你說的,回家看我收拾你!”罵完又覺得自己無理,自嘲地笑笑,吐一口唾沫,搓一搓雙手,然后使勁地揉搓發(fā)僵的雙臉,一邊想著前半輩子最快樂的事兒。
“我得摸回家,我一定得摸回家里!”鐵子自言自語著,“娘還在,說不定她現(xiàn)在迷糊得又開始一遍遍地叫我小名兒……”
“嗯,得摸回去,不論路多遠(yuǎn),他一定得摸回家去!”鐵子摸了摸口袋,口袋里那幾棵硬扎扎的草還在,他一邊艱難地往前走,一邊又掏出老先生畫的圖紙,想一想自己費(fèi)了半天才找到的那幾棵鐵灰色長著針刺葉片的草,心里又增加了幾分勇氣。
天漸漸黑了下來,雖然白雪映得他有些發(fā)暈,但他堅(jiān)信自己沒有走偏方向,他相信只要朝著一個方向走,一定會找到娘在的地方,娘在的地方就是家,一想到家,心里陡然升起了溫暖的細(xì)流……
他強(qiáng)迫自己不要瞎想,強(qiáng)迫自己攆走內(nèi)心時時涌起的恐懼和絕望,每當(dāng)那股恐懼和絕望要爬上心頭的時候,他就想一想娘,想一想那個迷糊到誰也不認(rèn)只會一聲一聲叫著“鐵子”的娘……
三
娘是個苦命人,娘只大他十六歲。
娘沒有老家,娘一生嫁了三個男人。
聽娘說,她還不大記事的時候,就被送給了一家流浪人,只是因?yàn)槟羌伊骼巳舜饝?yīng)給她一口飯吃,養(yǎng)活她成人,家里人已經(jīng)沒飯吃了,別說糧食,連能吃的樹皮早已被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剝得精光,白剌剌得如裸露的骨頭碴子,瑟瑟在寒風(fēng)里。
爹娘把她送人的時候沒掉一滴淚,把她塞到流浪人手里,只對她說了一句話:“死是命,活是命,去吧……”
娘竟然記不起自己的家鄉(xiāng),別說哪省哪縣的,就連出生的村莊,她都忘得沒了一點(diǎn)印象。
流浪人家沒有食言,一路顛簸,一路乞討,她竟然躲過了疾病和饑餓,頑強(qiáng)地活了下來。在她十二歲的時候,流浪人給她和他們的兒子圓了房。據(jù)說,本想讓她再長幾年的,可流浪人的兒子得了重病,說不定哪天就可能一命歸西,之所以提前只為“沖喜”,結(jié)果喜沒有沖成,圓房第五天,娘的第一個男人就咽了氣。
為此流浪人家就變了臉,罵她是個“掃把星”,一臉的“克夫相”,終日惡語相加。沒過半年,流浪人就把她轉(zhuǎn)給了別人,財(cái)禮是一筐蘿卜外加四張燒餅,娘沒說一句話,對著流浪人兩口子磕了三響頭,就跟了第二個男人。
第二個男人大她十三歲,瘦得豆芽樣,打人卻很兇,成天不正干,連偷帶摸地混一天是一天,一不高興就揍娘,娘忍著,一次次地忍著,實(shí)在忍不住的時候,就咬著被角哭上半天。
三四年過去了,娘一直不開懷,男人更是打罵成了性,除了天天晚上折磨她,就是擰著她的私處罵:“長這東西不下蛋,光他娘的當(dāng)擺設(shè)!”
娘怨自己命苦,怨老天爺一次次虧待了自己,可看著一天天不變樣的肚皮,娘也只是怪自己不爭氣,怪老天爺不給自己個孩子。
四
娘十六歲那年的一個早晨,突然撿到了沒人要的我,娘說那時的我皮包著骨,有出氣沒進(jìn)氣的樣子,可娘什么也不想,抱起我就回了家,解開懷就把我塞到她溫暖的胸脯上。
我竟然活了下來!
娘說我和她一樣,命賤,命苦,命硬,眼看著闖不過去的關(guān)口,我竟然活了下來。
娘的第二個男人發(fā)了狠地揍娘,擰娘的肉,“自己沒本事,倒他娘的拿個野種當(dāng)寶貝!”
娘緊緊地?fù)е?,生怕被人奪了去,生怕一松手我就消失似的,低頭任憑男人打和罵,不吭一聲氣。
我不記得娘的第二個男人,我不知道娘是怎么帶著我活下來的,我只知道那個男人一次次地扔我,然后娘一次次地把我抱回來。當(dāng)她揍娘的時候,娘把我抱在懷里,身子護(hù)著我縮成一個團(tuán),不讓半點(diǎn)拳頭落在我身上。
“鐵子,你三歲那年,眼看就不行了,他把你夾了胳肢窩里往外走,把你扔到小西山子的亂墳崗子上。我回家一看沒有你,想都不想拼了命地往小西山子跑,從那亂墳崗子上找到了你……”
我又活了一次,這次把我抱回來的還是娘。
娘的第二個男人沒過幾年,因?yàn)橥禆|西被村里人圍住打了半死,回到家躺了個把月就一命歸西了。
娘帶著我嫁了第三個男人,這個男人,我叫他爹。
爹對娘很好,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娘笑起來真好看,像一朵花開在陽光里。
但村里的小孩子們很可惡,他們只要看到我就扯著嗓子喊:“拖油瓶!”甚至有的人跳著追著叫我“私孩子!”
為了這事,爹沒少找到別人家里吵架,娘看著爹著急上火的樣子,摟著我笑著、哭著……
娘給我生了三個妹妹,爹把娘當(dāng)寶貝,可娘命苦,沒過幾年好日子,爹又被病奪去了生命……
五
鐵子一邊艱難地往前走著,一邊想著陳年舊事,天越來越黑了,可村莊依然看不到一點(diǎn)影子。
鐵子停下來,歇了口氣,天地間白茫茫的,哪里是自己的家?
難道我真要被雪堵在這荒野里,鐵子的心開始被一股難言的忐忑所占據(jù)著,心里硬憋的那口氣一旦散了,整個身子頓時便軟了下來,“唉,娘啊!”
突然間,鐵子好像看到了遠(yuǎn)方一點(diǎn)微弱的紅光。是的,紅光!
鐵子騰地站了起來,那是娘,那一定是娘!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自己貪玩迷了路,天黑透了找不到家,娘就是借了人家一只手電筒,用紅布籠著燈頭立在村頭等他。那次跑到娘身邊的時候,娘沒有打罵他,只是把他緊緊地?fù)г趹牙?,一邊?shù)落一邊哭著,生怕一松手我就會丟失似的。
看到遠(yuǎn)方的紅光,鐵子渾身上下涌起了無窮的力量,腳步輕松了,走得特別快了。當(dāng)走近紅光的時候,鐵子分明看到兩個黑黑的影子,雪雕似的立在那里,那影子的頭上臉上,全籠上了一層厚厚的白,不用說,那一定是自己的老婆扶著娘,站在雪里在翹等著自己……
鐵子疾步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僵在那里的影子,失聲叫了一聲:“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