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煙火】父親,在他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散文)
2017年農(nóng)歷八月二十八日,一連幾天的淅淅秋雨仍在下著,老家門前的大樹上,不時隨風(fēng)旋下幾片憔悴、枯黃的老葉。這天,我內(nèi)心的落寞和悲愁,并非因這凄涼的秋雨所致,而是由于躺在病榻上的老父正處在病危,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老人飽受病重的折磨。
老父在十幾天前,原本是好好兒的。那段時間,我因陪妻到省人民醫(yī)院治病,只好將父親臨時送到縣福利院寄養(yǎng)。記得中秋節(jié)那天下午,我送了些豬排骨湯給父親吃,望著父親有滋有味地吃著排骨,再將剩下的湯吐嚕吐嚕地喝了下去??锤赣H這有點不雅的吃相,知道他這段日子苦了,我不禁心酸起來。同時,又為他還有這么好的胃口,而感到開心且又放心。
中秋節(jié)后的第三天,吃過午飯后,我感到特別地犯困。正在酣睡中,一陣急驟的電話鈴聲將我驚醒。電話是福利院護理員打來的,他告訴我,父親這天早晨起床時,床單、被子全被尿濕,早餐開始拒絕進食,情緒急躁,似乎有不認識人的現(xiàn)象。得知情況后,我心里簡直涼了半截,真是老天不遂人愿,父親這又是中風(fēng)了,算起來,這是第五次中風(fēng)復(fù)發(fā)。
不到一個小時,我和妻子連忙趕到福利院。當(dāng)我走進父親的房間時,一股尿餿味撲面而來,只見父親坐在輪椅中,衣服胡亂地拉在身上,表情淡漠,嘴角歪斜,目光呆滯,一幅典型的中風(fēng)癥狀。我近前一邊為父親換下尿濕的褲子,整理好身上的衣服,一邊大聲地對父親說:“父,我是平兒,她是希兒(我妻子),你認識嗎?”
父親似乎聽到他身邊有人說話,將一雙已經(jīng)沒了眼神的眼睛轉(zhuǎn)向我,說:“我不曉得你是哪個,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聽過父親答非所問的回答,我的眼淚不禁長流下來,像哄小孩樣對父親說:“好好,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記得父親第一次中風(fēng)時,發(fā)生在九年前的子夜間。那夜,我叫了救護車當(dāng)晚將他送進了醫(yī)院。在父親首次中風(fēng)住院的日子里,是我親歷親為照料他,這是我作為人子第一次照料病中的父親。經(jīng)過近半月時間的精心治療和照料,父親終于有了好轉(zhuǎn),直至有了生活自理能力??吹礁赣H治好了病,雖然醫(yī)生治療是首功,但我仍有一種成就感。
依著前幾次父親中風(fēng)復(fù)發(fā)治療的經(jīng)過,我以為這次只要治療及時,父親定會挺過這次性命攸關(guān)的中風(fēng)復(fù)發(fā)。在急需將父親送往縣城治療的當(dāng)口,卻沒法找到車子,無奈之下,只好和妻子推著輪椅,走了七八里路,好不容易才將父親送往城里的醫(yī)療站。
在醫(yī)療站,當(dāng)護士將輸藥的針頭刺入父親手背上那松垮垮的皮膚時,他突然喊:“別刺我,我要回家!別刺我,我要回家!”
父親邊喊邊用另只手扯落了針管,情緒極為暴躁。父親這般抗拒打針,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過去打針,他總是乖乖的啊!父親為何總是說“我要回家”,這時,我也無心思理會這句話的含義。
我終于拗不過父親抗拒打針的蠻橫情緒,將他拉回到我在縣城的家中。幾年來,父親因股骨頭骨折,長年坐在輪椅上,一應(yīng)端茶送飯,穿衣服藥,洗浴倒糞等日常料理,都是我和妻子精心照料著,父親也習(xí)慣了這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養(yǎng)老生活,這次若不是妻子病重,需到省城醫(yī)院檢查治療,我也不忍心將老人送出家門。
當(dāng)我將父親推到我家院內(nèi),對父親說:“父,我們回家了,回家了!”
父親將他那無神、渾濁的眼睛朝院內(nèi)四周看了看,接著說:“這不是我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這時,我也無意向父親解釋什么,或者安慰他一下,聞聞老人身上濃濃的尿餿味,就想著準備給父親洗一個干干凈凈的澡。
仲秋時節(jié)的陽光很暖和,陽光照在父親光赤的身軀上,我將熱水一遍遍地澆在老人身上,讓他身體發(fā)熱,涂上香皂,再用澡巾輕輕地、仔細地擦洗。幾年以來,我都是這樣為父親洗澡的。有一次,我給父親洗澡的時候,問他:“父,我小時候,你給我洗過澡嗎?”
父親聽了笑了起來,笑著說:“沒有,一次也沒有,都是你奶奶和你娘給你洗的?!?br />
父親確實沒有給我洗過澡,穿過衣,可父親給予我的一切,應(yīng)該是怎么也報答不了的。這一刻,望著眼前給予了我生命的父親,望著給予了我如山一樣大愛的父親,我的眼淚像父親背上流淌的水珠一樣,不自覺地流了下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這是為父親洗最后一次澡,也是父親一生中最后一次洗澡了。
當(dāng)日夜晚,情緒不安、鬧了一天要回家的父親安睡了。在客廳,我問妻子:“今天是什么日子?”
妻子答:“今天還是國慶長假第六天,農(nóng)歷八月十七?!?br />
妻子剛說完,一剎那,我和妻子面面相覷,繼而異口同聲地說:“今天是娘的忌日!”
今天確實是我娘的忌日,我那勤勞一生,積勞成疾的母親,于1998年農(nóng)歷八月十七日逝世的。我本來不相信迷信的,可還是不由自主地將父親今天發(fā)病與母親的忌日聯(lián)想到一起,這樣的巧合,難道真的是母親的魂靈從另一個世界來邀父親了?妻子望著沉思中的我,說:“你別多想了,今天正好是母親忌日,碰上了父親今天發(fā)病,去燒點紙錢許下吧!”
這天夜晚,皓月當(dāng)空,繁星點點。在自家樓頂平臺,妻跪在地上,對著老家的方向,一邊輕輕地撥著燃燒的冥錢,一邊細聲地許著祈愿。我站在樓臺上,面對夜空,看著星斗沉默無語。突然間,我看到一點流星,自東而北一劃而過,瞬間即失。聽人說過,天上若有一顆流星消逝,地上就會失去一人。這時,我在想,無論是今天父親中風(fēng)復(fù)發(fā)碰巧在娘的忌日,還是此刻看到消逝的流星,我都不會相信不幸的厄運,會在我父親身上應(yīng)驗。
一連幾天,妻子做了十幾樣的流質(zhì)食物,我用小湯匙喂進父親的嘴里,可老人依然拒絕進食,甚至連水也喝不下,有時喂進了一點點,要么被嗆著,要么直接從嘴里吐了出來。我問他為何不吃不喝,父親回答說:“真的吞不下去啊!”
在老家,若是有這樣不吃也不喝,失去吞咽能力的老人,就認為是“倒了床,斷了飲食”,意味著等待死亡的意思,可我內(nèi)心卻不愿作這樣的聯(lián)想,也許會有轉(zhuǎn)機出現(xiàn)。
沒有進食的父親,白天昏睡著,到了晚上,反而表現(xiàn)出頑強的生命力,不斷述說著自己的生平往事,吟誦自己讀過的老書。若是我或妻子來到他床前,他會緊緊地拽著我們的手或衣角不放,硬要我們聽他糊言亂語般地述說。有天深夜,為了查看父親是否尿濕,我來到他的床前,只見他坐在床上正說著:“我不走,我不跟你走!”
我問父親:“誰要你跟他走!”
這時,父親緊緊地拽著我的手,臉上顯出極為恐懼的表情,對我說:“你娘剛才來了,她要我跟她走,她去廚房找東西吃去了。”
父親剛說完,只聽廚房里哐啷一聲,那是一個鐵盆砸在地上發(fā)出響亮的聲音,若不是接著聽到一聲貓叫,我真會被父親嚇著。稍后,我給父親換了干凈的護墊,看著父親安靜地睡了后,才感覺到自己的后背,有被汗?jié)竦臎鲆狻?br />
父親發(fā)病后的第六天,老家叔父、嬸子和堂弟們都來了,在外地打工的弟弟也回來了。我對叔嬸說了父親的病情,只聽叔父果斷地說:“你父這是快不行了,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快送他回老屋(家)!”
按照叔父的吩咐,我準備將父親送回離縣城幾十公里遠的鄉(xiāng)下老家。當(dāng)?shù)艿芡浦赣H即將離開我家小院門時,只見他突然掉頭朝小院里看了看,隨即流下不舍的眼淚??锤赣H哭了,我知道父親再也不可能來我家了,我也哭了。想想父親這幾年在我家小院的情景,盡管是坐在輪椅上,他還能拿著掃帚掃地,能給花兒松士除草,夏天在小院里乘涼,冬天在小院里曬太陽。在這小院里,妻子經(jīng)常邊為父親洗腳修指甲,邊聽他說往事,我有時陪他下棋,或聽他講時政見解。幾年來,父親在這小院里,應(yīng)該是度過了一段幸福時光。
鄉(xiāng)下老家位于大別山南麓西河邊緣的一個小山村,是個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這兒是父親的出生地,亦即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在縣城我家養(yǎng)了幾年病的父親,終于回家了。在剛進老家院內(nèi)的那一刻,父親突然發(fā)出幾聲朗爽的笑聲,連聲說:“好!好!回家了!”
父親這種讓人意想不到的興奮狀態(tài),真感覺不出他象是重病在身的樣子。一路的歸家行程,讓父親的病軀更疲乏了,突然回家的興奮,或許讓父親有種特別的安然感,在兄弟們給父親打掃好房間,鋪好床后,父親又進入了昏睡狀態(tài)。
回家老家的父親,依然吃不下東西,也喝不了水,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已是氣息奄奄了,有幾次還發(fā)生了間歇性呼吸停止現(xiàn)象。因為父親的病危,遠在外面工作的孫子、孫女回了,在外面打工的女婿、外甥們也回來了,鄰近的親戚和父親的好友陸續(xù)前來看望他。到了晚上,老家同村幾十戶人家,都有人紛紛前來守夜。我等兄妹五人,這時候,更是一刻也沒有離開父親面前,緊守著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親。
二十七日夜晚,我在父親病榻對面小床上睡著,可是怎么也睡不著。我用眼睛環(huán)顧著房間,看到房間一側(cè)面有一只立柜,這只立柜我太熟悉了,這原是母親的嫁妝,曾經(jīng)裝過我小時候的衣服,再后來,被父親改為書柜了。我下床打開柜子,柜里放的是父親的書籍,連五十年代父親從事獸醫(yī)職業(yè)的醫(yī)書、書稿都還保存著。在柜子的最里邊,發(fā)現(xiàn)有一個藍布包裹,我輕輕地掀開包布,原來,里面放的是父親的舊照片,各種證件和票據(jù)。我將這些物品一一整理好,用手機拍了照片。在所有物品中,有三樣?xùn)|西對我感觸最大,一是父親的黨費證,從黨費證中記載的繳費時間可以看出,父親五十年代就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十幾本黨費證,證示父親是個有近六十年黨齡的老黨員了;再樣物品是大集體時代,父親給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隊交的缺糧款收據(jù),共有百多張,這些收據(jù)證示我家當(dāng)時是個無勞力的缺糧戶,是父親用他微薄的薪水,撫養(yǎng)我們兄妹長大的見證;第三件物品是一個獎?wù)?,這是八十年代由國家農(nóng)牧漁業(yè)部頒發(fā)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獎,這樣的獎項,應(yīng)該是父親從職生涯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農(nóng)歷二十八這天午飯后,我永遠也忘記不了父親在這一刻的情景。此時,父親烏黑、消瘦的臉頰上,出現(xiàn)少有的紅潤,神情表現(xiàn)出讓人驚異的亢奮。父親說要起床,我將他扶了起來坐在床上,過會兒,父親說他想坐到輪椅上去,于是,我和弟弟將他駕到輪椅中。說是坐,其實根本坐不了,必須得由人扶好,才能勉強保持坐的姿勢。這時,我和兄妹們猜著父親可能是要交待自己的后事,可坐在輪椅上的父親什么也沒說,而是反復(fù)吟唱一首詩:“去年三月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边@是唐代崔護的一首詩,這雖是一首抒情詩,詩的深刻含義不在于敘述一個讓人們感興趣的故事,而是詮釋了一種普遍性的人生體驗:在偶然不經(jīng)意的情況下,遇到美好的事物,而當(dāng)自己去有意追求時,卻再也不可復(fù)得。父親吟唱這首詩時,在我內(nèi)心極為悲痛的情景下,我哪有心情作出這樣深刻的思索呢!
二十八日下午,我坐在父親的床邊,握著父親瘦骨嶙峋的手,眼睛緊盯著父親蠟黃的面容,細心觀察著父親極不均勻的呼吸。因為一個響動,父親醒了過來,他茫然地望著我。早已失明的父親是不會認出坐在他旁邊的是我,我湊近到他的耳旁,說:“父,你醒了,我是平兒?!?br />
這時,只聽父親嘴里吐出極其微弱的話音:“平兒!”
“是的,我是平兒!”我望著父親的臉,回答著。
這時,只見父親從被窩里費力地伸出一只手,他的手無力地摩娑著我的臉頰,像是要通過撫摸我面部的輪廓,猜出我是否是他的兒子一樣。我如今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自小到大,父親何時這樣撫摸過我的臉,父親這樣慈愛的舉動,在我的記憶中,一次也沒有過。就在父親那軟弱、冰涼的手指觸摸在我臉上時,他的手指也被我的眼淚染濕。
吃過晚飯后,父親的呼吸突然顯得異常急驟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咕咕聲,眼睛睜開著,一眨也不眨,脈搏一點也感觸不出來,下肢已經(jīng)冰涼。這樣的危象,看樣子說明父親已處在生與死的門坎上。這時,叔父來到父親面前,拉著我父親的手,含著眼淚對他說:“哥,我的好哥,你的后事都是按你吩咐辦的,你也折磨得太苦了,莫再擔(dān)心孫兒男女的事了,走吧,放心地走吧!”父親似乎聽到了叔父的話音,呼吸由急驟轉(zhuǎn)慢,嘴唇在微微地張合,繼而沒有一點聲息。正在叔父與我父親說話的當(dāng)時,我感覺父親握在我手上的手,微弱地慢慢松開,再完全松開。這就是撒手人寰吧!我敬愛的父親走了,安然地走了,他不顧子女的哭喊,告別了親人,告別了人世,駕鶴西游,奔赴黃泉,享年8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