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花非花(散文)
一、綠蘿
辦公室有盆綠蘿,置于鐵架,高出桌面尺許,一年四季,肥肥厚厚地,綠著。
因要外出幾月,怕綠蘿枯萎,將它搬到走道外的陽臺上。同樓,有愛花者,辦公桌上缽盆瓶里,各式各樣的花,經(jīng)常變換。我的綠蘿,應(yīng)該得到他們的惠顧照料。
在外的時日里,一切都置之度外,唯獨那盆綠羅,總在腦里打轉(zhuǎn):有人澆水嗎?被同事搬到他的辦公室里了?是不是沒人照料已經(jīng)枯萎了?或者,被出租花木的花農(nóng)收回去了?我想它肥肥厚厚地,綠著。的確,盡管有許多擔(dān)心,這綠蘿,一直在我心里肥肥厚厚地,綠著,令燠熱的夏日有了幾許清涼。
回單位,不開辦公室,匆匆到陽臺上看綠蘿。綠蘿還在,還在鐵架上的盆里。但綠蘿,已沒走時的模樣。雖未枯,還綠著,卻萎得厲害。葉片單薄瘦弱了許多,蜷曲著身子,沒精打采的樣子,好象沒有吃飽飯的餓童。瘦綠里,夾著黑,是已經(jīng)枯干的葉。淡綠里,摻進(jìn)黃,是正在枯萎的葉。顯然,外出的時間,沒人照料我的綠蘿。葉片在溽熱的風(fēng)里搖動,仿佛眼睛,眨巴著看看我,躲開,又眨巴著看看我,又躲開,有些畏葸,有些膽怯,有些羞澀,小可憐的模樣,令我心生痛惜,吶吶不知對其何所言。
氣溫依然很高,太陽的熱度肆無忌憚地鉆進(jìn)來,把陽臺烘得熱熱的。我給綠蘿淋水,一杯一杯又一杯。水順葉片流到莖藤,沿著莖藤滲至根須,飽飽滿滿地注入營養(yǎng)土。最后,從盆底溢出,滴到陽臺的磁磚上。綠蘿是否在鯨吞牛飲,我不知道。綠蘿是否需要這么多的水份,我不知道。我想綠蘿重新肥肥厚厚起來,盈盈盎盎地,綠著。
第二天上班,不進(jìn)辦公室,匆匆到陽臺上看綠蘿。一夜夏涼,綠蘿大變。單薄瘦弱的葉片肥厚了許多,蜷曲的身子舒展開來,葉片立著,葉尖向上。認(rèn)真注視,看得見它正往上竄。仔細(xì)傾聽,聽得到它快樂的尖叫。葉片在涼爽的晨風(fēng)里搖曳,仿佛眼睛,喜盈盈地看著我,笑呵呵地看著我,目不轉(zhuǎn)晴,意韻非凡。飛揚(yáng)明艷里,竟有些許妖冶誘惑,令我神為之動,心為之蕩,不知對其作何表情。
果然,綠蘿肥肥厚厚起來,盈盈盎盎地,綠著。
綠蘿的綠,生動活潑。如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微風(fēng)吹過,楊柳輕拂,繁花萬點,天上人間。如夏之江潭,綠如墨,綠樹陰濃,竹露清滴,薔薇滿院,無限江山。盆里擠擠挨挨,莖藤左纏右繞,葉片跳躍起伏。仿佛十七八歲少年的熱舞狂舞,舞得高蹈,舞得瘋狂,要舞到精疲力竭,舞到樂聲消歇,要舞出美好的青春年華,舞出自在的人生意境。
看久了,綠蘿的綠,漸漸沉靜安寧。如深秋原野,綠若黃,空山新雨,落霞孤鶩,蕭蕭疏窗,十里湖光。如冬山青松,綠若蒼,云橫秦嶺,瘦損江梅,孤城遙望,獨釣寒江。它靜靜地立在盆里,團(tuán)團(tuán)地生,簇簇地長,擠滿盆,枝枝蔓蔓向外延伸,垂在盆沿。盯著它層次分明的綠,仿佛窺見生命的年輪,竟然愿意如它一樣綠下去,綠得躁動的心緒歸于寧靜,綠得紊亂的思維覓到皈依。
一花一菩提,一葉一世界。綠蘿無花,其葉百千。在綠蘿的大千世界里,寄予著大自然和生命的無限禪意。慢慢品味,可品出自然存在的遼闊功德,細(xì)細(xì)參勘,能勘見生命輪回的深邃意蘊(yùn)。站在這盆由萎而盎的綠蘿前,我突然覺悟:它的生命,也是生命;我的生命,只是生命。我看綠蘿,綠蘿是它者,無關(guān)我生命的宏旨。綠蘿看我,我也是他者,亦無關(guān)它生命宏旨。
再看這盆綠蘿,綠蘿不止是綠蘿,而是得道者。
辦公室里,它的位置還在。它既已得道,我豈能再將它搬進(jìn)來,一人獨觀?于是,這盆綠蘿將站在走道外的陽臺上,肥肥厚厚地,盈盈盎盎地,仙風(fēng)道骨地,綠著。
二、金虎
金虎的死,很突然。先是身上一塊細(xì)細(xì)的黑斑,指甲般大。第二天,擴(kuò)散成一只手掌。一周后,皮膚脫落一半,流出黃黑黃黑的濃汁,整個身子軟軟地萎頓下去。我知道,金虎沒救了,金虎終于去赴那個冥冥中早就注定的約會了。
第一次見到金虎,是在一家花店。走進(jìn)花店,蹲地門邊的金虎胖乎乎、圓滾滾的,很討人喜歡。我喜歡養(yǎng)花,卻一直是不專業(yè)不勤奮,也不愿鉆研的養(yǎng)花人。養(yǎng)花,是概說,養(yǎng)植物,更準(zhǔn)確。我喜歡植物的綠,喜歡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綠在眼前跳,仿佛大自然的生命律動。而我,在各式各樣的綠里,尋得到舒心滿足,甚至青春詩意。
曾經(jīng),養(yǎng)過仙人掌、天鵝蛋。這些熱帶植物,很好養(yǎng),種在花缽里,不管不問,依然綠意濃濃??吹脚c仙人掌、天鵝蛋差不多的金虎,我故意問老板:什么花不用管,也能好好地活?老板七十多歲,干干瘦瘦,四月末,還貼身套件薄毛衣,毛衣領(lǐng)口油漬星布。他目光散淡,臉上密布的皺紋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菧嫔#豢淳筒皇鞘∮偷臒?,果然,嘴巴不饒人,面無表情地說:塑料花!噎得我無話可說,氣咻咻地轉(zhuǎn)身就走。門邊,胖乎乎、圓滾滾的金虎蹲著,一絲笑從臉上漾起,很嫵媚,象是在表達(dá)歉意,又象是要安慰我。我愣了愣,不生氣了,折回去,買下了這只金虎。
我知道,金虎是植物,不會笑。但我想象中她嫵媚的笑,卻一直浮在她的臉上,淺淺的,沉靜溫柔,安然美好。我知道,植物有性別,金虎也有性別。電腦旁一直伴著我的金虎是男是女,我不知道。不知道,也好,可以由著我把她想象成女子。她,圓圓的臉,團(tuán)團(tuán)的身,成天守護(hù)著我,凝望著我,嫵媚的笑里,含著一絲稚拙,甚至幾許呆傻。偶有走神,覺得她的身子里潛伏著一位古裝女子的魂靈。那女子身材高挑纖瘦,眉眼溫柔婉轉(zhuǎn),晶瑩的眼神穿透千年的煙塵,遙遙地望過來,令我魂飛萬里,神難守舍。
但,我終究有些懷疑金虎的女兒身。球形的金虎,若果是女子,身材真不可恭維。金虎表面一道道深深的溝壑,刀砍斧削般,溝壑棱上尖利的刺,好似鋒利的長槍尖刺。一次不小心,被刺了一下,血一下冒出來。雖只是淺痛,但痛里夾一絲癢,癢里添一點麻,令我難受很久。人們常說,帶刺的玫瑰。玫瑰的刺,是想保護(hù)美麗的花。玫瑰刺人,淺淺的,淡淡的,柔柔的。因為有花艷,花香,即使被刺,也歡喜。金虎,不開花,刺比玫瑰尖銳、鋒利,刺人直接、猛烈,刺刺見血,哪是女性的溫柔?或許,我的這只金虎,其實是剛烈的男兒。
于是,金虎變了。嫵媚的笑沒有了,圓圓的臉,團(tuán)團(tuán)的身,成天守護(hù)著我,凝望著我,一臉嚴(yán)肅,滿眼鄭重。仿佛在告誡:我不丑,也不溫柔,你只能遠(yuǎn)觀,不可近褻,否則……否則后面的潛臺詞,不說,我也知道,他會直接、猛烈地刺我,保護(hù)自己。電腦旁,少了紅袖添香的柔軟,多了男人自持的莊重。我不得不挺起胸,直著背,肅然端坐。讀書,不敢走神。碼字,不敢捧心效顰,無病呻吟。我怕金虎發(fā)現(xiàn),怕他嚴(yán)肅鄭重的臉上浮起戲謔,甚至嘲弄的笑。
金虎的死,更是證明。我的這只金虎,是剛烈的男兒。
只一周,金虎就完成了自己的死亡。他死得突然,死得快捷。他沒象《紅樓夢》里的林黛玉,沒象《家》里的梅,病病哀哀,咳咳吐吐,幽幽怨怨,很久很久,才香消玉殞。他豪情萬丈,跨騎俊馬,身被鐵甲,奔赴男人的戰(zhàn)場。他只身突入敵陣,殺向敵酋,最終功虧一簣,身被百千刀槍創(chuàng)傷,轟然倒下。這只金虎,哪是女兒?他就是死,也在向我展示他作為男兒的悲壯。
金虎死了,電腦旁空空如也,目光所及,一片空茫。
我走進(jìn)花店,想再買只金虎。守店的是位中年婦女,利索整潔。我問:以前的老板呢?她臉現(xiàn)悲戚:他是我爸,前不久,走了。我一驚,茫然四顧,滿店的花耷拉著葉片、花瓣,了無生氣。它們,莫非是在祭奠逝去的老人?
我走出花店,回頭望了望?;秀崩?,門邊蹲著一只金虎,胖乎乎、圓滾滾的,很討人喜歡。認(rèn)真看,以前擺金虎的木架,零亂地碼在門邊,金虎?哪有金虎?
三、君子蘭
窗臺上的君子蘭開花了。一簇,七八朵?;ǔ世刃?,花瓣頂端深紅,紅得清秀,近柄處明黃,黃得高貴。紅向黃洇下去,黃向紅漫上來,有層次,卻模糊。未梢的喇叭嘴里,俏生生吹出幾絲花蕊,亦是高貴的明黃,身型纖柔,頭挽朵云髻,恍若古裝仕女??催^去,看過來,超凡脫塵,滿滿遺世獨立的樣子。
養(yǎng)君子蘭,是因為它的名字。君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理解,都是褒義,給人儒雅、恬淡、謹(jǐn)嚴(yán)、方正的感覺。蘭名君子,定然謙和淡泊,非同一般。
我養(yǎng)花,不能稱為養(yǎng)。花買回來,放在窗臺,隔三岔五淋杯自來水,想起了澆點淘米水,任其自生自滅。許多花,幾個月就枯萎了。堅持兩三年的,算是長壽。我知道,我對花有虧欠,但不知如何向花獻(xiàn)殷情,又太懶散,不愿改過,只好一直虧欠著。
君子蘭,卻好好地活著。十多年,應(yīng)時開花,偶爾兩茬;每年分蘗,抽發(fā)新芽。親戚朋友,同學(xué)同事,好花者,都來我家分君子蘭。它的子子孫孫,在小城,應(yīng)該有好幾十了。的確,蘭名君子,并非虛妄?!吨芤住酚性疲骸疤煨薪。右宰詮?qiáng)不息?!蔽业木犹m,站在窗臺,蜷于陶缽,沐風(fēng)櫛雨,卻生生不息,年年開花,年年發(fā)芽,光華明艷,靚麗雅致。它是君子,是真君子,在我的窗臺上,自強(qiáng)不息,繁嗣不斷,悄悄構(gòu)建起它自己的四世同堂。
新房裝修結(jié)束,去花店買綠蘿?;ǖ昀飻[著君子蘭,陶缽上釉,釉繪瘦竹秋菊,泥覆紅沙,沙呈粒粒圓珠。缽里兩株君子蘭,并排而立,謙謙對坐。彼此只隔兩三公分,卻各長各的,各綠各的,互不干擾,涇渭分明。再看花店里的其他花,若是兩株一缽的,全此糾彼纏,枝葉相攀。才明白,蘭名君子,不是空穴?!肚f子》有曰:“君子之交淡若水”。這兩株君子蘭,同處一缽,不摟摟抱抱,不勾肩搭背,手不牽,發(fā)不染,儼然端坐,肅然相對。就是有風(fēng)吹過,也只點點頭,凝凝眼?!熬又坏羲钡哪?,仿佛深山里,古松下,兩位得道高人,對坐山石,淡然拈起黑白子,悄然輕輕放下,看著對方,淺淺微笑。
我指著君子蘭,問店主:多少錢?店主說:三百五。我嚇了一跳,突然心疼分出去的君子蘭。若不分出,也培栽成花店里的模樣,豈不可以賣很多錢!我笑:我有君子蘭,賣給你,如何?店主亦笑:不如何!我只賣花,不買花。
花店里的君子蘭葉肥而厚,綠得印堂發(fā)亮,綠得通體放光。綠里,絲絲縷縷嫩,片片段段嬌,滿缽富貴,滿缽妖嬈,仿佛宰相府里的小姐,豐腴嬌媚。一比較,才發(fā)現(xiàn)我養(yǎng)的君子蘭,實在窮窘:葉片單薄頎長,綠得深沉,綠得虬曲,綠里透著灰,綠里顯出暗,高挑瘦弱,矍鑠蒼顏,仿佛困守鄉(xiāng)居的儒士,傲岸清癯。其實,君子,從來都不一樣:有的富貴,有的窮困;有的圓通,有的耿直;有的謙雅,有的奇倔。
路上,想著君子蘭,想著君子,有些慚愧?!墩撜Z》有言:“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蔽译m養(yǎng)著君子蘭,不思“義”,卻想著君子蘭的“利”,哪有一點君子味道。
回家,再看君子蘭開著的花,一簇,七八朵,紅得俏皮,黃得艷麗,好像樓下菜市場里的豆腐西施,世俗得可愛,溫柔而潑辣。低頭看看花,抬眼望望濱河路上喧喧囂囂擠擠挨挨的人群,豁然釋然:君子蘭,只是花,不是君子;我,只是俗人,也不是君子。
風(fēng)雨的文,有了爐火純青的質(zhì)感。
向你學(xué)習(xí),取經(jīng)。
哈哈。
最喜,盈盈若女子的恍神狀態(tài)下的,擬寫與聯(lián)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