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夢令】給我一個吻(征文·小說)
一
我掉入了一條長滿水草的水潭,我拼命掙扎想呼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在我即將游到岸邊的時候,一只腳被水草纏住了,掙脫不掉,潭水的溫度太涼了,我的雙手很快就失去了掙扎的力氣,潭水即將淹沒我……
我在掙扎中醒來,又是同樣的夢。
夜涼如水,我卻再睡不著了。我抱著毯子站到窗前,拉開窗簾,卻愣住了。
有些不同了,窗外不再是燈火,而是一片黑黢黢的樹林。我才想起來,我換了一個家,是駱白帶我來的這,他說,我必須斷絕跟駱川的一切關(guān)系。所以駱白找到我的那一天,我搬離了駱川買給我的房子。我拉上窗簾,把毯子扔回到床上,反身走出了臥室,我需要去廚房找點吃的。
沒有了屋外的燈火,我有些發(fā)慌,我需要東西填充。
填充。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想到這個詞。自從搬到這里后,每次夜里醒來,我都感覺胃里空得發(fā)慌,需要吃很多東西,每次吃得肚子圓滾滾的,才能進入睡眠。其實,我一直想,或許我并不是想吃什么,只是想把肚子填滿,用這種飽脹感來牽扯我的心。
所以,空的不是我的胃,而是我的心?;蛟S自從駱川離開后,我的心就空了,又或許因為搬離了駱川呆過的屋子,沒有了他的氣息,讓我的心沒了著落,所以才會變成這樣。我還是很想他。
冰箱里空空如也,駱白把我所有的食物都扔進了垃圾桶。他說,我是個演員,要時刻保持自己的形象。
二
駱白很看得起我,他告訴我,演員和明星的區(qū)別。從他侃侃而談里,我看得出他有著宏大的抱負(fù)??墒牵疫€是想要做一個明星,在我認(rèn)為明星是可以做自己的,明星是因為一個人身上自帶的特質(zhì)才成為的公眾人物,而演員是需要自我約束、自我負(fù)責(zé),是需要職業(yè)素養(yǎng)的,演員是經(jīng)過長時間打磨才成為的公眾人物。我不想活得太累,我想做我自己。駱白聽到我的言論笑了,他說,我很天真。
當(dāng)初選駱白做了我的經(jīng)紀(jì)人,是因為他的名字,駱白,駱川,我幻想著他們之間會有所關(guān)聯(lián),我依靠著“駱”這個姓氏自欺欺人。事實證明,他們兩個沒有一點關(guān)系,駱白還是個男孩,駱川已經(jīng)是一個男人了。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這樣評價他們兩個時,我意識到,我老了,至少內(nèi)心充滿滄桑。不,或許從我堵在駱川面前請他包養(yǎng)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老了。當(dāng)初我能纏上駱川有至少一半的成分是因為駱川工作室的名聲,而駱川也是明白我的,不然只給一線女明星拍攝寫真的他,不會給我出那一組寫真,他為我做了我希望的事,卻也永遠(yuǎn)的離開了我。
往演員方向發(fā)展,是公司決定的結(jié)果,而我不可抗拒,所以我只好培養(yǎng)出一些良好的品質(zhì)以引導(dǎo)大眾,帶給他們真善美的引導(dǎo)。
可是這個世界哪有那么簡單,做演員也是需要努力求生存的。
三
駱川為我拍攝的時尚寫真的確讓業(yè)界注意到了我,然而想要拍戲卻是難之又難的,競爭太激烈,潛規(guī)則太多,還有我生澀的演技并不能為我贏得什么機會。
駱白說,咱們先從跑龍?zhí)组_始。
我說,好。不好,我又能有什么選擇呢?
與公司簽訂了15年的合同,我沒有能力賠付違約金,所以只能按照公司的安排來。做群眾演員,比我之前演過的那個舞女的角色還要沒有存在感的群眾演員,我跟隨著人群摔倒在泥潭里,奔跑在爆炸現(xiàn)場中,演過死尸,演過路人……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緩緩前行,我并不知道我的堅持有沒有意義。
駱白跟隨著我跑了一個又一個的劇組,我們一同吃盒飯的時候,他常說,公主,我一定會讓你當(dāng)上女主角。
駱白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里帶著光。
有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說,郁秀,你父親回來了。這是母親第一次向我提及父親,我的心里有些震動,也很掙扎。
四
我去見了父親。準(zhǔn)確的說,是我偷偷見了父親。我看見了他的臉,卻離開了。他是個導(dǎo)演,蜚聲國際的名導(dǎo)演——程昱,我曾經(jīng)在他的一部刑偵劇里,演過一具尸體,躺在冰冷的臺子上,害怕令我無法控制我的眼球,它不停地轉(zhuǎn)動。
我聽到了他憤怒地謾罵,你從哪給我找的演員?又是哪個投資商的情婦?這樣沒有職業(yè)道德的演員以后堅決不能用!
周圍的一切瞬間安靜下來,他怒吼的聲音像一把把尖刀刺向我。當(dāng)初我并不明白,為什么我內(nèi)心的觸動那么大,我是哭著離開劇場的,那是我跑了那么多劇組唯一一次掉淚,駱白都有些不知所措。我對那張臉是有印象的,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心就有顫動,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叫囂,他是我的父親,他就是我的父親。我可以不顧一切地?fù)溥^去,這樣或許我的演藝之路會順暢許多,但是我不能,是他拋棄了我們,是他讓母親這么多年孤苦無依,是他讓我的童年沒有父愛……這么多的血和淚,讓我無法原諒,我也不能原諒,所以躺在臺子上的我無法平靜下來,無法進入狀態(tài)。
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張臉,眼淚已經(jīng)溢滿了眼眶。我轉(zhuǎn)身離開了,我明白母親讓我見父親的意思,但是我不需要抱他的大腿,我寧愿在泥水里摸爬滾打,我相信我一定能站在耀眼的領(lǐng)獎臺上,而頒獎人最好就是他。想到這里,我揚起頭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微風(fēng)吹起我的風(fēng)衣,周圍的陽光變得熱烈起來。
駱白打來了電話,他說,公主,我為你爭取到了女二號,跟席蔓演對手戲。
席蔓,駱川曾經(jīng)愛過的人。想到要與她搭戲,我竟有些緊張,不過我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的,而且我不會比她差。
劇本拿到手了,是一部小成本投資的電影,劇名《給我一個吻》,我的角色叫林榛言,富家大小姐,直率可愛,因為家族生意破產(chǎn)而性格產(chǎn)生變化,為了留住所愛的人做了很多錯事,越走越遠(yuǎn),最后因為故意傷害罪入獄。
駱白為我找來了很多有類似人物的碟片,我把自己鎖在屋子里,沒日沒夜的觀看,揣摩人物,讓自己徹底進入人物,我要抓住這個機會。
這段時間駱白一直配合我,配合我演戲。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駱白有那么驕傲的演技,只借助了一杯水即使不說一句話,就足以讓一個沒有什么存在感的角色立體起來。
駱白說,你要保留林榛言身上的一種善良,大部分人讀這個劇本,都會以因愛生妒、因妒生恨的情感之線塑造這個人物,如果你仔細(xì)讀過,就會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正確塑造人物的情感線是因愛生恨、因恨生妒。這個劇本是由小說改編而來的,小說原名《裙邊》,最初在網(wǎng)絡(luò)連載,是一部熱門小說,作者的初衷是把林榛言作為主角來寫的,由于讀者對岑泠玉的喜歡,作者才越來越側(cè)重寫岑泠玉的。駱白讓我在網(wǎng)絡(luò)上搜搜這部小說,上面有很多對林榛言的解讀,有一篇關(guān)于兩人命格分析的很不錯,林榛言身上有木命人的性格,而岑泠玉是水命人的性格。
我發(fā)現(xiàn)這本小說的作者是瀾溪,是她早期的作品。
五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席蔓會接下這樣一部小成本電影。
我在瀾溪這部作品里看到了駱川的影子,看到了席蔓的影子,還有瀾溪的影子。我能明白,這是他們的故事,雖然家庭背景不同,但是性格是相似的。
岑泠玉從農(nóng)村到上海打拼,機緣巧合下認(rèn)識了林榛言,兩人非常投緣,善良的林榛言收留了岑泠玉。正是因為林榛言收留了岑泠玉,制造了她和蔣飛舟相遇的機會,蔣飛舟對岑泠玉一見鐘情,展開了熱烈的追求,這讓一直暗戀蔣飛舟的林榛言有苦難言。
這是一個悲劇故事,但卻充滿著勵志,以岑泠玉的蛻變?yōu)橹骶€而展開的。三個人的結(jié)局,最終各自紛飛,林榛言任性妄為,開車撞向岑泠玉,蔣飛舟推開了岑泠玉,自己卻失去了一條腿,林榛言入獄,岑泠玉去了法國進修,蔣飛舟去了英國。
一直都喜歡看瀾溪的書,對她的性格或許摸得很透了。她自卑、自憐、自愛,性格里有少許偏激因子,我想林榛言這個人物的塑造也是這樣的,在蔣飛舟面前的自卑,在岑泠玉面前的自愛,在一個人時候的自憐,這大概就是林榛言吧,她表面上是個天真可愛的女孩子,實際上骨子里有一種堅韌,這也是為什么林榛言暗戀蔣飛舟一輩子直到去世,這也是為什么林榛言出獄后還能浴火重生成為暢銷書女作家。
駱白說,他感覺我塑造的林榛言有了一種特別的光彩,準(zhǔn)確的說,是有了自己的味道。駱白還說,我離成為演員不遠(yuǎn)了。
六
進組了。
我見到了席蔓,她站在一群人中間,面容瑰麗,有些清冷。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她偶然抬起頭觸碰到我的目光,我感覺到了,她的眼睛里有我。她是知道我的,不,她注意到我了。
不知道為什么,這次我的表演非常順利,心里卻有隱隱的不安。有一場戲,岑泠玉挨了林榛言一巴掌,席蔓堅決不用替身,她說讓我真打。導(dǎo)演竟也允許了,他說,這樣拍出來的效果一定很震撼。
這場戲份發(fā)生在林榛言父親公司倒閉,林榛言的人生正經(jīng)歷人生最低谷,蔣飛舟對她的一切愛憐,讓她反感,她討厭同情,尤其是被一個自己深愛的人同情,而岑泠玉的事業(yè)如日中天,作為情敵的岑泠玉來勸到林榛言振作起來。
岑泠玉:林榛言,你就是個loser,徹徹底底的失敗者。這樣你就倒下了嗎?是誰常常說自己是小強,你知道小強有著怎樣強大的生命力嗎?我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小小的挫折就令你潰不成軍,你的堅強去哪了?我沒有想到你是這么怯懦的一個人,我對你真的很失望。
林榛言:岑泠玉,你有什么資格來教訓(xùn)我?你是來炫耀的嗎?炫耀你剛剛拿到了最佳新人獎,炫耀你可以得到蔣飛舟哥哥的愛?炫耀你走上了人生巔峰?我告訴你,岑泠玉,你還不夠格!
岑泠玉:我從來沒有回應(yīng)過蔣飛舟,我知道你喜歡他,所以我不會去招惹蔣飛舟。我努力遠(yuǎn)離你們,可是蔣飛舟太執(zhí)著了,他是個有主意的人,他喜歡一個人是不可能輕易改變的,我……
啪!林榛言的巴掌打上來,岑泠玉,你滾!
岑泠玉(捂著臉):林榛言,從今以后我們兩不虧欠!
……
席蔓演得真好,那滴眼淚被她很好的控制在眼眶里,沒有留下來,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到了自己的黯然失色。
我以為我把林榛言詮釋得已經(jīng)很好了,可席蔓飾演的岑泠玉也更勝一籌,她轉(zhuǎn)身離開那一剎那,就連衣角帶起的風(fēng)都帶著演技。
七
我跟駱白說,在席蔓面前我突然有些自卑。
駱白說,郁秀,席蔓是一個善于歸零的人。每演完一個角色,她就會走出來,重新歸零,做回她自己,她的這種心態(tài)也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打磨雕琢而成的。郁秀,而你是一個天生的演員,只要你克服了心理障礙,你的靈性就會展現(xiàn)在鏡頭面前,時間久了,你會明白的。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駱白就像哆啦A夢,只要你想要,他會不斷地從自己的兜里掏出很多寶貝來,他是一個合格的經(jīng)紀(jì)人。
《給我一個吻》上映了,引起了熱烈反響,我也去了電影院,把這部電影從頭到尾看了下來,我坐在人群里,感受到了大家的眼淚,而我自己亦流下了淚,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那個故事。
高潮部分那一段印刻在我的心里:
發(fā)生在機場,岑泠玉要去法國進修,蔣飛舟來送行。
兩人依舊保持著距離,彼此的眼中滿滿的都是對方,可是他們卻無法在一起,不說一句話,岑泠玉在進安檢口前的那一刻轉(zhuǎn)身跑到蔣飛舟面前,對他說,給我一個吻。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密接觸,蔣飛舟捧著岑泠玉的手有些顫抖,他把唇送上去,岑泠玉放開扶著行李箱的雙手摟著蔣飛舟的脖子,與他擁吻,直到蔣飛舟吃疼地放開。
岑泠玉咬了蔣飛舟的嘴唇。岑泠玉沒有看蔣飛舟一眼,拉著行李箱走進了安檢口,再沒回頭看一眼。
只有一句對話,所有的痛苦和不舍僅用動作和表情演繹,卻讓觀眾理解了岑泠玉對蔣飛舟的愛和不舍,席蔓的確很厲害。
我終于明白席蔓離開駱川的真相,并不是單純的追求事業(yè),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還有一個人,他們永遠(yuǎn)無法忽視的“林榛言”。
從電影院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身影,很像駱川,他拄著拐杖,卻身材挺拔,走在人群里依然醒目,我的眼淚掉下來,可是當(dāng)我追上去,他卻不見了。
八
在電影院門口,我被一個看電影的觀眾發(fā)現(xiàn),她尖叫著,林榛言!林榛言!
很快我便被人群淹沒,我擺上了我的微笑,為他們每一個人簽名、合影。最后是駱白把我從人群里救出來,在車上,駱白說,郁秀,你必須要轉(zhuǎn)型了,避免林榛言成為你的標(biāo)簽。
我看著他笑笑,不用他說,我也知道。
我從窗戶往外望去,透過影迷我似乎看到了一個身影,駱川。
但我只能離他越來越遠(yuǎn)。
我拿到了各個頒獎晚會的最佳新人,最佳配角,《給我一個吻》讓我捧回了無數(shù)獎杯,我紅了,一時間風(fēng)頭蓋過了席蔓。
駱白說,有一個小聚會,希望我能參加。我本來是拒絕的,只是駱白說,絕不用我喝酒和應(yīng)酬什么,我便答應(yīng)了。
當(dāng)我盛裝出席,走到酒席,發(fā)現(xiàn)了母親和程昱,我本能反應(yīng)是轉(zhuǎn)身離開。駱白追上我,他說,給我一個吻是程昱向那個導(dǎo)演推薦的,我很氣憤,但卻無奈,我還是走出了酒店。
駱白說,郁秀,你真的覺得娛樂圈那么好闖蕩嗎?你才跑龍?zhí)着芰藥啄辏阒老芰藥啄陠??你又知道席蔓遭受了多少咸豬手才換來她今天的風(fēng)光嗎?我認(rèn)為你應(yīng)該感到慶幸,你有一個好父親。
看著駱白義憤填膺地說著這些話,我突然覺得悲哀。我苦笑著對駱白說,駱白,你是不是從心底看不起我?即使我為了這個角色付出了再多,這是我用多少淚水和汗水換來的,你想過嗎?我從3歲開始,母親就逼著我學(xué)演戲,讓我哭,在我懵懵懂懂還不知道演戲是什么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開始了,后來還為此放棄了學(xué)業(yè),你知道我挨了多少打,你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嗎?是,我跑龍?zhí)滓膊贿^兩年,可我為演戲做了將近20年的努力,我想靠自己,這有什么錯嗎?我愿意在泥水里摸爬滾打,即使最后我混成你的樣子,我也心甘情愿。
駱白說,郁秀,我沒有看不起你,我看得到你的努力……對不起,是我太急功近利了。
我是偶然間得知駱白的故事的。他曾經(jīng)是跟程昱齊名的導(dǎo)演周成的徒弟,駱白當(dāng)初為了成為周成的徒弟,免費為他打了三年工,做道具、替身演員、文替、武替……所有人不能吃的苦,他都堅持下來了,周成終于肯栽培他了,周成卻因為吸毒嫖娼被抓了,從此名聲一落千丈,駱白也因此成了無業(yè)游民,當(dāng)初看到我找經(jīng)紀(jì)人,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卻不想應(yīng)聘成功了。我明白駱白那種壯志難酬的心緒,所以我理解他。于是我對他說,駱白,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經(jīng)紀(jì)人了。
程昱跟隨母親追了出來,他聽到了我的話,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來,身材也變得矮小起來,他落寞地轉(zhuǎn)身離開。
我追了上去,我說,你能不能收駱白為徒?
程昱停了一下,點點頭離開了。
駱白走上來對我說,郁秀,謝謝你!
我沖他笑笑,還不快追上去。
駱白追上去跟著程昱離開了。
我一轉(zhuǎn)身看到了母親站在我身后,她眼里滿含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