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力寫手選拔賽】老屋(小說)
一
“啪”,陳石牛把手機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他娘的,老子不管了!”他快要崩潰了。
不到兩個小時,接了將近二十個電話,都是老屋的人打來的。
“沒本事,沖手機發(fā)么子火!這時曉得莫奈何了,當初要你不做這個村長,你偏不聽。這次老屋的人個個眼睛瞪得像電燈泡,還以為挖金挖銀呢,心窩子哪會滿,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只怕動不了工。你這樣賣力,他們嘴里沒說,心里一定認為你在中間撈了多少好處。你快把那兩包煙退給鎮(zhèn)長,不然,只怕沒吃著羊肉,還沾一身膻!”陳石牛的老婆見他把手機摔了,在一旁大叫起來。
陳石牛瞪了一眼老婆,彎腰撿起地上面目全非的手機,左看右看,心痛不已。
唉,老屋,都怪老屋,不然這些人也不會像發(fā)了瘋一樣。
老屋建在三座小山的懷抱里,有一百多間房子,分成九橫十縱,距今已有兩百多年歷史。由于年代久遠,屋頂很多地方開了“天窗”,椽子都露了出來,落雨漏雨水,天晴漏太陽。墻腳爬滿了青苔,墻上有些地方裂開了縫,木頭窗子木頭門都變成了灰褐色。
老屋里面又臟又亂,每排房子之間都建了廚房,天井里搭了很多雜屋,雞窩、狗窩隨處可見,水井“雄踞”在過道上。
如果把老屋比作一個邋遢、瘦骨嶙峋的垂死老人,倒是非常恰當。
就是這樣一座破破爛爛快要倒塌的房子,居然成了國家文物保護單位,而且政府還撥巨款進行維修,這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可沒想到施工隊剛進場就遇到了大問題。
按照計劃,先要在老屋旁邊清理一塊地搭建工棚,用來安置還住在里面的二十多個老人,然后把里面亂搭亂建的雜屋、狗窩什么的拆除,才能開始修復工作。
老屋旁是一塊菜地,地里長著幾行半死不活的西瓜苗,離菜地不遠的地方有一棵水桐樹。
施工隊的推土機開到菜地邊,坎爺就擋在了前面:“要鏟我的菜,先賠錢?!?br />
施工隊負責人趕緊找陳石牛。
陳石牛是一村之長,這次專門負責老屋的修復工作。
陳石牛來到現(xiàn)場,給坎爺遞上一支煙:“坎爺,你不愁穿不愁吃,這幾蔸瓜秧子還要賠錢???”
坎爺用手擋開陳石牛的煙:“你說得輕巧!我這塊地有二十多蔸西瓜苗,投產(chǎn)了每蔸至少有一百元的收入,你們要按這個標準賠?!?br />
陳石牛自己點上煙,狠狠地咳了兩聲:“你這西瓜苗還剛出土,這樣說話,不是敲棒棒嗎?”
坎爺說:“放你娘的狗屁,信不信我抽你兩耳光?難道我的西瓜苗以后不會結(jié)西瓜?告訴你,人長著嘴巴,就是用來吃東西的。你們不賠,就別鏟我的西瓜苗?!闭f完,扭頭就走,把陳石牛當成了空氣。
坎爺有個兒子在縣里當局長,陳石牛哪敢再吱聲,沒辦法,只得給鎮(zhèn)長和縣文物局長打電話。
第二天,傳開了一個消息:坎爺?shù)玫搅藘汕Ф嘣馁r償。
可推土機只推進了幾十米,又遇到了麻煩——那棵水桐樹擋在了前面。樹的主人黑皮說,要鏟他的樹,至少得賠八千元。
好家伙,獅子大開口!
陳石牛自然不會答應,但思想工作還得做:“黑老板,你這棵歪脖子樹沒什么用,只能當柴火,你讓它自生自滅從來沒管過,這次怎么就拿它當寶了?你城里房子都有好幾套,大土豪,還在乎這點小錢?”
黑皮翻了一下白眼:“有錢不曉得要是傻瓜,姐姐做鞋妹妹學樣,誰敢不賠錢,哼哼……信不信我把老屋炸了!”
黑皮本來就是一個混混,又有鈔票,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陳石牛得罪不起,只得又向上級請示。
第二天,鎮(zhèn)長親自來了趟老屋,把事情擺平了,臨走時還給了陳石牛兩包好煙。
老屋又傳開了一個消息:黑皮也得到了兩千元。
工棚搭好了,要開始拆雜屋、狗窩、雞窩時,可就熱鬧了。那些有雜屋、水井、狗窩或雞窩的人心里開始盤算:一蔸西瓜賠一百元,一棵樹賠兩千元,那拆一間雜屋得賠多少錢?填一口井得賠多少錢?俗話說: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F(xiàn)在“錢事”也傳得快傳得遠,不到兩天,在外面的老屋子孫都聽到了消息,紛紛往家里趕。
于是,陳石牛的手機就遭罪了,鈴聲一次又一次響起。這個說,他的廚房花了兩萬多元建的,要拆,至少要賠兩萬五,不然,別動他的;那個說,他的井花了一萬多元打的,至少要賠一萬八,不然不讓施工;還有的說,他那個雞窩也得按比例賠錢,不然不讓動;有更離譜的,說他的雜屋前年倒了,但要一樣賠錢……
真是要錢不要臉!陳石牛越聽越惱火,越聽越煩,一氣之下摔了手機。
二
老屋修復工作受阻,驚動了縣、鎮(zhèn)、村三級領導。
村里的老書記找到陳石牛:“石牛啊,你可千萬不要蠻干,要好言相勸,老屋的人其實蠻好。想當年,老屋住了三百多人,丟張鈔票在地上都沒人撿,晚上睡覺都不關門,我當了幾十年村長,老屋的人從沒發(fā)生過大矛盾,只有梅三娘……唉,現(xiàn)在的人心眼可能活了一點,把錢看得重了一點,不過,老屋的人根本好,你耐心一點,肯定能說服他們?!?br />
鎮(zhèn)長打電話給陳石牛:“陳石牛,這點小事都擺不平,你不配做村長,只配給你老婆提鞋!你要想盡辦法保證老屋修復工作順利進行!”
縣文物局長也打來電話:“陳石牛,你給我聽好,我給你三天時間做思想工作,第四天就開始拆雜屋,從東頭第一間開始拆,如果屋主漫天要價,無理阻撓,就通知派出所抓人,殺猴子給馬看!”
真是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氣。這個村長當?shù)酶C囊!
陳石牛挨了訓,窩了一肚子火,就把氣撒到老屋的人身上:“國家為你們修房子,修好了又讓你們搬進去住,今后還要發(fā)展旅游,多好的事!你們倒好,見錢眼開,故意刁難,真是不識好歹!”
老屋的人不服了:“真是打屁不捱腿,誰不識好歹了?我們只是要自己該得的。國家不是撥了很多錢下來嗎?我們不要也會進你們的荷包?!?br />
陳石牛叫起屈來:“莫亂講,我要了一分錢就不得好死!國家撥了錢下來不假,可你們要賠償也要有適當?shù)臉藴?。摸著良心說,你們那些破破爛爛的雜屋能值幾個錢?”
老屋的人說:“標準?樹和西瓜苗不就是標準嗎?你說說到底是什么樣的標準。我們的雜屋是不值幾個錢,但你們做事要一碗水端平,要透明。”
陳石牛使勁咽下一口唾液,苦笑著:“這……這個……好,好,不和你們爭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想傷和氣。我今天只給上面?zhèn)鱾€話,告訴你們,局長、鎮(zhèn)長已發(fā)了話,大后天開始拆屋,從東頭第一間開始拆,誰要是無理取鬧,派出所會來抓人,抓進去呷3兩米!”
老屋的人沉默了。
良久,有人說:“好,東頭第一間雜屋是梅三娘的,你們先拆她的,賠她多少錢就賠我們多少錢,她如果不要錢,我們也不要一分錢?!?br />
三
梅三娘在老屋算得上一個厲害角色。
破四舊那時,幾個紅衛(wèi)兵沖進她家,要砸她的洗臉盆架子,說她的洗臉盆架子上雕龍畫鳳,是四舊。她沖進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出來,說:“本姑奶奶是根正苗紅的貧農(nóng),你們今天誰敢砸我的洗臉盆架子,我就砍誰的頭!”那幾個紅衛(wèi)兵嚇得灰溜溜地走了。
改革開放那年,她大兒子結(jié)婚,實在沒地方住,就學著別人的樣子在天井里搭了一間雜屋。黑皮的房屋在她的房屋后面。黑皮說她搭的雜屋影響了他家的光線,掄里鋤頭砸倒了雜屋的一堵墻。梅三娘二話不說,抓起一塊磚頭來到黑皮的家里,指著他的鼻尖說:“你們先搭雜屋,我后搭。許你們搭,就不許我搭?今天你不賠我的墻,除非把我抬出去!”當時黑皮只有十七八歲,年輕氣盛,從身上摸出一把刀,作勢要刺。梅三娘迎著刀上去,舉起了手中的磚頭,磚頭快落到黑皮頭上時,黑皮服軟了。最終,黑皮賠了梅三娘那堵墻。怎么個賠法?據(jù)說是一個一個磚頭算,半截磚頭都賠了錢,老書記也莫奈何。
這樣的狠角色,如果要拆她的雜屋,只怕嘴巴張得合不攏,怪不得老屋的人要以她為“標準”。
陳石牛郁悶啊,沒想到會碰到這樣一個“釘子戶”。怎么辦?老屋的修復工作不能耽擱,領導在上面盯著,就算碰一鼻子灰,也得硬著頭皮去做工作。
可是,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情況,梅三娘不在家,問老屋的人,沒一個人知道她去哪了。
陳石牛急得團團轉(zhuǎn)。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在家,肯定是故意的。不管了,后天梅三娘如果還不露面,就拆她的雜屋。
四
兩天后,陳石牛通知施工隊開始拆屋。
就在這時,有人告訴陳石牛,梅三娘回來了。
人回來了,自然得先溝通一下。
陳石牛趕緊來到了老屋。
“三娘!”陳石牛隔著窗戶叫。
屋里“哎”了一聲,梅三娘走了出來。
七十多歲的梅三娘,頭發(fā)全白了,背也駝了,走路都搖搖晃晃,完全和“厲害”兩字沾不上邊。
見了陳石牛,梅三娘趕緊把他讓進屋里,又是搬凳,又是倒水。
這么熱情,肯定有目的,陳石牛警惕起來。
房里擺設很簡陋,一個老式木床,一個木柜,一個木桌,桌旁兩條矮凳,桌上有半碗腌菜和半碗米飯。
“喲,三娘,你四個兒子都在外面發(fā)財,孫子也能掙錢了,怎么還吃剩飯剩菜,太舍不得了吧!”陳石牛討好地說。
梅三娘沖陳石牛笑了笑:“老習慣了,剩飯剩菜丟掉多可惜!唉,兒子有錢是兒子的,我這個老太婆不能做事了,哪有么子錢!”
開始唱窮了,這是要錢的前奏,陳石牛像吞了一只蒼蠅。
“三娘一個人住???”陳石牛沒話找話。
梅三娘說:“老頭子五年前走了,我就一個人住。唉,還是家里好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br />
陳石牛說:“那三娘這幾天去哪了?”
梅三娘嘆了一口氣:“唉,別說了,我家老大生病住院,孫子要上班,孫媳婦要掙錢,這不,還要我這七十多歲的老娘去服侍?!?br />
“哦,哦,”陳石牛心不在焉應著,“老屋要維修你曉得吧?”
“曉得,曉得,我就是為這事趕回來的。”梅三娘一個勁地點頭。
果然是這樣,回家要錢的,快八十歲的人了,怎么還這樣貪財呢?陳石牛臉上堆起笑,小心翼翼地說:“三娘,這次拆雜屋,賠償是有規(guī)定的。當然,三娘這么大年紀了,我和上面說說,肯定不會虧待您。不過,先得把雜屋都拆了,不然會影響修復工作?!?br />
“拆吧,拆吧,一間雜屋,破破爛爛的,又沒什么作用,拆就拆了,要賠么子錢!”梅三娘爽快地說。
“啊!真的?”陳石牛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還銀的呢!這老屋不修只怕過不了兩年就倒了,大家也早就把它當成了廢物,這次政府出錢維修真是太好了,保住了我們兩百多年的祖業(yè),給子孫后代留了根,不然只怕他們連姓都會忘了。這些雜屋當初大家是沒辦法才搭建的,又擋光線又擋路,現(xiàn)在又破爛得不成樣子,說實話,讓我出點錢請人拆了都愿意,怎么還能要政府的錢?”梅三娘笑著,滿臉的皺紋都在動。
陳石牛張大嘴巴,有點不知所措,這結(jié)果太意外。
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他卻沒有一點輕松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