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德村中間，有一棵老槐樹。樹齡就是村齡，有一摟子多粗，中間有個(gè)腐蝕的洞，但樹枝茂盛，遮天蔽日。老槐樹像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者，人們總喜歡圍在他身邊。
　　 兩年前，村里用青磚和白灰圍起老槐樹，昔日的古樹顯得更加尊貴、威嚴(yán)。村里又把不知哪個(gè)年代，推到村南大壕里的石碾子、石墩子挖出來復(fù)原，把大壕改建成澇池、修了小廣場，安裝一些健身器材。老槐樹下又自然成了村里最熱鬧的地方。
　　 這天傍晚，馮山子照例往老槐樹下走。老婆搟了肉臊子面，他呼哧呼哧咥了一老碗。剛吃完，就摸出一根香煙，猛吸一口，抬腳跨出大門，想在澇池邊走走步，不然，那一碗褲帶面擱到肚子，有他喝兩壺的。人老了，胃自然不給力。
　　 再說了，當(dāng)科長的兒子和當(dāng)經(jīng)理的兒子，動(dòng)不動(dòng)就來電話，讓他保護(hù)好身體。提到這些，村子人見到他，羨慕的嘴裂得都有臉盆大。
　　 他剛出門就聽到李鎖子婆娘的高嗓門。這女人，只要一出聲，半村子的樹都抖得要落葉。馮山子猛吸一口煙，瞪著他的杏核眼，放快了腳步，想急著看個(gè)究竟。
　　 他剛走到老槐樹下，高嗓門就把馮山子胳膊一拉，叫道，山子哥，正要尋你哩。你說，是不是昨晚魏明家的孫子把我孫女，推倒在澇池旁的坑里？
　　 有人馬上讓出石墩子，馮山子沒有推辭，便圪蹴在上面。他愣了愣神，默不作聲。
　　 山子哥，你幾十年前做假證，我家挨了個(gè)肚子疼，就不說了。今天你要是不主持公道，我就……魏明家的婆娘鼓著吃奶的勁叫道。
　　 一提起幾十年前那件事，馮山子看了眼如今威嚴(yán)起來的老槐樹，心里涼颼颼的感到一陣?yán)洹?br />　　 幾十年前，老槐樹下綁著鐵鈴，隊(duì)長只要拉動(dòng)鈴繩，村民就放下手中的私活，像春節(jié)前趕集一樣，來到老槐樹下。
　　 更多時(shí)候，村民不是聽到鈴聲來的，而是在吃飯、休息時(shí)，總是不自覺地集聚在這里。
　　 這不，早飯時(shí)，村東頭的馮山子端著一老碗苞谷糝，邊走邊往嘴里刨一口，走向大槐樹。他顯然來晚了，樹下的石碾子、石墩子上蹴滿了人，他只好圪蹴在地上，一邊呼嚕呼嚕地刨著苞谷糝，一邊聽著人諞閑傳、吹牛。這些男人說話從來不打草稿，想到哪里，說到哪里；說到哪里，聊到哪里。只要能帶來一陣笑聲，大家就滿足了。
　　 馮山子多數(shù)都是圪蹴在地上吃飯，即使他偶爾來得早，蹴在石墩子上，只要李梭子一來，他就立馬下來，畢恭畢敬地讓出石墩子。不過，李鎖子也不是不領(lǐng)情分，他把碗里冒得高高的紅蘿卜絲，夾起一大筷子，放在馮山子碗里。馮山子滿懷感激地看一眼，呼嚕呼嚕刨起來，感覺那平時(shí)吃得胃酸的苞谷糝，就像給村里哪家?guī)兔Γ思依拥挠屯暗滓粯雍贸浴?br />　　 天冷得讓人打顫的那天傍晚，村子里彌漫著炊煙。馮山子還沒到老槐樹下，老遠(yuǎn)就聽到李鎖子婆娘的高嗓門。他剛走到跟前，高嗓門就指著他叫道，馮山子，你看到了，你作證。
　　 馮山子丈二和尚摸不到頭，把破棉襖一裹，瞪著他那杏核眼說，我做啥證？
　　 高嗓門怒目道，豬都不吃悶心食，你說是不是他家的公羊把我門口的楊樹啃了。說著，手指著離她不遠(yuǎn)的魏明，好像要把魏明的臉戳個(gè)窟窿。
　　 馮山子一頭霧水，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挨了那婆娘的一句罵，哎，你真是個(gè)喂不熟的狗。
　　 馮山子腦瓜一動(dòng)，杏核眼一輪，怯懦地說道，當(dāng)時(shí)羊多，我沒——看——清。
　　 你說啥？你借我布證就看清了？你過不去年，借我錢就看清了？你臘月拉著苞谷換我麥子就看清了？你在家還說看清了，這下眼叫雞屎粘住了，倒看不清了？
　　 馮山子好像在罵聲中得到莫大的鼓勵(lì)，他紅著臉，鼓起吃奶的勁，口口吞吞說道，就是魏明家的公羊，把，把樹啃了，那公羊我認(rèn)得，頭上，頭上掛著紅布條。
　　 魏明馬上叫罵道，馮山子，你真是人家喂熟的狗，人家讓你咋咬，你就咋咬。
　　 馮山子滲出汗的臉更紅了，他鼓足全身的力氣辯解道，你甭罵人，就是，就是你家的公羊。
　　 隊(duì)長聽后說把手一擺道，好啦好啦，不說了。魏明，人證物證都在，你明天賠人家一根廩，楊木的，我量了，三把半粗。
　　 魏明見再也無法辯解，嘟噥道，真是我家公羊啃的，就算我倒霉，我按隊(duì)長說的辦。
　　 散啦，散啦。以后大家管好自家的牲畜，別沒事惹事。隊(duì)長剛說完，馮山子就把破棉襖兩手一裹，瞪了婆娘一眼，往家走去。
　　 剛進(jìn)門，婆娘就問道，真是魏明家的羊？
　　 馮山子沒有應(yīng)婆娘的話，跺著腳，罵了句，我羞先人哩，又抓了下亂蓬蓬的頭發(fā)，我羞萬人哩！
　　 掌柜的，甭窩火了，誰叫人家女子多，日子實(shí)在。誰叫你生那么多光葫蘆，口糧重。
　　 把你外臭嘴用紅苕塞住。馮山子紅著眼，罵了婆娘一句，雙手把棉襖又一裹，向村外走去。此時(shí)，北風(fēng)呼呼地吹著，馮山子把棉襖裹得更緊，還感到冷……
　　 想到這里，馮山子的頭差點(diǎn)鉆進(jìn)褲襠。但他此刻，忽地從石墩子上站起來，抬起頭，看了魏明婆娘一眼，又看了一眼高嗓門，字正腔圓地道，我只看到你孫女在坑里叫喚，就把她拉起來，問她有事不，她搖搖頭，不哭了。我就離開，沒看到是誰把她推倒的。
　　 你——山子哥，你可要主持公道呀！娃說你在澇池邊鍛煉，你看到誰推她的。高嗓門的聲調(diào)更高了，兩手插在腰間，差點(diǎn)跳起來喊道。
　　 咋咧，還想讓山子哥作偽證？還想訛人，你當(dāng)是幾十年前？魏明老婆不依不饒。
　　 誰幾十年前訛?zāi)懔?？你問問山子哥?br />　　 嘿嘿，山子哥早都給我家魏明說了，這是他一輩子做的最虧心的事，他心里憋屈了好多年。那時(shí)他日子過不前起，得看你家的眉高眼低幫著。魏明聽了，要尋你家男人，山子哥擋住了?？啥瘢思?guī)讉€(gè)兒子，個(gè)個(gè)有出息，他還會(huì)巴結(jié)你家，再做假證？魏明老婆一句接這一句，理正辭嚴(yán)。
　　 高嗓門聽著，低下了頭，也關(guān)閉了喇叭。
　　 妹子，我真沒看到。娃不要緊吧？馮山子走在石墩子，關(guān)心地問道。
　　 腳可能有些裂紋。高嗓門聲音忽然降了幾度。
　　 現(xiàn)在咋個(gè)看哩？
　　 醫(yī)生說，讓娃在醫(yī)院住幾天。
　　 你呀，那你還在這兒，有空去醫(yī)院多陪陪孫女。錢方便嗎？要不，去我屋，讓你嫂子給你取些。
　　 不用了，山子哥，我就是氣不順，聽孫女說，你當(dāng)時(shí)在場，就讓你作證。
　　 妹子，孩子在一起玩，都不是有意的，還是快去醫(yī)院吧。
　　 高嗓門看了馮山子一眼，低著頭匆匆離去。
　　 還想訛我，瞎了你的狗眼。魏明老婆追著高嗓門的背影罵道。
　　 你也閉嘴，不要沒事尋事！馮山子瞪了魏明婆娘一眼，把呢子上衣整了整，掏出一根芙蓉王，沒有點(diǎn)燃，兩只胳膊往后一背，咧著嘴，看了一眼老槐樹，向澇池邊走去。
　　 馮山子要把下午咥的一老碗臊子面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