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娶(小說)
一
麥子成熟了。
金燦燦的陽光傾瀉在山梁上,田野里一片金黃。滿壟滿田沉甸甸的麥穗低垂著豐收的喜悅。奧熱的風(fēng)吹向這邊吹向那邊,宛如頑童高興時的歡呼雀躍,拍著手,四下里瘋跑。偶爾,掠起幾片枯黃的麥葉斷莖,在麥田的上空撲騰幾下,又沉入一望無際的麥海里去了。一兩只金翅的鳥兒脆脆的叫著,舞動的金翅反射著太陽的喜悅。麻雀立在彎腰的麥穗上,細(xì)細(xì)的梳理著羽毛。它們不時昂起頭來,對著蒼黃的天空一陣唧唧喳喳。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那叫聲于肅穆中在山梁上蕩漾開來,顯得那樣的悠長而渺遠(yuǎn)。
麥子豐收了。
村子里一夜間就忙碌起來。各家各戶的大人娃子沒日沒夜的收割著自己的莊稼。田間地頭,院內(nèi)屋外,再沒了閑話的婆姨,全伏在自家的麥地里,滿把滿把撈起麥秸,肥碩的奶子在一送一迎的節(jié)奏中活蹦亂跳。女人大都是刈麥能手,鐮刀用力一揮,左手向身后一撂,滿田的麥子便飛快地倒了下去,露出壯壯茬茬的麥樁。婆姨漢子們很少說話,臉上全是笑瞇瞇的。豐收把每個人都塞進(jìn)了蜜罐里。倉里怕是裝不下了,也有了多余的糧食喂豬娃,豬娃一定長得肥肥滾滾的呢!想到這些,婆姨漢子們用右手?jǐn)]擼滿臉的汗,飛快的揮舞驚起一片片螞蚱。
今年收成比去年更好,麥穗兒長,顆粒飽滿,一粒麥就是一粒金豆子,黃澄澄的,簡直愛煞了人。侍弄了一輩子莊稼的老漢們都說沒遇過這樣的好年景。一邊蹲在地頭,掐一穗麥在手中揉揉搓搓,用嘴輕輕吹去麥芒,埋下頭仔細(xì)打量掌中碩大的麥粒。缺牙的嘴嗬嗬直樂,每一條皺紋里都溢滿了笑意。
半個月不到,坎上坡下,全都拾掇了個干干凈凈。一滿田一滿田的麥浪全給風(fēng)刮飛了似的,露出了黃色的土地和一茬茬短而齊嶄的麥樁。而各家院子里,都山一樣碼起了一堆堆的麥垛子。細(xì)娃子們在麥垛下歡快地奔來奔去躲迷藏。大人到田里拾掉落的麥穗去了。麥垛子兀立在院里,豐收的氣息一陣一陣的蕩漾開去,有些清澀的穗子在豐收的醞釀中迅速地成熟了,單等中秋過后,揚(yáng)場打麥。
德順是個好揚(yáng)家,年年中秋節(jié)一過,就成了村子里的大紅人。挨房挨戶請他揚(yáng)麥子。他總是樂呵呵地應(yīng)了。吃飯時,有炒雞蛋,紅紅的臘瘦肉,大個大個的肥肉片子,還專門給他預(yù)備幾兩燒酒。德順總是先吃些飲食,然后淺淺呷上一口酒,微閉了雙眼,滿臉的舒坦,饞得一邊的細(xì)娃子直流口水。每當(dāng)這時,大人們便一把拉過小孩,當(dāng)娘的數(shù)落眼饞的娃說:“人家吃雞蛋,吃肉片子,該!看你大爺揚(yáng)的麥子多勻凈,麥子是麥子草是草的,象專門細(xì)揀過似的。”
和往年一樣,這不,離中秋還有三天,村子里已有許多人到家里來過了。德順屋里是個賢惠的女人,見了來人又是端茶又是遞煙,來人一邊說不用不用,一邊卻又接過煙去,摸出火柴點(diǎn)燃,就說出請德順揚(yáng)場的事來。幾天下來,德順屋里就應(yīng)下了七八處。
中秋那天黃昏,德順正在山路上往家里趕。山谷里不時吹來一陣風(fēng),掠得身上一綹綹的舒坦,涼爽而適意。看看天色還早,德順放慢了腳步,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這幾天,麥子收完了,德順趁空下了一趟山。壩下大老表給兒子辦婚事,小夫妻倆和和美美的,引得吃酒人嘖嘖稱贊。現(xiàn)在的娃,與我們那些年份不同了,趕上了好年頭呢!德順愜意地吐出一口濃煙。不由想起自己的獨(dú)子金貴,情緒一下子低落了。哎,也不知這娃咋想的,城里學(xué)堂讀了幾年書回來,總是一個人悶著不開腔,整天窩在屋里,臉上也少有個喜慶色。都二十歲的人了,也不盼著自己的親事,村里幾個同齡的都抱娃了呢。莊戶人家的,不妄想那富貴的事,回了山里還不一樣過日子。德順就想不透兒子的心思。春日里說了幾門親,閨女都不錯,可金貴始終悶葫蘆一個,死活不表態(tài),黑著臉,弄得人家多尷尬的。
都是慣的,自小在姨家讀書,城里頭花花世界看慣了,娃是看不慣這窮山溝呢!
德順在鞋幫上磕掉煙灰,看看天,夕陽把西天映得緋紅,曠野里是收割后的空寂,黃土地靜靜的,象沉思著的老人。失去了依傍的鳥兒,嘰嘰喳喳叫著,在黃土地上稀疏的樹叉間飛來躥去,那叫身聲里滿盈著依戀和驚恐。一陣風(fēng)吹過,在無遮掩的黃土地上蕩來漾去,欲枯的樹葉簌簌地響。
德順趕到村口,天已暗了下來,家家戶戶房上都朦朦朧朧縈繞著炊煙,中秋夜,都忙著搟糍粑呢。
離院門老遠(yuǎn),自家的黃狗虎子就搖頭晃腦的迎上來,偎在老漢腳邊,親熱的東嗅嗅,西拱拱,德順哈哈地摸出一粒糖,虎子飛快的叼著,跑遠(yuǎn)了。
“回來了?!?br />
德順屋里聽見狗叫,從灶屋出來,德順正踏上院壩,“看你都灰頭土臉的,走了那么遠(yuǎn)山路,肯定累了,把外衣脫了,趕緊抹抹汗?!?br />
女人一邊說,一邊接過老伴手中的禮情。
德順拿著臉盆進(jìn)了灶屋。
“金貴呢?”德順掬了捧水在臉上,涼沁沁舒坦。
“在廂房貓著呢,一下午都沒出來”。德順屋里跟了進(jìn)來,順手把禮情擱在灶沿,抖抖手,和糍粑去了。
“這娃……”老漢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
中秋夜,一家人過得有些沉悶,嫁在山下的女兒沒有回娘家來。金貴和往常一樣,不開腔,囫圇圇地扒兩碗飯,就躲進(jìn)自己屋里去了。老倆口也就無話可說。老漢心里不痛快,吃了幾塊糍粑,喝了半盅老酒,也倒下睡了。
德順屋里一個人默默收拾了碗筷,立在灶前,抹眼淚。
德順起床的時候,東方出現(xiàn)了澀澀的魚肚白,房屋,稀疏的樹木,田埂,堤壩,隆起在地平線上,一動不動。又好像要準(zhǔn)備隨時呼嘯而起。德順舀水洗了臉,蹲在院前抽了一袋煙。站起來,一眨眼的工夫,太陽已經(jīng)鉆出來站在高梁上,臉憋得通紅,似乎被掩埋了一夜,終于有了出頭的時候,分外的興奮。剛放出籠的公雞,撲撲地振著翅,喔喔喔地高歌著新一天的到來。一邊神氣的領(lǐng)著七八個雞婆,悠閑的踱出了院門。
德順背著手走進(jìn)了王德平家的院子。
朝陽滿滿地照著一院鋪開的麥子,金燦燦的閃光。德平兩口子已將一院的麥細(xì)細(xì)打了一遍。見德順來了,女人忙放下連枷,進(jìn)屋里端茶拿煙。德順推過煙去,說在家抽過了,只接過茶來,響亮的喝了幾口,丟開茶壺,擼起袖子,抓起了木掀。
德順的揚(yáng)場,的確是經(jīng)驗(yàn)豐富。一木掀揚(yáng)起來,麥秸,麥糠,麥粒,滿天飛揚(yáng),在陽光的映照下,象織了一片金黃的網(wǎng)。先是飽滿而重實(shí)的麥粒一片片的落下來,沙沙沙地響,象下了一場金黃的流星雨。麥粒下落的過程中反射著太陽的金輝,勻勻凈凈的,嫵媚的誘人。最終,它們一顆顆躺在了石板上,象投入母親懷抱的嬰兒,安安靜靜的。成熟令它們充滿而喜悅。這喜悅也傳給了飄飛的麥秸麥糠。那麥秸長長短短的在空中飛揚(yáng),以不同的姿勢翻飛,最后輕輕飄飄地落下來,在麥粒的外圍組成一道金黃的屏障,守護(hù)著那些嬌貴而寶氣的麥粒。麥糠呢,揚(yáng)揚(yáng)灑灑飛得最遠(yuǎn),偶爾一絲微風(fēng),無數(shù)的麥糠便在空中歡快地翩舞著,那帶著麥芒的尾巴一搖一擺,似一群小蝌蚪在春水中肆意的暢游。游累了,游倦了,它們就老老實(shí)實(shí)地靜下來,落在麥秸的外圈,安安靜靜的,擠擠挨挨,無怨無悔地護(hù)衛(wèi)著麥秸,以及由它們精心孕育的孩子——麥粒。金黃的陽光下,德順的木掀一次次的揚(yáng)起,掀起一陣又一陣金色的喜悅。不一會兒,德順的身旁就堆起了一道金黃的風(fēng)景。最里邊的是麥粒,其次是麥秸,最外邊的是麥糠。三個半圓,三道黃色的堤壩,它們是那么的涇渭分明,又是那么親密的躺在溫?zé)岬脑簤沃小4藭r的德順,束衣扎褲,木掀不緊不慢,而又那么有節(jié)奏地?fù)P上半空。他雙腳兀立,一動不動,儼然一位陶醉的舞者,忘了身外之物。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金色的大地,燦燦的秋陽,村莊,院壩里黃黃的麥粒,和他都合二為一,渾然一體了。
六七天下來,村子里麥子便幾乎揚(yáng)完了。人們把麥粒車盡曬干,有的已裝進(jìn)了倉里。這天下午,德順走進(jìn)了鰥居的堂兄德滿的院子里,為他家揚(yáng)今秋的最后一場麥。
德滿大德順七歲,早年死了婆娘。德滿一把屎一把尿?qū)⒁粚号洞?。兒女很爭氣,都孝順,心疼苦命的爹,爭著接爹到自己家去養(yǎng)老。德滿卻不愿享福,情愿住在老屋里,一個人清閑。他種些莊稼,擺個小雜貨店,沒了負(fù)擔(dān),老頭一下風(fēng)趣不少。時時說些葷話,擺些笑談,人緣很好,加之雜貨店價格便宜,村里人都愿意到他家里去,生意還不錯。日子過得舒心了,老漢竟越活越年輕,與德順相比,一點(diǎn)也不顯老。
收拾完麥子,已是黃昏,太陽傍在了西邊的山尖,比早上的臉還要紅。它一點(diǎn)點(diǎn)地捂住了臉,天就完全暗下來。世界一下子沒了喧囂,沉寂了下來。德順蹴在街沿上,歇?dú)?。默默的摸出葉子煙來卷。
秋夜里,有些涼了。德滿兒媳過來煮了飯,回自家屋里喂豬去了。德滿特意溫了一壺酒,老哥倆你一杯我一盞地喝起來。幾杯酒下肚,話題也就象打開閘門的水。
“我說金貴,也該給他說個親事了,比你都還高一截了,整天游湖浪蕩的,全沒個莊戶人樣子?!钡聺M夾起一?;ㄉ追湃胱炖?。
“都說好幾處了,他總黑著臉,不吭聲,這不,媒人都不登門了……這層年輕人,摸不透啥心思……唉,早不該讓他在姨家住這幾年,城里住久了,心花了,看不慣這鄉(xiāng)下的窮日子……”德順呷了口酒。
“可由不得他性子,山里人家的,是哪坎人,做哪坎事,省得村子里說閑話。回了村,就是個農(nóng)民,可要讓他安分?!?br />
德順沒搭腔,摸出一支紙煙遞過去,自己也點(diǎn)燃了一支,茲茲地吸著。煙火在暗影里忽明忽暗地閃。
“讀了那么多書,娃該是個知書識理的人呢,他會想透徹……要不,秋末了,我進(jìn)城取貨,讓他一路去散散心,興許就好了些……”德滿說。
“要得……”德順滿滿地吞了一口酒。
二
深秋的山原上,一切的生機(jī)都被風(fēng)刮跑了,干干凈凈的,什么都不剩。處處是裸露的黃土,立在田間地頭稀疏的樹木枯了一樣,一片葉子也沒有,風(fēng)一過,枯枝瑟瑟地抖。鳥鳴蟲啁早就銷聲匿跡。遠(yuǎn)處的山上,只有稀疏的松柏還點(diǎn)綴著些綠意。就是這些參差不齊的樹木助長了風(fēng)的得意,沒有什么阻擋,直接就刮進(jìn)了村里。雞們驚恐地瑟縮成一團(tuán),不再敢步出院門半步,蜷在院角,把頭深深地埋進(jìn)了羽毛中;一向豪勇的狗也害怕了,蜷伏在階沿上,或者干脆賴在火爐邊,任主人怎么攆也不肯走,只用昏黃的雙眼不安的盯著門外日益冷酷的天。
山里的深秋,是來得多么的深刻而徹底!
村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家家戶戶,很少有人到戶外活動了。都窩在屋里,圍著火,婆娘娃子攏在一堆,幾個納著鞋底,一邊說閑話。漢子們則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甩一會兒撲克,搓幾圈麻將,不為輸贏,只圖快活。山里人家,就這樣閑散而隨意的等待著寒冷降臨,等待著大雪飄飛。
初冬里一個難得的晴天,太陽澀澀的,安安靜靜的照在一樣安靜的山坳里,沒有一絲熱力,象個初出門探親的姑娘,羞紅著臉。太陽老高了,村子里還沒有聲息。初冬的寒冷使無事可做的農(nóng)人們更留戀熱被窩。就是平日里喜早起嬉戲的細(xì)娃子,也被母親強(qiáng)迫按在鋪里,兩只眼睛不安分地盯著逐漸明朗起來的瓦屋頂。夜長了,男人們很早就沒了瞌睡,披上衣服坐在床沿抽一鍋葉子煙,復(fù)又倒下沉沉睡去。村子里,只有幾個長夜難眠的老人起了床,籠著手,這兒瞅瞅,那兒瞧瞧,一邊嘴里嘟嘟噥噥說個不停。
太陽已升得更高,雞在窩里蜷得慌了,公雞一聲接一聲地長鳴著,母雞也“咯咯咯”地振著翅,向主人抗議。豬娃也在圈里不住呻喚起來。各家的主婦便都接二連三地起了床。伸伸懶腰,抹去眼角殘存的睡意,隨意地攏攏亂發(fā),一邊嘴里咒罵著催命的牲畜,走到雞窩旁打開柵門,獲得自由的雞馬上飛得滿院都是。女人抱起一捆柴禾進(jìn)了灶屋,房頂上就有了一根根裊裊上升的炊煙。
德順屋里早早地就起了床。雞叫三遍的時候,已經(jīng)做好了豐盛的酒菜。天剛蒙蒙亮,村子里還是一片寂靜。德順屋里就搖醒了老伴。德順起了床,披衣走進(jìn)了德滿的院子里。
德滿正在院子里套車,見了德順,摸根煙遞過去,德順接過了,說:
“滿哥,屋里吃飯去,熟了呢!”
“要得,要得,等我放好了這一捆騾草?!?br />
金貴揉著惺忪的睡眼來到飯桌上,老兄弟倆已喝了好幾盅,正聽德滿在吹山海經(jīng)。
“今年的寒潮來得早,吃了飯就動身。日子挨得晚了,怕回程遇著大雪呢!”
“哪有的事,往年里都是二九三九的才有雪落,四九天里大雪才封了山的。”德順屋里在一邊插嘴。
“誰也說不準(zhǔn)的?!钡聺M呷了口酒,“今冬寒冷來得陡,說不定就撞上了,那人畜不都遭罪了么!”
金貴吃著飯,一邊聽大人們說話。今天,他要和滿伯出山,進(jìn)城去為村子里采購一冬的日用品。山里沒有馬路,離城又遠(yuǎn),村里人一年難得進(jìn)一回城。每年秋末冬初農(nóng)閑時候,滿伯都會出一趟山。村里人自發(fā)修了條土路通往山下的大道,德滿駕起已養(yǎng)得肥肥壯壯的騾子,帶上村里人待售的土特產(chǎn),得得得地下山去,為村里人換回必需品。一個往返,要半個多月呢!
遠(yuǎn)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