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小說)
葷素搭配,三菜一湯,每一樣都是林子軒的最愛,清清爽爽的,與林媽媽的手法如出一轍,廚藝相比于林媽媽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出發(fā)歸來,回到溫馨的家中,吃著熟悉的淡淡味道,林子軒的心被妻子鄭慧雅精心制做的晚餐于無形之中電擊了一下。
不僅僅是林子軒,周圍熟悉鄭慧雅的人無人不曉,婚前的鄭慧雅被鄭媽媽視為掌上明珠,從不讓鄭慧雅和家務(wù)活沾邊,更別說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飯菜了。只不過婚后的鄭慧雅變了,一切為了林子軒而改變,為了林子軒的一切而改變。主動跟林媽媽學(xué)會了燒飯做菜,而且總是根據(jù)林子軒喜好的口味來做,她愛林子軒愛到把自己低到塵埃里,在塵埃里開出幸福的花兒。
看著鄭慧雅,林子軒在心里一遍遍拷問自己:“我怎么能那樣做呢?”面對眼前的一切,林子軒除了感動,更油然而生出諸多對鄭慧雅的愧疚。盡管昨夜因為酒醉后而亂。
他清清楚楚的記得,早上醒來,他一絲不掛的摟著赤條條的白嫮妮躺在賓館的大床上,一切如同在戲劇里,與戲劇定律不同的是,白嫮妮沒有像戲劇中女當事人一樣,聲淚俱下的哭訴,而是眉飛色彩的渲染著纏綿的過程,蜷縮在林子軒的懷里,像在冬天的正午曬著太陽的貓咪,幸福里透著愜意和滿足。
“昨晚與白嫮妮共舉杯,僅僅喝了兩半杯紅酒,我為何就醉得不省人事呢?”酒量堪稱得上絕對可以的林子軒,此時正吃著鄭慧雅做的晚飯,還在心里糾結(jié)著這個問題。
“子軒,你的左胳膊肘彎下怎么有撓痕?”面對面坐著吃飯的鄭慧雅,起身給林子軒盛湯時,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驚呼起來。
林子軒抬起左胳膊一看,緊挨肘彎的下方,一條傷痕映入眼簾,血痕呈弧形與橈骨環(huán)抱,傷痕處滲著鮮紅的血,正好被吊著的餐燈投下的明亮光圈籠罩著,特別的耀眼奪目。林子軒簡直不敢想信自己的眼睛,十分詫異地說:“怎么會有撓痕呢?”說完,揉了揉雙眼,聚精會神地又看了看傷痕,還是相信了自己的眼睛。于是感嘆:“確確實實像撓痕??!”
“不是像,誰看了都會確定撓痕無疑,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吶,居然這么健忘了,怎么導(dǎo)致的竟然不知道?!编嵒垩胚呎f邊向林子軒靠過去。
站在林子軒身旁,鄭慧雅一只手捧著林子軒的左臂,一只手仔細地用紙巾為林子軒吸著血,傷痕像一條被利器刺傷的蚯蚓,匍匐在他的左胳膊肘彎下,露著粉紅的鮮肉,滲血處,皮膚分明不見了蹤影,心疼得鄭慧雅雙眼里溢出晶瑩的淚花來。
居然比林子軒更疼痛的是鄭慧雅!沒有人比林子軒更懂得鄭慧雅,倘若傷痕出現(xiàn)鄭慧雅的胳膊上,她絕對不會在林子軒面前流淚。見狀,林子軒趕忙拭去鄭慧雅眼角的淚水,緊接著安慰鄭慧雅說:“我是天生的自愈系,用不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就會結(jié)痂,過兩天就會痊愈了?!边@才在大腦里回放起他剛剛來到餐廳有驚無險的一幕。
林子軒告訴鄭慧雅,他靠近餐桌時,腳下不慎一滑,張開的左胳膊重重地甩在椅背上,而后順著椅后背向下擦了去,當時疼得一個咧嘴,但強忍住沒有叫出聲來。為了不讓鄭慧雅知道而心疼,所以裝得若無其事,只草草地揉了一下,掃都沒有掃一眼。
“都怪我,應(yīng)該吃完飯再拖地?!编嵒垩怕犕暾f道。
林子軒說:“要怪就怪我自己不小心,你不用自責(zé),應(yīng)該高興才是!”
鄭慧雅不假思索,接過林子軒的話匣,脫口而出:“是的,應(yīng)該高興,好在沒有摔倒,你一米八的塊頭,如果摔倒,頭部先著地,硬碰硬的后果真的不堪設(shè)想。”
也就只有鄭慧雅知道林子軒所說的“應(yīng)該高興才是!”的內(nèi)涵。因為他倆總是把事物往好的一面想。
從不幸中想到萬幸,對于怎么造成的傷痕,對鄭慧雅來說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林子軒并無大礙,因此,飯畢,她收拾完碗筷,繼而練她的瑜伽去了。
而林子軒卻對這條看上去像撓痕的傷痕耿耿于懷。他囿于書房,心亂如麻,無法安靜下來,實在無心像往常一樣專心致志地看書,或者寫點什么。他緊緊的盯著傷痕,越看越覺得像是被什么動物的爪子撓了下導(dǎo)致的。因為這傷痕細長細長的,人手指甲撓下的傷痕應(yīng)該寬幾許。
他憶起曾經(jīng)被一只大花貓爪子撓過的爪痕。雖然他已經(jīng)記不清具體何年何日,但依稀記得也是夏天,某年暑假里的一天,鄰居家的大花貓,鉆到他家的食品柜里,偷吃剛剛煮熟的一碗魚,正好被他撞見,他氣憤異常,赤手空拳悄悄地走近大花貓,趁大花貓不備,伸出雙手逮住吃得津津有味的大花貓,異想天開的意欲把它摔在地上,見證一下摔不死的奇跡。那時,常常聽大人們說,貓有九條命,是摔不死的,即使被摔得斷氣,也是休克性的,貓?zhí)稍诘厣弦粫壕湍芑畋膩y跳起來,說什么貓的命是土命。那時的林子軒不完全相信,甚至覺得有點荒誕。
卻不料,受到驚嚇的大花貓,凄慘地大叫一聲,反戈一擊,撓了他的手背,刀割般的疼痛使他的手本能的一松,沒摔成,貓像離弦的箭,又像脫韁的野馬,飛也似的逃竄了。而他的手背上添了幾道深淺不一細長細長的血痕。
想著往事,林子軒伸出手背,曾經(jīng)被大花貓撓傷留下的疤痕隱隱約約可見。今天的傷痕猶如昔日遺留的疤痕一樣,細長細長的。越比越像,林子軒就越覺得奇怪。他心想:“怎么會是爪痕呢?家里的動物加上我和鄭慧雅倆人還是兩,絕無其它。只是書房書架上的各種書籍品種繁多而已,其次,就是鄭慧雅侍弄的花花草草了。”
突然,窗外狂風(fēng)大作,昏黃的路燈映照下,樹影婆娑,搖曳的繁枝茂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須臾,像潑了一層黑墨的蒼穹,被雷鳴般的閃電切開幾道不規(guī)則的樹根一樣的銀色口子,關(guān)不住的雨水,撒著歡兒,傾盆而下,打在窗臺上發(fā)出噼啪噼啪的響聲。
風(fēng)聲,雨聲交織在一起,打破了書房的寧靜。林子軒起身臨窗,關(guān)窗的那一刻,恍惚間,一條白色的魅影拖著長長的飄狀物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過。
林子軒轉(zhuǎn)身跌坐在書桌旁,他的心里像有只迷路的小鹿在亂闖,發(fā)出撲通撲通的強音。再也不能平靜了,他為了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隨手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有意讓自己迷失在文字里,以便忘掉突涌的驚悚和一連串的疑問。卻不料自己拿起的是一本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
隨手一翻閱,讀到的竟然也是一段離奇故事,一農(nóng)戶遭遇的匪夷所思的故事。梗概是,一大清早,一陣接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一農(nóng)夫聽到,速速開得門來,只見一個走街串巷的賣花壯漢立在門外,杏目圓睜。壯漢一見農(nóng)夫就劈頭蓋臉質(zhì)問:“剛才你家那位十六七歲穿紅衣綠裙的姑娘買了我的花,言稱回去取錢,害我等了半天,也不見她出來?!鞭r(nóng)夫聽得笑彎了腰,隨即一本正經(jīng)的相告:“光天化日之下你休要胡說,我家中只有我和老伴兩個人,哪來的姑娘?!痹捯宦涞兀兔腿宦牭皆鹤永锢习榈捏@叫聲:“老頭子,掃帚上怎么插著幾枝花。聽到驚呼,農(nóng)夫走進一看,居然和賣花人的花一模一樣?!?br />
讀到這則掃帚買花的故事,看著左肘彎下的爪痕,林子軒的思緒如決堤的河水翻滾著。他又想起讀過的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在這本書里把陋窗疏籬,枝影鳥音都賦于靈性,尤其結(jié)尾落筆寫的“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绷钭x到的人無不唏噓。
林子軒還想起讀過的蒲松齡所著的《聊齋志異》,書中所寫的神仙狐鬼精魅的故事,更讓他驚悚于今天的疤痕和看到的魅影,盡管他是個唯物主義論者。
突至的一場大雨,奇怪的一直下到第二天下午,連綿的大雨在仲夏時節(jié)是不常見的。還好!這場雨讓天氣變得異常的涼爽,好像身處的不是流火的炎炎夏日,而是楓紅草黃的秋天。
雨后天晴,風(fēng)雨過后見彩虹,是正常不過的自然現(xiàn)象了。但今天卻不一樣,老天又反常態(tài),接近傍晚時分,天上仍然不見一絲陽光,只鋪些灰蒙蒙的云,淡淡地透著微白。微風(fēng)卻不請自來,徐徐的輕漾,習(xí)習(xí)地送著清鮮的涼爽。林子軒倍感一種久違的說不出來的舒爽,看著陰柔柔的天色,林子軒決定去常去的那座孤亭散散心。每逢夏季,每當閑來無事,抑或遭遇疑惑,他都習(xí)慣在這樣的無烈日有風(fēng)的傍晚,登郊外的南山,去那座斑駁的六角亭獨坐,他自己融入自然中,啥也不想,吹吹風(fēng),看看山石草木,聽聽流水潺潺之音。
那座孤亭,因地處偏隅,平時鮮有人來。它無楹,無額,峭立在楊樹林后面的高坡上,寂寂如獨坐的垂暮老人,靜靜的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除林子軒常來,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偶爾也有如癡如醉熱戀的人,前來添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
林子軒趕到時,天色又暗了幾許,幾只貪飛的燕子從他眼前掠過,林子軒心想:“姑且是可憐我行單只影,前來添加點熱鬧吧。”
他小坐一會兒,四周的暮色,漸漸地變得更加黯淡。近處的叫不上名字的雜亂無章生長的碧草,因被雨水徹底洗涮過,綠得透亮,綠得也如下的這場雨一樣的徹底,散發(fā)著草腥的氣息。這氣息是清鮮的,是野的,夾著泥土的芳香,聞起來異常的蓬勃,帶著生機。遠處的楊樹林很高,呆呆地挺立著,密得遠看像一面墻,被陡然增大的陣風(fēng)吹拂,彼起此伏,前赴后繼地送來齊刷刷地的一陣響,由遠及近,聲音由低及高交替著,聽著像半空里飄起的雨聲,又像鋼琴家彈奏的鋼琴協(xié)奏曲一樣的抑揚頓挫。
離亭子不遠,長著三三兩兩的幾棵柳樹,纖細的枝條垂下來,在陰暗的傍晚,像掛著的一抹抹影子,隨風(fēng)兒踏著舞步搖擺。隔著孤亭的檐角看柳影飄蕩,本想來此閉思的林子軒也反常態(tài),觸景生情,又聯(lián)想到書本里描寫的青花梅瓶,瓶上閃著的幾點窗光,想到地上堆的灰瓦,瓦上長滿的綠苔,想到書生與銀狐化作的美人,在荒郊小屋的塌上纏綿,書生病容清瘦,銀狐千嬌百媚。想起與他在此邂逅的白嫮妮,淚眼朦朧,身著一襲白衣,野風(fēng)肆無忌憚的吹起她的長發(fā),撩起她的白裙,露出她的紅色底褲。
思緒如被風(fēng)吹的亂草起伏著,昨夜雨中窗外的白色魅影又出現(xiàn)在眼前,林子軒用右手撫摸著左臂肘彎下的傷痕,臉伴著此時的天色暗了下去。。
傷痕好像產(chǎn)生了一種魔力,把林子軒死死的陷在一團迷霧里打著轉(zhuǎn),但他的意識是清醒的。他知道,倘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不但驚了自己,也會驚了別人,即使驚不了自己,仍然會驚了別人。事實上,胳膊甩在椅背上導(dǎo)致了這樣的爪痕,但是,說出來,根本無人相信,包括凡事都信任他的鄭慧雅,只不過,鄭慧雅喜歡讓不愉快的事一切隨風(fēng),是個特別簡單的人,正如鄭慧雅對他出發(fā)去何地,和誰一起,有何貴干,從不過問一樣,而他每次都如實匯報,只是這次出發(fā)除外。如實坦白,他實在難以啟齒,他怕鄭慧雅經(jīng)不起打擊,更怕鄭慧雅因此離他而去。
下得山來,路燈,廣告的霓虹燈,萬家的燈火,陸陸續(xù)續(xù)的閃亮登場,交織在一起,將城市的夜空裝點得五光十色,分外妖嬈。
公交車沐浴在炫美的燈光下穿行,林子軒無心欣賞沿街的美麗夜景,他一心只盼著自己順利的盡快回到家中。
終于轉(zhuǎn)上8路公交車,距離居住的小區(qū)還有七站,通常只需耗時二十五分鐘左右。林子軒看了一下腕表,估算十八點五十分就能踏進家門,換衣洗手后,恰好能準時趕上十九點整鄭慧雅一貫的開飯時間。想到這,他的面部表情恢復(fù)了些許昔日的輕松,鎖著的眉也漸漸地舒展開來。
8路公交又駛過一站,與一輛超車變道的小轎車發(fā)生了刮擦,延誤、推遲回家的時間成為了必然。唯恐鄭慧雅在家等候得焦急,他決定給鄭慧雅去個電話,摸了又摸口袋,才始知手機忘帶了。
“他媽的活見鬼了?!绷肿榆幵谛睦锇蛋档亓R了一句,旋即,舒展開的眉頭又緊鎖了起來。
雖然鄭慧雅從來不翻看或偷看林子軒的手機,包括公文包、錢夾等私人物品,但,林子軒不無擔心,萬一白嫮妮發(fā)來曖昧信息驚擾了鄭慧雅怎么辦?因為躺在賓館的大床上,白嫮妮的雙臂蛇一樣環(huán)繞著他的脖頸,嬌喘著說過,再也不愿和他分開,白嫮妮的那種態(tài)度是非常決絕的,顯然忘記了他是個有婦之夫。
直至十九點二十八分林子軒才踏進家門,既沒有鄭慧雅往日的笑臉相迎,也不見了餐桌上熱氣騰騰的可口飯菜,只見一只大的行李箱孤獨地立在客廳的一隅。當林子軒的目光搜索到鄭慧雅伏在臥室內(nèi)的梳妝臺上寫著什么,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立刻籠罩著他。于是,他躡手躡腳地直奔書房,拿起手機迫不及待地翻看,擔心的事件果然發(fā)生了。幾十條白嫮妮發(fā)來的曖昧信息充斥著他的手機銀屏。
“言而無信的騷娘兒門,為何不能隱忍,堅守‘下班后形同陌路,不打電話,不發(fā)信息?!闹Z言?!贝藭r的林子軒怒火中燒,從不爆粗口的他,破天荒爆了粗口。
“鄭慧雅一定是看到白嫮妮發(fā)來的曖昧信息,才打包行李的,這分明是要離開我的節(jié)奏?。‰y道她在寫離婚協(xié)議?”林子軒尋思著。傾刻間,他的額頭上聚集了那么多像清晨小草葉子上的露珠,在燈光的照耀下閃著光澤,掛不住的一顆顆往下掉。他害怕鄭慧雅就這樣永遠的離他而去,又苦于自己挽留鄭慧雅無計可施,畢竟錯在他自己。林子軒像一根樹樁立在書房里一動不動,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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