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 血染琉璃河 (小說)
琉璃河古鎮(zhèn)蕭條了多年的街面上剛有些起色,最近又冷落下來,來往的客商中不少人寧愿多繞幾十里,也不打這里過了。不是街北頭那座千年的大石橋塌了,也不是通到北京的那條官道不好走了,而是橋頭的那座兩層大炮樓讓人感到恐懼。
街上少了許多客人,讓在街里開飯館的胡掌柜搓著手望著空蕩蕩的飯桌,愣是沒了主意。本來日本人投降了,想著終于太平了,日子該好過些了,于是胡掌柜又從山西請了兩個大廚和幾個徒弟過來,誰成想生意紅火了沒幾天,客人又變得稀稀拉拉的了。這樣下去,掙的錢不夠給伙計們發(fā)工錢的,離關(guān)張又快不遠(yuǎn)了。其實在街里開旅店的謝掌柜,開雜貨鋪的李掌柜和開裁縫鋪的韓掌柜,現(xiàn)在都和他一個心情,也是正在犯愁。
琉璃河鎮(zhèn)自古便是水陸通商重鎮(zhèn),從明朝建都北京起,朝朝代代這里就是官道必經(jīng)之路。如果把京(北京)石(石家莊)官道比喻成一把寶劍的話,那么琉璃河(又叫大石河)就是這把劍的護(hù)手,而琉璃河鎮(zhèn)恰恰就在兩者的連接處,成為北京向南的門戶。出了鎮(zhèn)子向北約百步,在河上建有一座石橋。叫琉璃河大石橋,石橋全長一百六十五米,是北京四大名橋之一,僅次于盧溝橋。古往今來,琉璃河鎮(zhèn)起起落落經(jīng)歷了上千年的歷史,到民國時期已成為有近百家商鋪的繁華集鎮(zhèn)。可惜日本人一來,人們躲得躲,逃的逃,琉璃河鎮(zhèn)往日的繁華讓戰(zhàn)火吞噬的只剩下了空殼??箲?zhàn)八年血灑千里,終于日本鬼子投降了,人們載歌載舞喜慶勝利之后,開始重建家園。不料想在琉璃河橋頭駐守的皇協(xié)軍,搖身一變,成了國軍,不但舊罪未贖,反而變本加厲繼續(xù)殘害百姓,鬧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鎮(zhèn)子又蕭條下來。
犯愁的胡掌柜干坐了半天,沒有一個客人來,無奈地倒背著手踱到門外看街景。一里多地的街上,只有一隊馱著煤炭的毛驢從街南走過來,驢蹄子敲在大青石的街路上,發(fā)出清脆的“嘚嘚”聲,趕驢的人一個個滿臉黢黑,邊走邊哼著只有山里人才聽懂的小曲,聽起來帶著鄉(xiāng)思和愁苦;幾個附近的村民在雜貨鋪門口挑選著掃把,嘮嘮叨叨地和伙計砍著價;十幾個苦力蹲在街邊,腳下放著扁擔(dān)繩子,不斷地仰望著行人,等待著雇主的招呼;點心鋪的伙計把裝著月餅的長條木盤支到門口,高一聲低一聲吆喝著招攬顧客。看到月餅,胡掌柜忽然意識到中秋節(jié)快到了。
等胡掌柜回到鋪子里,小伙計已經(jīng)給他沏好了一壺茶。小伙計一邊擦著原本就干干凈凈的桌子,一邊歪著頭說:“掌柜的,您先喝口茶,別急,還不到晌午頭,到了吃飯點總會來人的?!焙乒瘛昂摺绷艘宦?,倒上茶水,自斟自飲起來。剛喝了兩口,忽見兩個人走進(jìn)店門。頭前進(jìn)來的是個大個,身穿一件藏青色長袍,頭戴黑色禮帽。二十多歲年紀(jì),劍眉高挑,器宇軒昂,一看就不是等閑之輩。后面跟著的那位個子稍矮,五十多歲,頭戴瓜皮帽,一身短打拌,斜背著蘭花布的包袱卷,老成而持重,像是久闖江湖之人。小伙計迎上去,笑著問:“二位,可是用飯?”“來飯館就是吃飯的,還用問嗎?”大個子拿眼掃了店里一圈,徑直走到桌邊坐下。胡掌柜一看來人帶著氣,趕忙站起身上前施禮,雙手一抱說:“這位先生海涵?;镉嫴粫v話,我這兒有禮了,您吃什么,盡管說,小店定讓您滿意?!焙竺娴睦险咦呱锨?,向胡掌柜還禮:“掌柜的莫怪,我家二少爺心里有事,急了些,我們隨便吃點,不知你這店里都有什么吃的?”“咱這是山西飯館,有山西特色的面食,也有北京的京菜,二位隨意選。”胡掌柜看來了生意,也隨著來了精神。“噢,山西飯館!我們正是山西的,老鄉(xiāng)啊。”年輕的那位抬起頭,臉上有了笑意。聽說來人是老鄉(xiāng),胡掌柜眼睛一亮?!岸?,樓上請,樓上有雅座?!?br />
到了樓上進(jìn)到雅間,山西來客點了一壺杏花村,四個菜,要了三個酒杯,年輕的示意請胡掌柜坐下一同喝酒。胡掌柜欲推辭,老者一抱拳說:“掌柜的,請別多慮,是我家二少爺有事相求,請坐下說話?!焙乒裾f:“有事盡管說,既是老鄉(xiāng)就是一家人,說不上求字?!?br />
老者把酒斟上,三人對飲一杯,年輕人說:“我姓常,這是我五叔,我家是山西靈丘,現(xiàn)在易縣做買賣。既是老鄉(xiāng)我就不客氣了,想向掌柜打聽點事。”“盡管說,只要我知道的,一定直言相告?!焙乒窨磳Ψ绞撬烊?,也就豪爽地答應(yīng)了。
原來,來的是易縣布鋪常掌柜的弟弟常義,同行的老者是管家五叔。大哥常禮半個多月前途經(jīng)此地到北京進(jìn)貨,本該早就返回,可是至今渺無音信,老父親擔(dān)心出事,要常義沿途打探,尋其行蹤。常義帶管家五叔一直查到北京,也沒有大哥的一點消息,只好原路返回,到這里落腳再訪。如果再沒有消息,也只好回家再說了。胡掌柜聽完,臉色驟變,起身到門口看看,看樓下沒人很是安靜,才回身坐下,小聲說:“你大哥可是同你一樣身材,稍胖些,也是穿的蘭布大褂?”“不錯,您見過?”胡掌柜沉思片刻,說:“我也說不準(zhǔn),不過說出來二位別介意。我們這里最近出了這么檔子事。大概有十來天吧,在河里打漁的老班大清早發(fā)現(xiàn)蘆葦里飄起一個人。趕上街里的韓勇也經(jīng)過那里,二人就把他打撈上來,停放在河下游的鐵路橋邊。人已經(jīng)死了,也沒人認(rèn)領(lǐng),隔了兩天,才由韓勇的爹出錢買了領(lǐng)席就地掩埋了。聽韓勇說死的那個人是個大個子,有些胖,穿著蘭布長衫,像個生意人或者讀書人。我去看的時候,已經(jīng)埋的差不多了,所以沒看清楚。”“韓勇在哪,能不能請來見見?”常義焦急地問。胡掌柜說:“韓勇每天到下游的碼頭裝船扛大個,這會準(zhǔn)不在家,晚上就回來了,我和他很熟,可以叫來問問?!背Ax說:“那就有勞您了,我們先找地方住下,晚上還在您這見面。”胡掌柜說聲好,告辭下樓。二人用過飯結(jié)了賬,到街里尋了一家旅店住下,靜等晚上見韓勇。
韓勇年方十七,長得很是結(jié)實,長方臉,高鼻梁,眼不大但很有神,由于風(fēng)吹日曬臉色較黑,看上去像二十多歲。在飯館里胡掌柜給雙方一介紹,常義就喜歡上這個小伙子,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翱葱⌒值苓@氣勢,可曾練過武?”常義問。“剛練兩年,鬧著玩,沒功夫。您是怎么知道的?”一旁的老五叔說:“我家二少爺自幼習(xí)武,現(xiàn)在是易縣武館的拳師,會不會武一看便知?!表n勇喜出望外,雙手一合說:“趕情遇到老師了,您多指教?!彼娜寺渥埖昊镉嬎蜕弦粔夭瑁o每個人倒上后知趣地退出雅間把門帶上。胡掌柜代常義說明來意,要韓勇說說當(dāng)時情況。韓勇說:“那天早上到碼頭去干活,路過河邊時打漁的班叔叫我,說是河里有個死人,讓我?guī)兔粕蟻怼粕蟻碇笠娔莻€人身上綁著繩子,班叔說這是讓人給害了。抬到岸上好多人來看,都說不認(rèn)識,后來還是我爹買了一領(lǐng)席,就給埋了,身上什么都沒有,蘭布大褂也給撕爛了。”常義問:“那人長什么樣子?”“臉都腫了,看不出來了,就是個頭很高,臉很白,挺胖的?!表n勇努力回憶著。常義的臉變得煞白,眼珠冒出紅血絲,他騰地站起來,對五叔說:“五叔,看起來我哥是讓人害了!”五叔說:“先別急,他們都沒有見過大少爺,那人也不一定就是,再查實查實。”胡掌柜說:“就是,就是,這年頭在外頭遇害的人多了,都是為了錢,這條河里不知有多少屈死鬼,時不時地就會漂上一個?!表n勇說:“對了,我想起一件事,埋人的那天,賣醋的高老公上前看了看,他說這個人太露富了,一顆寶石把命送了,我當(dāng)時還不知這話什么意思,現(xiàn)在想起來,他好像知道點什么?!薄皩毷?,什么樣的寶石?”五叔眼睛一亮。韓勇說:“沒有呀,身上什么都沒有?!薄邦^上,帽子?!蔽迨逯噶酥缸约旱念^?!皼]有帽子,鞋都沒有,光著腳?!蔽迨宄聊?。常義問:“高老公是誰呀?”胡掌柜說:“高老公原是個北京城里伺候皇上的太監(jiān),民國了太監(jiān)們被趕出皇宮,住到大石橋北頭的老公廟里,原來一百多人,現(xiàn)在就剩七八個了,也沒人管他們,就自己做些醬油、醋每天拿去賣,換些糧食,高老公就是負(fù)責(zé)賣醋的?!薄澳悄懿荒芤姷剿??”常義問。韓勇說:“現(xiàn)在他回大廟了,大廟里住的有兵,進(jìn)不去。明天白天可以,他會推著車子到東邊的村里賣醋。”常義和五叔對視了一眼,說:“二位,有勞了,我倆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全仗胡掌柜和韓老弟幫忙,今日我做東,咱們一起吃個便飯,請胡掌柜多上幾個好菜,算是答謝了?!焙乒裾f:“好,他鄉(xiāng)遇老鄉(xiāng),喝一杯必須的,我去安排酒菜,你們先聊?!彼娜硕际呛浪?,當(dāng)晚借酒敘情,互相有了更多了解。韓勇答應(yīng)第二天去找高老公進(jìn)一步打聽消息。胡掌柜囑咐此事萬不可張揚(yáng),只四個人知道便可。大家點頭稱是。
第二天韓勇沒去扛活,到東邊的村里找高老公打聽事,費了不少周折,終于打聽清楚了,快晌午時才跑到旅店里向常義報信。
原來十幾天前有一個買賣人帶著一個伙計路過琉璃河大石橋時,被守橋的那伙兵攔下檢查,其實二人身上沒有任何違禁物品,現(xiàn)錢也帶的不多,只是一個人瓜皮帽上的那顆貓眼綠寶石引起了小隊長朱旺的注意,他叫當(dāng)兵的把二人帶進(jìn)橋頭的碉堡里,整整關(guān)了一天。晚上又帶到設(shè)在老公廟的住處,說二人是煙土販子,把二人打的死去活來。高老公回廟里時正好看到這一幕,嚇的不敢吱聲。姓朱的小隊長夜里找到高老公,拿著顆貓眼綠寶石讓高老公看看值多少錢,說高老公在皇宮里見得多,能識真假。高老公看了,確實是云南的貓眼寶石,很值錢,把個朱隊長高興得下巴差點掉下來。過了兩天就見到其中一個已經(jīng)死在河邊了,高老公說,都是那個寶石惹的禍。
聽完韓勇的講述,五叔已是泣不成聲,他知道大少爺常禮的帽子正中就墜著一顆貓眼綠寶石。常義確認(rèn)哥哥被害,虎目圓睜,拳頭攥得嘎巴嘎巴響,他大喝一聲:“走,找這個姓朱的王八蛋算賬!”五叔趕忙抱住常義:“二少爺,不可,那些當(dāng)兵的手里有槍,去了不是白送死嗎?你先冷靜冷靜,咱要想想下一步怎么辦?!表n勇問:“那個人就是你們要找的人嗎?”五叔點點頭,按著常義坐下,對韓勇說:“謝謝你了小伙子,你埋的那個人就是我家大少爺,他的帽子上就有一顆綠寶石?!薄斑@些該死的壞蛋,日本人在時當(dāng)漢奸,現(xiàn)在又成了國軍,還是禍害老百姓,真該把他們都宰了。”韓勇氣憤地說。常義問五叔:“五叔,你說現(xiàn)在該怎么辦”五叔說:“我看咱們有人證,可以報官去告他?!表n勇說:“這里的老百姓沒少去縣里告,誰管那,偽縣長跑了,新來的縣長光桿司令不管事,告也白告?!蔽迨逭f:“那這樣,咱們先回去,家里的老太爺還等信那,等拿出個妥帖的辦法,再多帶些人過來,二少爺你看好不好?”常義沉思了一會,說:“好吧,五叔你先回去,把這里的情況告訴家里,再顧輛大車來把我哥拉回去,我在這里再查查眉目,就不跟你回去了。”“那你一個人要小心,千萬別輕舉妄動,等我回來再說。這些錢你留下用。”五叔告別二人,收拾收拾走了。
五叔走后,常義拿出些錢交給韓勇,算是謝意,韓勇說什么也不收。常義說要是不收,就不和他來往了,要是收了就教他一些拳腳。韓勇一聽很是高興,收了錢,但一定要常義住到他家去,說他家只有老爹和他兩個人,房子很寬裕。常義看韓勇真心實意,就答應(yīng)了。
韓勇的家就在街的北頭,前邊有三間的門臉,后邊帶一個小院,院里有三間住房。前門臉開的是裁縫鋪,韓勇的父親是個裁縫。這年頭兵荒馬亂,誰還有心思做新衣服,所以生意蕭條。韓勇的父親就把家人送回了老家,自己守著攤,掙一個算一個。韓勇大了,到鎮(zhèn)子里和老爹作伴,又在碼頭上找了個扛大個出苦力的活,掙幾個錢補(bǔ)貼家用,生活還過得去。見到韓勇父親,常義給老人磕了三個頭,表示對老人出錢埋葬哥哥的謝意。并囑咐為了不惹麻煩,請老人不要對外人說起自己的身份。韓勇父親得知情況后,十分同情,趕忙表示盡管放心,對外就說是韓勇的表哥。老人信佛,又到菩薩像前燒了三炷香,求菩薩保佑家人平安。韓勇拉著常義的手,要叫師傅,常義說:“叫二哥吧,咱們兄弟相稱?!表n勇樂得“二哥”長“二哥”短地叫個不停。到了晚上,韓勇的父親拿出一身褲掛,交給常義說:“你把這身衣服換換,你的打扮在街里有些扎眼,換上這身不會引人注意?!背Ax說:“還是大伯想得周到,謝謝您了。”
第二天,韓勇帶著常義來到河下游的鐵路橋邊,看到哥哥的墳頭,常義止不住淚如雨下。他對天發(fā)誓,一定要親手殺了那個姓朱的雜種,為哥哥報仇。韓勇說:“二哥別難過,我?guī)湍銏蟪?,那個姓朱的壞蛋沒少欺負(fù)我爸,早就想收拾他。”二人在墳邊坐下,默默地看著不遠(yuǎn)的琉璃河。琉璃河靜靜地流淌著,河邊的蘆葦被微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蘆花飛的滿天都是,像是為死去的冤魂叫屈。二人心里沉甸甸的,誰也不說話,但心里的怒火已是越燃越旺。
回來的路上二人故意繞道鎮(zhèn)子的北頭,看了看那座蹲居在橋頭的兩層炮樓。炮樓下四個大兵背著搶盤查著過往的行人,一個領(lǐng)頭的坐在炮樓門口的藤椅上,翹著二郎腿吸著香煙,懸著的腿一晃一晃的很是悠閑。常義問:“是他嗎?”韓勇?lián)u搖頭:“不是,這是個班長。”“那個姓朱的什么時候來?”“說不準(zhǔn),那個家伙是小隊長,平時住在老公廟里,不定啥時候就到這邊來了?!背Ax皺皺眉,又看了兩眼,摟著韓勇的肩膀向著鎮(zhèn)子里走去,邊走邊說:“注意著點,見了那個姓朱的,馬上告訴我。”韓勇點點頭說:“我知道,放心吧。抽空我去找找班叔,他是教我冬天下河摸魚的師傅,水性可好了,整天在橋下的河上打魚,他見的機(jī)會多。“他人怎么樣?”“沒的說,仗義,膽也大,這個忙他會幫的。”“好,那你去找找他,只要他給報個信就成,別的不要他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