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點
人生的諸多境遇,不能不說純屬造化使然。遠到宇宙的天光,萬物的形成,近到我們生命的由來、甚至遇到某個人、讀到某本書,哪一樣不是無數(shù)個偶然才促成的奇跡?但似乎任何一個偶然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套用最近流行的一句話:生命中沒有白走的彎路,你走過的每一步都算數(shù)。正是這格調(diào)不一的“每一步”的差異,造就了世人各不相同的生命特征和人生軌跡。
遇到季羨林的文集《不喜亦不懼》也是萬千偶然中的一個。那天晚上女兒約我去新開放的自助圖書館讀書,坦率說勞累一天,我更想的是應付完家務事趕緊爬上床,隨便拿本什么書舒舒服服的躺著讀。但自從女兒進入青春期,對我一般情況是橫眉冷對,熱情相約的時刻不多了,下意識的我立馬受寵若驚的答應了。到圖書館時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圖書室里人還不少,也有幾個盯著手機蹭網(wǎng)的,但大多的年輕人都是在很投入的讀書、學習。就在刷卡進入這新型圖書室的一瞬,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年齡與周圍讀書、學習的朝氣蓬勃的青少年們格格不入。找個邊角的書架邊坐下,隨手拿起一本書,正是季老的文集《不喜亦不懼》。
我是個特別感性的人,容易被外界的事物所影響,季節(jié)、天氣會影響心情,一花、一木,一書、一畫,更是隨時能生出觸及心靈的感悟來。前段時間沉浸在林語堂的文集《人生不過如此》里,感受最深的是他對生活方式、生命意義的思索,字里行間散發(fā)著通透、灑脫的智慧,讀來時時有種豁然開朗或正中下懷的喜悅。沉入林語堂的文字里,我會視他為我所仰慕的知己、愛人,在心靈里與他煮酒夜話或?qū)ψ徽Z;讀季羨林的《不喜亦不懼》,我把自己幻化為文中的季老,隨著他的行文,一天天勤奮、精彩,一天天老去……在林語堂文中我看到了一個如此的寬廣與精彩的世界,而從季老的文里看到了通往那個寬廣、精彩世界的那條并不平坦的路。季老在《九十述懷》一文中,談到自己堅持了四十多年、直到九十多歲還是四點半左右起床,吃完早點即可伏案工作,一下震撼了我的心靈。那天以后,我莫名其妙的開始每日的四點左右突然醒來,沒有鬧鈴也沒有緊要的事情相催,只是自然而然的醒來、自然而然的穿衣下床,然后茫然四顧。但要想像過去一樣心無旁騖的躺回去睡到天光大亮卻做不到了:一位耄耋老人在清晨的微光里伏案奮筆的身影占據(jù)了我的大腦,“從今以后,我們要仔仔細細的過日子了?!边@句話如老人在說,又如我自己在說給自己聽。
想不起從哪一年起,督促女兒學習時我總會說:“你不好好學習,等到媽媽這樣的年齡一事無成就什么都晚了……”直到前幾日我又這樣叨叨,順便又羨慕的說人家誰誰家的孩子怎么學習努力成績好,青春期的女兒冷眼看著我說:“那么能你怎么沒學出什么名堂來成名成家呢……”我頓時啞口無語。記得有一句話好像是這樣說的:“大部分人三十歲就死了,到了七八十歲才埋葬”。這樣說來我可能死的更早一些,具體也想不清楚是哪一歲了,這幾日讀了季老的《不喜亦不懼》,突然的覺得自己死的不甘心了,特別是讀到其《九十述懷》中“就我個人而言,在學術(shù)上我的沖刺起點是在八十歲以后…….”這樣的言語,叫四十多歲便死了大約有十幾年我感慨萬千,莫名的橫生出一股要起死回生的沖動。
連日的清晨四點起床,日子確實拉長了,但又頗有些茫然失措。做早飯六點以后就好了,閑散多年也沒有什么緊要的工作需要凌晨趕工;想伏案寫點什么,又是腦中空空,無從下筆。糾結(jié)多日,在這個早晨終于決定出去走走。
深秋的四點,還沒有一絲曙光,雖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但也是天光暗淡,淺灰色的天空中冷冷的閃著幾顆星子。路口的紅綠燈還沒有正常的運轉(zhuǎn),只懶洋洋的閃著黃色眼睛,小鎮(zhèn)的凌晨是慵懶的,街道上少有行人車輛,給人一種夜未盡的錯覺。路邊一兩家早餐店卻已經(jīng)亮了燈,我想像著扎著圍裙的中年夫婦怎樣睡眼朦朧的準備著應付即將到來的忙碌。馬路兩旁的大樹下,兩位年老的環(huán)衛(wèi)工人相對著,蹣跚地揮動著掃把,“唰唰”的掃著落葉。年輕人是少有早起做這些的,或許是因為他們內(nèi)心里感覺還有無限的可能或無限的可選擇性。突然的想到,如果過幾年我需要去另謀份職業(yè)的話,我可以去做什么呢?這樣一想,還真把自己嚇一跳!記得小時候不好好學習時老師、父母說的最多的話是“你不好好學習長大了只能鋤一輩子的地”。掙扎了大半輩子,人到中年,突然發(fā)現(xiàn)如果重新選擇生存方式時已經(jīng)沒有那個退無所退還可以做的選擇了。對于一個根深蒂固的農(nóng)民子弟,不管混跡于城市多久,不管從事了多久的什么什么職業(yè),某一回頭,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無地可鋤時,我還是會無比的惶恐,因為我發(fā)現(xiàn),為數(shù)不多的可選擇的生存方式中,沒有比得上鋤地簡單快樂的。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多少人被裹挾著步履維艱,一路前行。確實,有些人畢生奮斗,追求著高尚的事業(yè),在人類發(fā)展進步史上,盡到了很好的承上啟下的責任;但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或者得過且過的混日子,或者起早貪黑的熬日子,都是為生活而生活的不同形式而已;還有一大部分人,他們努力又勤奮,但也可能依然一生碌碌無為,或者奔忙大半生,突然發(fā)覺過的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正如季老在《人生》中說:“我們糊里糊涂地降生,糊里糊涂地成長,有時也會糊里糊涂地夭折,當然也會糊里糊涂的壽蹬耄耋……”即使壽蹬耄耋,又有幾人能活明白?所以,在文章結(jié)尾季老勸世人:“不妨在吃飽了燕窩魚翅之后,或者在吃糠咽菜之后,問一問自己:你為什么活著?”于是,在這個深秋清晨四點的街頭,我一邊走路,一邊很認真的問自己:你為什么活著?
一個人順著馬路向南走。本來想去植物園走走的,但又怕太早園里沒人,滿園黑沉沉的植物,自己會害怕,便在下一個路口拐進還亮著路燈大廣場。一進廣場是大片的梧桐樹,路燈下大片大片的梧桐葉子映在路面上一個個光怪陸離的陰影,風吹過,腳下干枯的落葉沙沙滾動。我孤單的影子隨著路燈的光影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一會兒跑到身前一會兒又被撇到身后。左顧右盼的圍著廣場轉(zhuǎn)了兩圈,抬頭望望天空,依然有稀稀拉拉的幾顆星星眨著疲憊的眼睛。突然的被一種孤單無助的感覺抓住。以往的清晨,因為習慣了晚起,都是在匆忙的應付中稍縱即逝的,但這個清晨,時間如同被定格了一般,在黎明前的昏暗里,一個人走一段路再走一段路,仿佛沒有盡頭……腦海里無來地里浮現(xiàn)出季老在《新年述懷》中的一句話:“這一出戲快結(jié)束了!”人生如戲,向死而生,哪有走不完的路啊!
身后響起腳步聲,扭頭看到一個晨跑的女子,摔著齊肩的短發(fā),在路燈的光影里,躍動著向我跑來。擦身而過時,她慢下來,友好的問我說:“怎么不跑步?”我笑笑說:“多年不鍛煉,跑不動了?!薄澳阕叩奶瑳]有效果,跑起來才強身健體。”她很熱心的說:“剛開始我也跑不了幾步,堅持跑就好了?!彼苓h以后,我突然的也有了一種想奔跑的沖動,便向著她的背影跑起來。雖然沒跑多遠便已氣喘吁吁,但心里卻堅定而喜悅,因為這個早晨,我開始奔跑了……
最后,讓我用季老的一句話送走這個清晨吧:這一出戲的高潮還沒有到,恐怕在煞戲前的那一剎那才是真正的高潮,這一點,絕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