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二，范真去姑媽家拜年。媽媽遞給他一個小巧的竹籃子，里面有紅棗和橘餅，還有不能摔不能碰的雞蛋。范真實在不愿意，可是正月初大家都是這么提來提去的，他不能像走同學(xué)家那樣雙手插褲袋里“免俗”。
　　 范真初中畢業(yè)離開學(xué)校八年多了，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可他空閑時的穿著一直保持整潔、干凈的習(xí)慣。藍(lán)卡機布青年裝罩衣，黑燈芯絨褲，別人也有，可是他穿著確實比別人筆挺好看些。
　　 吃午飯范真看到姑媽家多了個年齡和表弟王富寧差不多的女孩。他想：莫非十九歲的表弟談戀愛了？
　　 飯后，范真悄悄問表弟，表弟說是同學(xué)。范真說：“同學(xué)應(yīng)該大方些。她吃飯一直低著頭，很怕羞的樣子?！蓖醺粚幷f：“你不信去問她是不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
　　 姑媽說來回二三十里路，平時難得來，又冰天雪地溜滑的，叫侄兒明天再回去。范真也樂意和表弟說會話。范真的表弟好幾個，他最喜歡王富寧，圓乎乎的臉相很親人，也很聰明。
　　 表兄弟倆抵足而眠。沒有主題東拉西扯，兩個都沒有睡意。后來王富寧興奮地告訴表哥，那個女同學(xué)現(xiàn)在是他的未婚妻了！陰歷小年那天訂婚，然后就留在這里過年了。
　　 范真說：“那我是不是耽誤你們倆的千金春宵了？你早告訴我我就回去了。”
　　 王富寧說：“她和老娘睡哩。”
　　 范真沉吟一會，說：“我讀初中的時候和一個叫石郁文的女同學(xué)感情很好。我真想她做我老婆?？上改付籍?dāng)干部，我不敢對她說出我的想法。她也明白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甚至佩服我。如果她父母是農(nóng)民，我對她說想和她結(jié)婚她肯定會愿意的。”
　　 王富寧披上棉衣坐了起來：“你說她叫石郁文？她父母當(dāng)什么干部？”
　　 范真說：“她爹當(dāng)供銷社主任。她媽媽官更大，我們這個區(qū)的婦女主任。”
　　 王富寧的頭像鵝一樣伸向表哥這頭：“你知道她媽媽叫什么名字不？”
　　 范真說：“黃春娥?！?br />　　 王富寧大聲驚呼：“你的初戀情人現(xiàn)在是我的堂嫂子啊！她男人是退伍軍人，現(xiàn)在當(dāng)民辦老師，是我的堂哥呢?！?br />　　 范真興奮不已：“啊，她要是和我結(jié)婚，你也喊嫂子啊！她家在哪里？你可以陪我去給她拜年嗎？我們離開學(xué)校就沒見過。”
　　 王富寧使勁拍一下表哥的大腿：“明天早晨陪你去！就在簸箕坳，在我家后面山坡上，離我家不到兩里路?！?br />　　 范真說：“應(yīng)該說今天了。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
　　
　　 二
　　 范真跟著表弟走在陡峭的山坡上，家家戶戶一年四季燒柴火做飯的地方。
　　 王富寧指著一間土磚房屋的大門告訴表哥：“那就是石郁文的家?！?br />　　 走近了，范真看到堂屋里一個穿舊軍棉衣的壯實男人正在殺雞，他朗聲喊：“王老師新年好??！”
　　 殺雞的男人連忙站起：“新年好！進屋請坐?！彼敢幌嘛堊郎厦娴摹盎鹁妗毕銦煂ν醺粚幷f：“富寧老弟幫我發(fā)煙。我的手又腥又濕。”
　　 范真沒看到石郁文，心想這個天氣她不會出去，應(yīng)該在房里吧。他大聲喊：“郁文，老同學(xué)來拜年了，你怎么這么怠慢啊？”
　　 石郁文在里面回話：“哦，老同學(xué)來了，請坐請坐?！睂φ煞蛘f：“宇才快熱酒。拿花生，還有餅干。再炒兩個菜?！?br />　　 范真心里猶疑了一下，咦，她好像沒聽出我的聲音？難道我的聲音變了？她的聲音一點沒變啊。果然，石郁文在房里問：“你說你和我是老同學(xué)？那你也是六中畢業(yè)的啰？”
　　 范真覺得好笑，說：“你以為我是冒充老同學(xué)來騙吃酒飯的啊。”
　　 石郁文又問：“你是哪個班的？”
　　 看來她要審查我呢，范真忍住笑說：“我三十三班的?！逼鋵嵥褪粑氖侨?。他想既然她聽不出我的聲音了，我就逗她玩一下。
　　 “你真是六中的？那你說幾個老師的名字看對不對？”她繼續(xù)“審查”。
　　 王富寧怕笑出聲音，用衣袖捂住嘴巴。
　　 范真說：“你怎么還不出來？出來看一下不就知道我是不是老同學(xué)了嗎？這么怠慢客人我走了啊?！?br />　　 “我就起來了。對不起，不是故意怠慢?！笔粑耐Ａ艘粫终f：“你說幾個老師的名字啊?！?br />　　 “真要我說老師的名字啊。”范真接連說了幾個老師的名字。
　　 石郁文說：“那你真是六中的。”
　　 她丈夫斥責(zé)她：“老同學(xué)來了你就快點起來嘛！怎么聲音都聽不出了，太糊涂了。”
　　 石郁文又叫范真說班上同學(xué)的名字。范真一連串說了七八個男女同學(xué)的名字。石郁文說：“同學(xué)的名字也對。”
　　 王富寧笑得鼻涕眼淚的很不雅觀了。
　　 范真說：“我說了不是來騙酒飯吃的嘛?！?br />　　 誰知石郁文還不罷休，又問范真姓什么？
　　 范真極力忍住笑：“真的我和你是一個班的，三十二班。先不說我姓什么，你總記得范真吧，我和他關(guān)系最好的！他說要來給你拜年呢。你該相信了吧?！?br />　　 誰都不會想到，石郁文大罵起來：“你不要說范真！那個狗日的雜種，他怎么會來給我拜年！那個狗雜毛說話你也信！”
　　 范真臉色大變！同桌一年同班三年，不僅班上一些同學(xué)知道他們倆相好，學(xué)校教導(dǎo)處劉主任都知道，還把他們兩個分別叫到辦公室嚴(yán)肅批評過，說他們倆有談戀愛的苗頭。這樣的關(guān)系和感情，八年多后竟然會忘記得干干凈凈，他不相信。就算他們倆沒有相愛過，就算他們倆一點感情都沒有，也不至于聽見名字就大罵“狗日的”吧，何況是正月初三，我都喊拜年了，讀到初中畢業(yè)的書的女人怎么這么粗俗！
　　 范真對王宇才說吃飯再炒菜吧。王宇才把米酒和花生、餅干擺好，然后繼續(xù)殺鴿子和麻雀。他說郁文身體不大好，他得到一個方子，母雞里面放只鴿子，鴿子里面放只麻雀，麻雀里面放個參，煨了給她吃的。范真夸他真是模范丈夫。王宇才幾次催石郁文快出來，石郁文就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幾分尷尬的范真有點后悔來看望石郁文。不過他不能表露出來。為了解嘲，他問石郁文：“你怎么這么恨范真??？我剛才碰到他了，他說等會要來你家拜年，叫我先來通知你?！?br />　　 又是一連串大罵，狗雜毛，狗日的！范真有點坐不住了。不過他沒有理由離開。他倒要看看石郁文究竟為什么這么恨他？她遲早要從房里出來的。
　　 從范真進門喊拜年到現(xiàn)在足有二十分鐘了。石郁文終于出來了！她棉衣沒扣好，頭發(fā)沒梳，看一眼范真，舉起一雙拳頭在他頭上和肩膀上疾風(fēng)暴雨般打了幾十拳，直打到氣喘吁吁才停手，上氣不接下氣地罵：“我罵你狗……沒過分吧。我和你坐一起，被你打了多少次掐了多少次你記得不？我實在沒力氣了，我要是有力氣，還會打重些！”
　　 王富寧知道石郁文打罵表哥是做戲，他可以大聲笑了。他說：“跟真哥出來真有味，比看電影還過癮！”
　　 王宇才還是那句話：“虧你和同學(xué)讀了三年書，聲音都聽不出了?！?br />　　 范真不再尷尬了。他聽她說坐同桌挨他的打，就知道她沒恨他。他那哪是打她掐她啊，那是想撫摸她又不敢，就無數(shù)次輕輕地打她的后背和大腿，輕輕地掐她的腰身和屁股，那是輕浮，是撩撥。他覺得剛才的幾十拳挨得無比溫馨。只是她怎么就聽不出昔日戀人的聲音了呢，等會找個機會避開她丈夫問她看她怎么說。
　　
　　 三
　　 范真的軀體在和他們喝酒，思緒卻回到了十二年前的1963年秋季。升初中的第一天，班主任把互不認(rèn)識的同學(xué)們召集到教室外面的走廊排座位。范真和石郁文坐同桌。他看了石郁文兩眼，感覺她不算漂亮也不丑，一般的相貌。兩個比較深的第一印象，一是她像男孩一樣隨便，不愛打扮，身上沒有刺鼻的雪花膏香味，連頭發(fā)都沒梳整齊，腦后兩根麻雀尾巴，額前和臉上飄著散亂的發(fā)絲。還有就是她的上嘴唇有點翹，不過也不難看，反而顯得她有點男孩的頑皮。
　　 范真在第一天就用一手好字征服了石郁文，給她的新課本寫名字。石郁文驚呼比老師的字還好！她這時候才細(xì)看范真兩眼，覺得他的臉就像他的字一樣好看，穿著也比一般男同學(xué)整潔。
　　 范真的語文成績從啟蒙以來就是班上的一名，而且是遙遙領(lǐng)先。石郁文簡直不敢把他當(dāng)同學(xué)，而是把他當(dāng)老師。哪個字哪個詞哪個成語怎么寫怎么用，她再也不要問語文老師了。
　　 到了第二年接近暑假的時候，范真好像忽然發(fā)現(xiàn)石郁文的胸部鼓脹起來了！正處在青春期的他，性的發(fā)育驅(qū)使他充滿了對女孩的好奇。他看到石郁文的衣領(lǐng)因為天熱有點敞開，他悄悄站起，從她的脖子下面偷看她隱藏一半的“肉包”。他愛好文學(xué)，看過不少男人愛撫女人身體的描寫，“軟中帶硬”啊，“富有彈性”啊，他常?？吹酶瓜履莻€羞人的東西發(fā)熱膨脹。此刻看著石郁文的胸部，他熱血沸騰。石郁文發(fā)現(xiàn)了他邪惡的目光，本能地捂了一下襯衣領(lǐng)口，拿鋼筆戳一下他的手背，低聲罵：“賊眼看什么！”范真才從夢幻中驚醒，慌忙說：“我是看你的代數(shù)題目?！?br />　　 石郁文看到范真的手背出血了，害怕又心疼，連忙說她忘記鋼筆是打開的了，不是故意的，叫他趕快去診所。范真說：“不要緊的?！笔粑陌唁摴P遞給他：“那你也戳我一下吧。”范真說：“我下不了手。原諒你啦！”心里說：你今后要是愿意做我老婆，你那兩個“肉包子”給我摸一下，你再戳我出血我都忍了。
　　 暑假后重新排座位。范真長高了，不能和石郁文坐同桌了。午飯后的第四節(jié)課，范真看到前面石郁文的座位空著。他以為她去廁所或者做別的什么事情耽誤了時間，沒當(dāng)回事。后來聽和石郁文同寢室的女同學(xué)在交頭接耳說石郁文在寢室里哭，他悄悄溜出教室去問石郁文是不是生病了，誰知石郁文聽見范真的聲音，抽泣變成了放聲大哭。范真連問她三次是不是哪里疼？要不要陪她去診所？她不回答。等她哭夠了，才聽她說：“你不和我坐了我不想讀書了！”范真心里那個樂啊，你和我的感情深厚到如此程度了？那是不是只要我說聲想要你今后做我老婆，你就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他掏出手帕放到她手上，低聲說：“你怎么這么傻呢！我不能和你坐了，是因為我長得比你快，比你高這么多了，又不是我不愿意和你坐。我就坐在你后面兩排，照樣天天看見聽見的。你是想以后問我語文知識不方便了吧？你把要問我的字記住，下課后隨時可以問我啊?？觳粮裳蹨I跟我去教室，要不老師批評你，同學(xué)知道了還會笑話你。”石郁文止住了哭泣，擦干眼淚起身跟著范真走?！耙膊还馐菃柲阏Z文的事。”石郁文低聲說。范真知道她是依賴他，舍不得和他分開，他心里比蜜糖還甜蜜。他也是滿腹惆悵呢，好像丟失了什么要緊東西一樣，不過他不能像石郁文那樣哭出來，只能憋在心里郁悶。
　　
　　 四
　　 午飯后又說笑一回，該告辭了。范真沒想到石郁文對他說：“你難得來一次，我送你一下?！狈墩鎰傄f“留步”，馬上又想：多好的機會啊，我正想和她說幾句話呢。他回家與去姑媽家是相反的方向。如果讓石郁文送他和表弟兩個，有表弟在面前，他和石郁文的心里話說不出；讓她送他回家吧，他就不能去姑媽家告辭了。他立即決定不回姑媽家了。他囑咐表弟一個人回去。王富寧遲疑著要表哥再去他家里。范真明白表弟的意思，姑媽還要回贈點糖果之類的東西。他果斷地對表弟揮手。
　　 剛離開家門幾十步遠(yuǎn)，石郁文嘆了口氣，說：“范真啊，當(dāng)時一些同學(xué)以為我會和你結(jié)婚的。幸虧你沒和我結(jié)婚，要不你就被我拖累了?！?br />　　 范真聽見從石郁文口里說出“結(jié)婚”二字，心里非常激動，微笑著說：“那三年中我每天都想對你說，今后我想和你結(jié)婚?？墒悄愕母改付汲試壹Z當(dāng)大干部，我不敢說啊?！?br />　　 石郁文說：“你不知道啊，我得心臟病了，可能活不得好久了。”
　　 范真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你得心臟病了？抓緊治療啊，千萬不要悲觀?！彼治⑿χf：“這個說不定的。也許我福氣比王宇才好，你和我結(jié)婚了就不會得心臟病呢?！?br />　　 石郁文說：“也許吧。哎，都是命中注定了的?！?br />　　 范真知道石郁文送他的時間不會長，心里話得抓緊說?！澳阍趺绰牪怀鑫业穆曇袅耍课衣犇愕穆曇魶]變啊?！?br />　　 石郁文嘆息一聲，說：“以前我總說你聰明?，F(xiàn)在看來你很笨。你的聲音我會聽不出來嗎？你剛進門我就知道是你來了。”
　　 范真又懵了：“那你為什么裝做聽不出我的聲音？”
　　 石郁文嘿嘿一笑：“說你笨你還真笨！我聽出你的聲音了怎么好意思罵你嘛?！?br />　　 范真心里一震：她為什么要罵我？哦，我明白了，她罵我無情無義，離開這么久不來看望她！想起來也是該罵。多數(shù)同學(xué)畢業(yè)離開就是永別，可我和她不是一般同學(xué)關(guān)系啊。“其實我心里一直記得你的。我也問過幾個同學(xué)，都不知道你跟誰結(jié)婚了，家在哪里？我以為你嫁給縣里哪個干部了。昨天要不是我表弟告訴我，我還是不知道你在這里?！?br />　　 石郁文遲疑著說：“我不是為這個罵你。我是怨你當(dāng)時怎么就不對我說出你想和我結(jié)婚呢！你不要反問我，為什么不對你說我想嫁給你？難道你要我先說那個話嗎！你說我的父母都是干部，你不敢說。你對我說了你的想法，即使我父母一時不同意，你又失去了什么寶貴東西呢！我的父母是干部，他們的思想覺悟不差，只要你思想品行好，又有我愿意，他們會同意的。你知道嗎，這些年我一直在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