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肚兜(小說)
一
云花坐在院里的石桌旁低頭整理著針線框,她穿上線,靈巧快速地打上結(jié),拿起一只鞋墊坯子,在勾畫出的圖案上一針一針繡起來。初夏的山口風(fēng),涼爽地吹在她烏黑的長發(fā)上,一縷垂在耳邊,快30歲的她依舊端莊秀美,皮膚白皙,也許天生一副娃娃臉,讓她看起來像個姑娘娃。
每每在這個麥子將要成熟的季節(jié)里,叫聲仿似“算黃算割”的小鳥在山谷中傳來清脆而綿綿的回音,她總是會按捺不住波瀾起伏的內(nèi)心,一些記憶不由得擠進大腦,仿佛就在昨天。
那是三年前麥子快黃時,在外務(wù)工的丈夫回家準(zhǔn)備夏收,利用麥黃前的時間去秦嶺山割細竹子,扎捆起來可以做長掃箸,用來碾麥掃場用,做得多的,也可去鎮(zhèn)上賣。丈夫年少時常隨家人去。成家后,偶有去過。一天時間很快過去,她再也坐不住,去路口看了好幾次,直到夕陽快落時候,一個年輕男人推開虛掩的門,走進院子告訴她,她丈夫摔落山谷,在縣醫(yī)院搶救。
云花“啊呀”一聲一下子跌坐在地上,4歲的女兒從屋子跑出來,看見這個男人正在抓住她的胳膊拉她起來,以為是壞人,哇哇地哭起來。云花讓女兒趕快去把丈夫的大哥叫來。
她把女兒托付給鄰居后,大哥開上農(nóng)用小三輪急著趕到醫(yī)院。看到在急救室輸液的丈夫,她淚水長淌,醫(yī)生告訴她,病人情況嚴(yán)重,昏迷不醒需要到市里的大醫(yī)院做手術(shù)。大哥簽過字后,醫(yī)院用急救車護送他們一起趕往市里。在去市醫(yī)院的途中,丈夫停止了心跳,護士征求他們的意見后,車掉頭在夜色中駛向大山口。
她的哭聲驚醒了沉睡的鄰居,鄰家大嫂過來得知此事,一晚上陪著云花,任她哭死哭活。大哥和這位年輕人把丈夫抬上炕,二人靠在炕沿邊,沒有睡意。大哥一臉哀愁,眼里已充滿淚水,背過這個年輕男人悄悄擦了,這才問起摔落的具體情況。
這個男青年叫陳林茂,家在另一村莊。這是一個三面環(huán)山的縣城,雖都是一縣之人,村莊卻零散分布于秦嶺山的不同地方。這是他大學(xué)最后一個學(xué)期,這次回家是征求父母對擇業(yè)地方的選擇。
事發(fā)當(dāng)時,陳林茂在山里摘野果,準(zhǔn)備送給城里的同學(xué)們吃,突然聽到一聲大叫,他聞聲尋去,看見一個男人摔在石崖邊,手緊緊扶住一塊石頭,試著站起來,卻又再次倒下,他放下手里的袋子,繞石攀過去。陳林茂背起男人,小心翼翼慢慢地跨過石頭,走了好久才到盤山公路上,擋了一輛路過的貨運大卡車,來到醫(yī)院。在背的時候,這個男人給陳林茂說了自家的地址。
大哥聽完陳林茂的講述,緊緊握住他的手,哽咽地道謝。
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這一夜在云花時大時小的哭聲里度過,陳林茂經(jīng)歷過爺爺奶奶去世時父母親人的悲哀和哭聲,都沒有云花的哭聲讓人心里凄涼和絕望,那一聲聲地哭,將要撕裂人心,顫動脈搏。
天亮了,云花哭累了,靠在鄰家嫂子身邊閉上了紅腫的眼睛。陳林茂伸展發(fā)麻的胳膊,起身與鄰家大嫂和大哥告別。大哥叫醒云花,讓她取點錢給陳林茂還了醫(yī)藥費。云花精神恍惚地站起來,低頭揉揉紅腫的眼睛朝里屋走去。陳林茂告訴大哥:“這錢不多,先用吧,隨后再說,你們先處理事情。”說完,看了一下這個院子,心里很悲涼。當(dāng)云花從里屋取錢追到門外,他已走出好遠。這錢是陳林茂借縣城親戚的,當(dāng)時他口袋的錢只有一點點。
二
陳林茂第二次出現(xiàn)在云花面前,是回來參加縣城公務(wù)員考試的時候。上次與父母商量后,覺得考個公務(wù)員在縣城工作,能照顧上家??纪暝嚭?,他沒急著回家,他坐在縣城林蔭邊的椅子上,在想去不去看一看云花,他思緒萬千,徘徊不定。掏出手機,看了時間,車快來了,他起身向車站門快速奔去。
村口一條從秦嶺深處蜿蜒流出的小河,滋養(yǎng)著它流經(jīng)過的植被,兩岸樹木叢生百草豐茂,一條鐵吊橋通往村里,河里不時地有人來挑水澆菜,娃娃們在河邊扔石子玩耍,婦人們洗衣說笑。遠處的村莊掩映在綠樹中,半山坡被人們修得平整的梯田泛著黃色的麥茬,麥茬間,玉米苗透出綠芽。久違的田野,讓陳林茂很留戀。他走過小橋,很快到了云花門前,他輕輕敲門。
門虛掩著,一聲清脆中有幾分柔的聲音傳來:“誰呀?門開著?!?br />
他站在門樓下,遲遲沒有進門,也沒有應(yīng)聲,他腦子里有點亂,此刻,還在糾結(jié),到底該不該進去。
嘎吱一聲,門開了一扇,云花和他四目相視,他一下子緊張起來,不知說什么。
云花微笑:“小兄弟,來了,快進屋?!?br />
此時的云花,手上沾了少許面粉,圍著圍裙,用手捋了額頭的一縷頭發(fā)。
他生怯怯地問:“你在做飯?娃上學(xué)快回家了吧?”
云花看他站在那里,急忙說:“快進院子,我給你下面,娃快放學(xué)了,一起吃飯吧!”她進廚房端杯水遞給他,繼續(xù)在廚房搟面。
他接過水,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小院被云花收拾得干凈別致。兩顆葡萄樹相繞攀爬到二樓的不銹鋼陽臺護欄上,架下掛著綠色未成熟的小葡萄,他感受著小院帶給他的寧靜和熟悉。廚房里搟面杖敲擊案板的聲音,清脆悅耳,像極了母親搟面的節(jié)奏。已經(jīng)調(diào)好的湯散著香氣。
陳林茂聞香起身,走進廚房,給灶堂添柴。
云花急忙說道:“馬上就下面,你歇著吧!”
他一邊添柴一邊微笑說:“沒事兒,小時候我經(jīng)常給我媽幫忙燒火?!?br />
云花笑了。水開了,云花麻利地把面條下鍋里,用筷子翻攪,一把綠菜像仙女散花一樣層層入鍋。灶臺下,他感覺回到兒時,這種感覺從他進入高中上學(xué)到現(xiàn)在,很多年都沒有過了。腦子里全被城市的生活代替,快節(jié)奏的生活讓他很疲憊。終于畢業(yè),就業(yè)又成了他的頭痛事,好多同學(xué)都愿意留在城里闖前途,只有他回縣城來參加了公務(wù)員考試,同宿舍的經(jīng)常笑他“打道回府”,或許骨子里的鄉(xiāng)戀會伴隨他一生。
“來,快坐院里桌子上吃吧!”云花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急忙起身雙手接住云花澆好了湯的面碗。
“你也快吃?!彼谧雷由铣缘睾苋胛浮?br />
云花應(yīng)著聲,沒等他吃完,第二碗面已經(jīng)擺在他的眼前。他推給云花,云花又推給他。這時,門咯吱一聲開了,4歲的女兒從幼兒園校車上下來,推門直奔院子,看到云花把飯碗在桌上推著,一下子停住腳,陳林茂和云花都笑了。異口同聲:“放學(xué)啦。”
陳林茂上前拉著孩子的手,坐到桌邊:“快吃飯吧!還認識我嗎?”孩子不語,只顧吃面。
云花說:“小娃不記事,估計忘了?!闭f完進了廚房給他又端了一碗面。這次他沒有推,接過碗,在桌子上和娃面對面坐著,把碗里的肉片夾到娃碗里。
飯后,云花很快洗了鍋灶,孩子上學(xué)去了。云花從屋里拿出一些錢,坐在桌旁,放在陳林茂的面前,很客氣地說:“謝謝兄弟的幫助,這藥費你一定要收下?!?br />
“你先用吧!今天我是來看看你和娃,我不是來要錢的?!闭f著把錢往云花手里塞。云花又往他手里塞,他只好放在桌上,聊起云花最近的生活和打算。
云花比他大四歲,高中畢業(yè)后的第二年里,就結(jié)婚了,遺憾的是丈夫出了意外。
云花此刻眼里閃著淚花,他不知怎樣安慰她,認真地說:“云花姐,好好生活吧!一切都會好起來。如果我通過縣上的公務(wù)員考試,以后會常來看你和娃,幫你干地里活?!?br />
云花試圖不讓眼淚流出,背過頭趕緊擦了,憂傷地微笑著:“不能麻煩你。你找工作是大事。”
“沒事的?!彼膊恢趺戳?,此刻讓云花的淚觸動了他的內(nèi)心,他又想起云花在丈夫去世那晚的哭聲,絕望地撕心裂肺。
三
陳林茂7月畢業(yè)后,從學(xué)校搬出,在城里租了房子,找了一份工作先干著,等待著縣城公務(wù)員考試通過后的工作分配。
云花丈夫麥黃前去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4個多月了,眼看就要到國慶秋收時節(jié)了,陳林茂時常在想,她一個人能行嗎?她的哭聲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
國慶放假回家,幫父母干完自家的農(nóng)活,他又一次去了云花那里,他想實現(xiàn)自己上次說過的話,幫她一把。
秋日的紅葉染盡了山頭,田野里玉米棒掛在即將變黃的枝桿上,隨風(fēng)搖晃著飽滿的身軀,誘人的金色顆粒破皮而出。獼猴桃架下褐色果子向人們展示著它的繁碩。秋日的豐收景象把陳林茂的心急切地推入云花家的方向,他加快腳步,生怕自己遲了幾步,云花會累倒一樣。
云花家門鎖著,他急切地想從鄰居老奶奶那里知道她的去向,老奶奶異樣的眼光把他看了又看,詢問到:“你是上次來云花家的親戚嗎?”他點頭回答著,充滿期待。
沙沙的玉米葉子聲朝云花的耳里傳來,她顧不上回頭望,感覺是鄰家地里的聲音,一個個熟透的玉米棒從她的手心穿過,被她快速地丟到地面的玉米堆上,自己沉浸在自己掰玉米唰唰的節(jié)奏里。由遠及近的聲音被她的節(jié)奏淹沒。陳林茂看到云花的背影,放慢了腳步,怕驚擾到她,隨即一聲咳嗽。
云花忽地轉(zhuǎn)過頭來,驚訝地呀了一聲:“你怎么知道我在地里?你放假了?”問完趕緊把地上自己帶的水遞到陳林茂手里。
他又像上次推面碗一樣,推給云花。微笑著:“放假了,我順路過來,給你搭把手,你喝喝水,歇會吧!”他拿起地上的小鋤頭挖倒數(shù)棵玉米桿,在地上平鋪幾層,讓云花坐著歇腿。云花低頭微笑,心瞬間不知怎么的,有些慌亂。她把一只手套塞給他,一人一只。
云花看著他掰玉米在玉米行里穿過,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丈夫,然而她不敢多想,必定這個弟弟不是丈夫。
歇息片刻,云花在另一行繼續(xù)掰玉米,她想趕傍晚把這塊地掰完。下午的陽光斜照在玉米地里,把人的身影拉得好長,他的影子時不時地就與云花重疊,云花借此向西才可從玉米行間隙里看清他。他額頭的汗滴流到臉上,手快速地揮舞在經(jīng)過眼前的玉米棒上。還沒等云花看幾秒鐘,一道道斜陽讓她刺眼,但內(nèi)心卻一直想朝他看看。
太陽隱隱落下半邊,玉米終于掰完了,陳林茂拿起麻皮袋子和云花一起把玉米棒裝入,他著急地問云花,怎么運回家,云花告訴他,丈夫的大哥過會兒用三輪車?yán)厝ァ?br />
太陽落下,西邊天空一片霞光,紅紅地映在他們的臉上,云花低頭裝玉米,陳林茂蹲在旁邊裝,勞作中,他也看一眼云花。
刺耳的農(nóng)用車聲傳來,慢慢地停在地頭,大哥彎腰掄起鋤頭,快快地挖起一行玉米桿,留出路。云花和陳林茂一邊從地里抬著裝好的袋子往出走,一邊給大哥打招呼。大哥停下手中的鋤頭,接住云花袋子這頭,和陳林茂抬出地里,裝車。
大哥對陳林茂的到來,既感謝又擔(dān)心。邊裝車邊探問:“你們放假幾天?家里秋收完了么?”
“家里秋收完了,我順路過來幫一下云花姐?!标惲置鴼庹f著。
“歇會吧,過會兒我送你回家,把你麻煩的,給咱操心了。”大哥大聲地說著,把最后一袋玉米棒甩上車箱。
到家后,大哥和陳林茂卸下玉米棒,云花簡單地做了飯,三人一起吃過后,陳林茂要走,大哥正好想用三輪車送他,而云花卻不讓走,擔(dān)心天黑盤山坡路危險,三輪車不安全。讓陳林茂住大哥家一宿,明天再回。
夜晚絲絲涼意,睡在異地,陳林茂很難入眠,一下午的勞動讓他腿腳有些酸痛,眼睛卻望著頭頂?shù)臒?,思緒萬千。吃晚飯時,他隱隱看到云花家葡萄樹后晾曬的衣服,里面有一片繡花的布片,根據(jù)大小,確切地判斷,應(yīng)該是云花的,也許是肚兜吧!這讓他想起了自己以前談過的女朋友參加跳舞時穿的肚兜和長裙,他在校園的臺下給女朋友照過幾張照片,他拿起手機,此時尋找著照片。思緒又回到從前,女朋友是城里的獨生子女家庭,要求他一定要在城里買房工作。他覺得這無疑和上門女婿一樣,離自己父母太遠,照顧不上家里,自此,兩人矛盾重重,雖沒說分手,但聯(lián)系少多了。對于他來說,愛情和父母同樣重要,但總要舍一樣,加之城里房價高,自己生長在農(nóng)村,父母供完大學(xué)已是不易,不愿給父母增添經(jīng)濟壓力,總想讓父母有個平安美好的晚年。
咚咚咚……“兄弟,睡下了么?”大哥在房門外輕聲敲門試問。
“沒有??!”他立刻下炕開門,請大哥坐椅子上。
“這睡不著,和兄弟說會兒話,今天多謝你幫忙了。我弟出了意外,更多虧你搭救,人沒了,是摔太重了?,F(xiàn)在留下云花娘倆,往后不知怎么過,村里人都說,我34歲了也沒合適的人結(jié)婚,照顧她們也行。兄弟,你覺得合適么?”大哥不好意思地撓頭,目光停留在地面上。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陳林茂無從回答,只能慢吞吞地說:“這要看云花姐的意思了?!?br />
這一夜,陳林茂更睡不著了。他反復(fù)考慮大哥說過的話,琢磨自己來幫忙是不是很冒失,來時應(yīng)該打個電話,這倒不是重要的。為什么大哥會和他商量這個事?自己的行為一切正常,沒有出格之舉。他只是覺得云花剛失去丈夫,需要幫忙。
第二天一大早,大哥發(fā)車聲吵醒了陳林茂,他趕緊地起床走到院子。
大哥笑著說:“兄弟,太麻煩你了,我送你回家吧!國慶假也不多,難得你一片心。”
“沒什么,大哥,以后有事幫忙,盡管找我?!贝蟾缧χc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