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里，幾桿蘆葦瞌睡打盹地站在河邊。看它們這樣子，我也似丟了魂魄。
　　 “夾岸復(fù)連沙，枝枝搖浪花。月明渾是雪，無處認(rèn)漁家?！边@樣的盛景，像游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家鄉(xiāng)的懷抱。
　　 這讓我不禁想起兒時，想起與蘆葦有關(guān)的一些事來。
　　 于蘆葦塘中玩耍，是從早春開始的。這時的水已經(jīng)是春水了，但它畢竟才掙脫冬天的魔爪，還有點冰涼。貪玩的我們不怕涼，便挽起褲管，趟起一串水花，開始抽蘆葦芽了。忽然“媽呀！”一聲嚎叫，唬得我們立馬收住了腳。再看水生，正齜牙咧嘴，眼淚鼻涕橫流，金雞獨立站在水里，雙手搬起右腿，如玩斗雞的架勢。原來，雨水漫了蘆葦灘，去年收割后的蘆葦茬剛好被淹沒了，再加上一灘的葦芽掩映，就看不見葦茬了。水生從腳板上拔出了蘆葦茬，便有鮮血滴到水里，一圈圈地蕩開。
　　 我們是見不得血的，個個心驚膽寒，象潰敗的逃兵，返身上岸?！鞍パ?！”“娘呀！”又是一陣嚎叫，大家潰逃時又有踢破腳趾的、扎了腳板的。水生見我們?nèi)绱死仟N，便破涕為笑，揚起小手，厲聲斷喝：“看你們熊樣！見血就跑，還能干革命嗎？”水生這話是電影里翻出來的，但確實能給我們以鼓舞。大家重又蝦著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如工兵探雷般往前趟。水生帶著恨說：“這些葦芽就是我們的敵人，我們一定要把它們消滅干凈?！贝蠹译S聲附和：“一定消滅干凈！”七手八腳連掰帶拔，方才上岸。
　　 我們坐在塘埂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剝?nèi)斞俊Ｓ姓f葦芽是甜的，我嚼出的只是一股水，沒味。又有小伙伴剝了葦芽的皮，吹起了響笛，我也吹，不響，索性就扔了這些“戰(zhàn)利品”。再看池塘里，葦芽只剩星星幾點了，我們很是得意。等到第二天再來看時，葦芽卻又密密麻麻地長滿了。
　　 夏天熱，孩子們最喜水里撲騰，蘆葦蕩邊也更顯熱鬧。大一點的伙伴早已脫了衣服，交給小一點不會水的伙伴，讓他們給我們拿衣服，還叮囑他們不要離開。為了防止螞蟻鉆到衣服里，也不許它們把衣服放地上。小伙伴還真聽話，如電影里的小戰(zhàn)士，個個唯命是從。
　　 蘆葦塘的深處是不長蘆葦?shù)?，水面寬闊，適合游泳。中間還有個小洲，有幾間房屋那么大的面積，沒有嶙峋怪石，野花、野草、雜木、苦竹倒長得不少，郁郁蒼蒼的頗具野性之美。常有斑鳩、翠鳥、黃鸝、喜鵲等在上面嘰嘰喳喳，做窩育雛，甚是熱鬧。
　　 我們玩累了，就爬到洲子上歇息，在搖曳斑駁的樹影下曬太陽，這也叫晾澡。趁這間隙，談著聽來的趣事，博得大家陣陣歡笑。這笑聲隔著蘆葦蕩，也傳到了塘埂上。塘埂上的小伙伴聽見了就要下來玩，水生便高聲斷喝：“這是命令，你們要堅守陣地，完成任務(wù)。”塘埂上的小伙伴就跟我們談條件，要我們給他們帶些“戰(zhàn)利品”。我們自然應(yīng)允。給幾枚鳥蛋，足夠他們樂呵半天了。若是懶得爬到樹上掏鳥蛋，就在枯枝敗葉里尋些烏龜?shù)敖o他們，有時候也會扒到蛇蛋?？傊?，能哄得他們開心，樂得為我們鞍前馬后就行。
　　 田中青紗帳，水里蘆葦蕩，最是容易藏人的地方。電影里打鬼子，蘆葦蕩里打游擊的鏡頭我們記得不少，也引出不少趣事。大熱天的，男孩子喜歡水里面撲騰，女孩家也不甘落后。水蓮就是一個。她大我一歲，家庭條件比我家里好，又有哥哥姐姐寵她，高傲得像個公主。小伙伴們大都不理她，可她也要玩，就拿美食“勾引”我。我心里雖不情愿，但念著她給我的饃饃味，也只得陪她玩了。
　　 她家里有一個特大號的木盆，被桐油油得清亮，兩道鐵箍透著烏光，夏天怕風(fēng)干了漏水，就在盆環(huán)上拴了繩子，泡在水塘里。水蓮說她水性不好，淺水里只會幾個狗刨，一個人不敢到深遠(yuǎn)的蘆葦蕩里玩，央求我和她同往。她坐在大木盆里，我就成了她的纖夫，從淺水里一直把她拉到蘆葦蕩里，翻些菱角，掐些雞頭子，上岸來我們平分了吃。有時也蘆葦蕩里掏鳥窩，弄幾枚鳥蛋玩。有時我也和她同坐盆里，我劃水，她觀景?；锇閭兛次覀冞@樣，就跟著起哄，說我們是小兩口下?lián)P州。水蓮聽了就“咯咯咯”地笑。我卻感覺臉皮發(fā)燙，一猛子扎到水里，潛到水底，偷偷游到起哄的伙伴們身邊，伸出兩只手，胡亂抓住一個小伙伴的腿，往深水里一拉，一時水波云涌。直到水里憋得急了，兩個人才撲騰著水花，露出頭來相視一笑。大伙見狀，也都紛紛加入戰(zhàn)團，不分?jǐn)澄?，又是一陣水仗。玩得盡興，方才罷手。再看水蓮，如一尊觀音，孤獨地坐在木盆里，留了個背影遠(yuǎn)遠(yuǎn)地背著我們。
　　 伙伴們又說：“你老婆不高興了，還不快去幫她劃船?！贝蠹艺f罷，嘻笑著往岸上游去。我孤零零地站在水里，臉皮又是一陣發(fā)燙。遠(yuǎn)處幾個女孩正可勁地喊水蓮回家吃飯，水蓮只當(dāng)沒聽見，回頭朝我這望了望。那一眼就像放了個飛爪，楞生生地把我抓了去。我把她送上岸，心里盤算下次再不跟她玩了，別等大家笑話我。
　　 清幽幽的蘆花慢慢地變白了，再沒和水蓮?fù)?。這不，我正在池塘邊的柳樹上套知了，水蓮來了，手里拿著一個雪白的蒸饃，故意在我目前晃了晃。我故意不理她。水蓮說：“加了糖精的，挺甜，你嘗嘗?！蔽艺f：“不吃?！彼f：“過了這一村就沒那一店了?！边€學(xué)著大人們說話的口氣：“屎屙褲襠里跟狗憋氣啊?！蔽宜南吕锿送?，見沒有別人，接了水蓮的饃說：“我們明天翻菱角。”
　　 一個人就著口水正吃饃，忽見水生從蘆葦叢里溜了出來，順手揪下我半塊饃說：“你老婆給你送飯啦，哈哈哈……”我瞪了水生一眼，“你說啥呢，誰老婆？她是想讓我?guī)退饨??！彼鷨枺骸澳阆敫黄鸱饨菃?？”我說：“不想也不行了，饃都讓我吃了。”我又盯著水生說：“你也吃饃了，你也得去?！彼衩氐匾恍?，貼在我耳邊“唧呶”了半天。我說：“不會淹死她吧？”水生說：“她不比你水性好？她那是沒人跟她玩，騙你呢?！?br />　　 第二天晌午，我和水蓮劃著大木盆翻菱角，四面蘆葦輕輕地擺動著，偶爾有幾聲水鳥叫喚，還有這劃動著的水聲。水蓮一邊翻菱角，一邊南無天北無地的和我說著話，我嘴上“嗯嗯”地應(yīng)著，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水面。我手下加了勁，朝裸露著的一截葦桿劃去。大木盆剛碰到葦桿，水下便“嘩”的一個浪花，盆就翻了。我趕忙抓了木盆往岸邊游。水蓮連踩水帶劃拉，好不容易游到岸邊，看到水生正在水里拍手大笑，對著水生就是一頓大罵，嘴里吐著清水，哭哭啼啼地回家了。
　　 原來，水生學(xué)著電影《渡江偵察記》里的片段，將一桿蘆葦用粗鐵條打通了關(guān)節(jié)，就成了一個出氣管。首先埋伏在蘆葦叢中，見我和水蓮來到，便嘴噙蘆葦管，潛水往木盆邊靠近。
　　 經(jīng)這一鬧，水蓮再不找我玩了。朦朧中，我們似乎明白了一些東西，感覺我們之間隔了一條河。盡管這樣，我的玩心還是沒退，竟然玩到課堂上了。
　　 同學(xué)春蘭長得漂亮，扎兩個烏黑的辮子，學(xué)習(xí)不怎么用心，上課總愛打瞌睡。我是班長，老師就讓她和我同桌，意思是讓我看著她。我在座位上跟她畫了“國界”，但也擋不住她入侵。她醒著時尚能遵守“國際法”，瞌睡一來就忘乎所以了，胳膊一趴就占領(lǐng)了我大半疆土。更可氣的是，兩根辮子有時還能甩到我的臉上，刺激得我噴嚏連連，她卻能安然如夢。
　　 我發(fā)誓要“制裁”她，上學(xué)時就帶了幾穗蘆花，趁她瞌睡時，扎到她的兩根辮子上。專等老師上課時，看她的洋相。上課時，老師就沒往這里看，也或許是假裝看不見，春蘭依然趴桌子上睡覺。我卻急了，一邊眼睛盯著老師，一邊手搖春蘭的蘆花大辮子，抖得她一時間“白了少年頭”，教室里也“雪花”飄飄了。同學(xué)們像看耍猴，目光離開了黑板。老師把教鞭往黑板上一陣亂敲，如打響鼓。春蘭卻依舊呼呼大睡。老師讓我拉春蘭起來，春蘭一臉的迷惑，望望我，又看看老師，然后甩甩兩根蘆葦辮又睡下了。同學(xué)們一陣哄堂大笑。老師讓我站起來，狠狠地批評了我，還調(diào)了座位。這下我就坐在老師的眼皮底下了，春蘭卻沒事。
　　 流年似水，童年畢竟要過去，那些美好卻不曾忘記。人大了，又知道了蘆葦?shù)脑S多好，也讀了不少描寫蘆葦和蘆花的詩文。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美好，從《詩經(jīng)》里走來，一直走到我的夢里。夏天，我提一領(lǐng)蘆席，哪風(fēng)哪涼。冬天，我穿著爺爺給我編織的蘆花窩子，在皚皚白雪上踩出一條溫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