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蒲香永遠流傳(小說)
兜兜他爹帶著兜兜來到小蒲河村的那天,是一個夏日的傍晚。爺倆從安徽老家一路討要,走到蒲河橋上走不動了。兜兜爹吃壞了肚子,又拉又吐還發(fā)高燒,躺倒在橋上了。村里的貧協(xié)主任到鎮(zhèn)上開會正好看見,就把爺倆帶回村里,讓他們在飼養(yǎng)處邊上廢棄的鐵匠棚里住下了。村里的嬸子們?nèi)蚀?,她們拉著沒了娘的兜兜一個勁地嘆氣。由村書記家的兒媳婦帶頭,這家送來一瓢苞米、豆子,那家送來半袋子紅薯干,書記他娘還給拎來了一口鐵鍋,爺倆就在鐵匠棚里過起了日子。
兜兜他爹名字叫單褲,人們還知道他爺叫棉袍子。也有孩子問過大人們:他家為啥都取個衣裳的名字?大人們都不太愿意搭理,他們聽了總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孩子再問,大人就背著手轉(zhuǎn)頭走了,把一句含含糊糊的話扔在身后:他那頭都是這樣叫吧,咱這頭可沒人叫這怪名字。
那年秋天,兜兜成了村小學里的新生,跟村里的孩子們一天天地熟了起來。放學后你到他家玩,他也到你家玩,更多的時候搭伴在河邊上剜菜、薅草。小蒲河可不是一條小河溝,它河寬水大,繞過村南頭的坡地往東流去,河兩岸茂密的蒲葦給河水鑲了兩道深綠色的花邊,蒲草的香氣傳出好遠好遠。
兜兜穿得破爛,可他不煩人。人們喜歡他咧開嘴樂的模樣,一樂就露出兩個小虎牙,傻乎乎的樣子叫人覺得心里踏實。不像村東頭的狗剩,那家伙笑起來壞壞的,看著有點瘆得慌。
兜兜他爹給生產(chǎn)隊里喂豬,見了人總是謙卑地笑笑,他身板不好,老是病懨懨的。但是那些豬被他喂得很歡實。晌午時他頂著日頭從河邊割來蒲草,一把一把攤在墻頭上曬蔫了,到了晚上三編兩擰就編成一個漂亮的蒲扇。他家的蒲扇很多,村里大人小孩誰去要都給一個,白給了人家還要搭上兩句好話:還是這兒的蒲草香啊,曬干了也香。
后來他爹胃穿孔死了,兜兜不上學了,接替他爹喂豬。再后來就是改革開放,生產(chǎn)隊解散了,村里的年輕人陸續(xù)離開家到城市里打工。兜兜也去了南方,一時間跟小蒲河村失去了聯(lián)系。
今年春天,外出打工的人們陸續(xù)離開家的時候,十來年沒有消息的兜兜回到了村里,他從南方帶回個媳婦,一個說話細聲細氣、又干又瘦的小個子女人,她用圍巾把臉裹得只露出眼睛,躲避著北方凜冽的春風。村里的大嬸們忙得顧不上喂豬攆雞拉家常,呼喊著涌到街上來觀看。
兜兜家那間鐵匠棚的墻上的黃泥幾乎剝脫凈了,裸露的土坯間凈是窟窿,棚頂?shù)纳徊轂鹾?,一副隨時要往地上倒的樣子。大嬸們給他出主意,叫他搬到村外河邊上的機井房去住。機井早就拆干凈了,那房子空著,沒門沒窗,但是房頂還挺結(jié)實。
兜兜很快就修整好那間房子:木匠給他做了新門窗,他自己壘砌了鍋灶,盤了火炕,然后就把瘦小的媳婦領(lǐng)到了新家。他攥著媳婦的細手腕,跟在裝著家什的驢車后頭走出了村子。沿路上看熱鬧的大嬸們親熱的跟他打著招呼,幾個小孩子跟在他們身后嘰嘰喳喳地亂叫。走到村東頭,狗剩他爹在家門口叫住了他,抱出來幾棵白菜給他裝在車上。
第二天清晨,當房頂?shù)臒焽璧谝淮蚊俺龃稛煹臅r候,兜兜和媳婦跑出屋外觀看,高興得像兩個孩子似的。小蒲河滿槽的春水嘩嘩地在身邊流過,河水淹沒了河邊的卵石和草地,兩岸邊干枯的蒲葦莖中已經(jīng)冒出了黃綠色的嫩芽。太陽還沒有露臉,遠處的楊樹林子后面噴射出耀眼的霞光,河水被早霞映成了粉紅色。一群鳥兒在河邊覓食,聽到他倆的歡笑聲,它們像喊齊了號令似地撲啦啦飛起來,隨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東飛去,在霞光中由灰褐色變成粉紅。
小屋的門前傳出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在鄉(xiāng)村的七十二行謀生手藝中,兜兜選擇了黑白鐵加工這一行。他在南方投師學藝三年,又自己干了六年,早就是一個不錯的工匠了,經(jīng)他敲打出來的那些水壺、簸箕、料槽等,比當?shù)毓そ匙龀鰜淼男∏?,細致耐看?br />
每到集日,兜兜會帶著他做出來的物件往蒲河橋那邊的集市去賣,平日里也會在河堤上的柳樹下擺上幾個。兜兜媳婦細聲細氣地答對著買主,人家遞給她錢,她總得先笑笑,露出感激的模樣,再把錢仔細地揣進兜里。
這情景讓村人們有些不是滋味,村街上閑嘮嗑的人們就有了新的話題。有人說:“這小子,跑南方逛幾年,換個買賣人的腦袋回來了?!?br />
有人說:“他一個祖?zhèn)魈踊囊埖囊蚕氚l(fā)財?祖墳上沒那根蒿子?!?br />
有人說:“還記得單褲那副凄惶相不?聽說他爺還叫個棉袍子?他隨了誰也不是能發(fā)財?shù)拿嫦啵鞘莿e人的種。”
當人們知道兜兜敲打幾天的物件在集上很快就能買光,打聽到一只小水壺就能買到三十元錢,并且沒人討價還價時,村人們開始憤憤不平了,這和把自家地里出產(chǎn)的豆子、苞米賣出去可大不一樣。
有人說:“沒良心的兜兜,跑回來空手套白狼賺咱們的錢來了,當年青黃不接時候他爺倆來咱村,我可是給舀了兩瓢苞米的,算是喂了狼啦。”
有人說:“我家那爺倆個出門在外受苦受累,一年到頭也剩不下幾個錢,他倒好,坐陰涼里敲打幾下,日子過得比我們還好?!?br />
有人說:“這事村長應(yīng)該管,為啥讓他白住在這兒?該讓他交錢。”
有人說:“工商所也應(yīng)該管,他偷稅漏稅行嗎?該讓他蹲完派出所,還得蹲縣公安局?!?br />
他們?nèi)フ掖逦瘯?,讓村長來管。村長見了兜兜說:“群眾對你白住那間房子有意見,你得意思一下,交點房租錢。”
兜兜說:“行,我交,干脆讓我買下來吧?!?br />
村長去找村會計,商量賣機井房的事。會計說:“當初賬面上只有那套機井,沒有房子。機井前年被你賣了,帳也消了,賣的錢交了鎮(zhèn)上飯店的欠款。眼下正搞財務(wù)聯(lián)查,群眾盯得緊,那間破房子不值一頓飯錢,你這會兒賣了它,不怕把賣機井的事兒勾出來?”
村長說:“我只是說說?!?br />
接下來的幾天,先是兜兜家擺在柳樹下的水壺丟了一個,第二天又丟了兩個簸箕。兜兜媳婦不敢在河堤上擺攤了,她把東西都搬回到屋里。接下來兜兜家來了兩個穿制服的人,是鎮(zhèn)上工商所的,要兜兜拿出營業(yè)執(zhí)照。兜兜自然沒有什么營業(yè)執(zhí)照,他給人家看了他的家底:一間小屋里鍋臺連著炕,做好的物件摞在炕梢。逼仄的地腳上有兩張白鐵片,兩根稜木棍子,一把錘子。兩個工作人員看了,商量了兩句,跟兜兜說暫時不符合征稅條件,說我們不想把你咋地,村里有人把你告下了,我們不來看看也不行。
狗剩不知是聽人說的,還是他心里想出來的,工商所該來找兜兜的麻煩了。他在街上招呼:“都上兜兜家看熱鬧啊,今天他家熱鬧透啦。”
村里來了不少人,圍在機井房周圍看熱鬧。當痞子有一百九十種方法,狗剩全懂得,狗剩說:“兜兜,你家這是在拍電影嗎?”
兜兜說:“你家才拍電影呢?!?br />
狗剩說:“拍電影咋的?兜兜你不用敲打那玩意了,就讓你媳婦拍電影去吧,長得楊柳細身的,演個賣淫小姐啥的正合適。”
兜兜說:“你演吧,你跟你媳婦演西門慶和潘金蓮正合適。”
那天夜里,睡在溫熱的火炕上,兜兜跟他媳婦閑說話,兜兜說:“從我爹那輩起,我們就把小蒲河當成老家了,安徽的老家倒沒怎么掛在心里。出去那幾年也一直是想著它,念著它。可我現(xiàn)在心里慌慌的,鬧不清是咋回事了,也沒做錯了什么,村里人為啥待咱跟以前兩樣了呢?就好像耕地時候犁鏵耕起來的泥土,一會兒翻到這邊,一會兒翻到那邊,可真是納悶,誰也不知道誰心里想什么?!?br />
兜兜跟村里人疏遠了,村街上很少見到他的身影,他不再參與村人的紅事白事,安靜地生活在村外小蒲河邊上的房子里。兜兜媳婦在房后用柳樹枝子圍了一道籬笆,集日里逮回一群小鴨子養(yǎng)起來,每天早上把鴨子趕到河邊去,晚上接回來,她從不到村子里閑轉(zhuǎn)閑逛。
中秋節(jié)那天,一個背著三個相機的藝術(shù)家來河邊拍夜景。他看見月光在波光粼粼的小蒲河上鋪了一條誰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水霧彌漫,天上一輪滿月明媚而安詳。河岸邊有一長溜的稻田,隨著秋風搖擺的稻秧像海浪一樣,有一間小屋子就像停泊在海上的船。小屋的窗子透出鵝黃色的燈光,窗玻璃上長出一排蒲草,還有兩個肥壯的蒲棒,還有栩栩如生的蝴蝶、蜻蜓挺立在蒲草上。美呀,真美,藝術(shù)家驚呆了,他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滿玻璃的動物植物使他進入了一種癲狂的境地,他端著相機一張一張地拍下那些新奇的東西,遠鏡頭拍一張,近鏡頭拍一張,再拍一張逆光的。藝術(shù)家越拍越激動。
第二天,藝術(shù)家?guī)砹怂睦吓笥?,一位研究民俗的學者,也是藝術(shù)館的館長。他們進入兜兜的小屋,看見泥坯土炕上坐著的一個嬌小細弱的女人,半新不舊的衣裳,怯怯的神情,像從民國的畫中走出來的一樣。藝術(shù)家簡直興奮到極點,他沒想到這間不起眼的小屋里竟然藏著如此的珍寶,他高興得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嘩嘩地拍照,拍了灶臺,拍了屋頂?shù)臒焽?。最后他請兜兜媳婦到河邊上,他要拍一張封面特寫。他仔細地選景,泛著白光的河水,水中游動的小鴨子,綠帶一般的蒲葦叢,還有那個古典風格的女人,他一樣都沒有放過。
那位研究民俗的學者看到了兜兜媳婦壓在炕席底下的全部剪紙,老先生像對待珍貴文物一般,帶上白手套一張一張捧起來欣賞,他說從那些剪紙中聞到了醉人的蒲香,他從中挑選出幾張帶回去,并堅持留下五千元錢作為定金。他讓兜兜媳婦剪一套小蒲河的四季。
兜兜家?guī)讖埰萍堎u了五千塊錢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村里,這下子村民們徹底憤怒了。全村空前一致地統(tǒng)一起來,要共同對付那個異類了。
這天,兜兜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坐門前在晨曦中敲出一片輕重相間節(jié)奏明快的叮當聲。他看見狗剩爹正走上河堤,老頭子手里捏著煙袋鍋,腰上掛一個盛水的葫蘆。兜兜停下敲打,拿起一個水壺迎上去招呼。老頭低著頭,將手里的煙袋鍋緩慢地裹進煙口袋里,又背過身去繼續(xù)走路,顯見是不愿搭理這忘恩負義的貨。
河邊上的那間小房子像磨盤一樣壓在村民們的心上,人人都覺得沉甸甸的。人們盼望著河水暴漲沖垮那間房子,盼望著平地起炸雷炸塌那間房子,盼望著那塊地面裂開一道縫再合上,讓那間房子徹底消失。
不知從誰開始,晚上有人到河邊挖溝了,就對著兜兜家的小房子挖。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加入,全村在家的漢子們晚上都去了兜兜家屋外挖溝。三個晚上的功夫就圍著房子挖出一道半圓形的深溝,沒挖的那一面是河灘,他們要看到兜兜跟他媳婦無路可走,只好把屁股坐進水里去。
晚上挖溝成了小蒲河邊上的一道風景。白天村子里安靜了許多,漢子們大半天地睡覺,養(yǎng)精神,村街上也少了扯閑篇的女人。到了晚上,天色黑沉了以后,挖溝的人們扛著尖鍬,帶上摟鎬,在夜色中神秘地向河邊進發(fā)。他們把已經(jīng)挖好的溝加寬加深,有人在溝里挖,有人把挖出來的土揚在兜兜家的門前。村人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團結(jié),像現(xiàn)在一樣同心協(xié)力。
干到半夜時分,漢子們各回各家,家里的女人還沒有睡下在等著他們。有人家傳出了炒菜的香味,這家的女人要炒上兩個小菜,再燙上一壺酒,犒勞犒勞干活的男人。這又很快成了小蒲河村女人們的共同行動。
挖溝的行動還在向縱深發(fā)展,溝是挖得夠深夠?qū)捔?,但是滲出來的水卻不多,村民們等不及了,把手上的鍬鎬換成了水桶,從河里提水往溝里灌。女人們也加入進來了,人們排成了一道水桶傳送帶,手臂接手臂,河水嘩啦嘩啦灌進溝里,小蒲河的夜晚充滿了令人心悸的潑水聲。
又一天的夜里,灌水的人們又在河邊排成了傳送帶。人們往河那邊看去,蒲葦叢里趴臥著幾只鴨子,回頭看看,那間房子黑著燈,窗戶大敞著像睜大的眼睛,玻璃上的窗花撕得亂七八糟的。
兜兜兩口走了。
很快就是冬天了,沒有遮掩的小蒲河顯得更寬了,被灌水的人們踩爛的蒲葦沒來得及長起來,露著干枯的根。一群孩子爬過深溝進入機井房去掏麻雀,那個小房子成了雀兒們過冬的窩。村里傳來驢叫狗吠聲,在河邊上聽起來低沉多了。小蒲河村又恢復(fù)了祥和平靜。
社會的變革已經(jīng)摧毀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中淳樸的民風,已經(jīng)找不到以前那種溫暖的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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