厘米是我的閨蜜，因而她們家的事對我來說，就如我對我們家的事一樣熟悉。
　　 厘米爸是小隊的隊長，娶了厘米媽一個“賽西施”，接連生下了三朵金花，一個和一個相差四歲，老大叫大米，老二就是厘米，老三叫毫米，只是鄉(xiāng)親們都叫毫米為小米，小米小米不停地叫著，大家都忘了她的大名。雖然土生土長，但厘米三姐妹個個出落得花容月貌，宛若三朵并蒂的蓮花。
　　
　　 一
　　 大米比我們大四歲，但個子比我們高半頭。八八年上初中時，就是學校里男孩議論的焦點人物。只記得她高挑的個兒，圓圓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始終都是高高扎起的馬尾辮，一走起路來，一條馬尾辮就在身后甩來甩去。
　　 我印象中在一個灑滿陽光的午后，我和厘米幾個小伙伴正在跳格子，村里的人忽然間像潮水一樣朝村外涌去，我們昂起頭問一個嬸子：“怎么了？去哪兒呀？”“看走，趕快看走。”嬸子連理也不理，就留下這兩句話，我們茫然地看著神神秘秘的大人，也失去了跳格子的興致，隨著大人們朝村外跑去。
　　 下午的陽光拉長了人們的身影，但大家好像商量好一樣，默默無語只顧趕路。走出村子往東去，那時可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的蘋果園，一片一片的莊稼地緊密相連，秋日的大豆結滿了沉甸甸的果實，高高站立的玉米也脫去了夏日的綠裝，換上了干黃的外套，好奇地看著這些神色匆匆之人，似乎再問：“你們干嘛那么著急？”小伙伴們都走散了，只有我和厘米兩個手拉手，小跑著向前。大約走了三四里路，也就是與鄰村交界處的一個地段，人群忽然停下來，前邊已經(jīng)圍了一大圈人。我和厘米兩個繼續(xù)朝前夾去。
　　 “真不要臉。”
　　 “流氓，還手拉手?！币粋€女的咬著牙說，“我看發(fā)榮怎么當隊長?！?br />　　 “太壞了?！比巳褐朽┼┎恍莸淖h論傳進耳朵，怎么還有厘米的爸爸，發(fā)榮可是厘米爸爸的名字。我們兩憑借人小個子低在夾縫中使勁朝前擠去。啊，人群中央，只見十七歲的大米低著頭，紅著臉站在那里，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孩同樣垂頭喪氣地站著，人群中幾個人義憤填膺地大聲斥責：“小小年紀，就不學好?！薄艾F(xiàn)在都學流氓，長大還得了呀?！薄?br />　　 我和厘米都低下了頭，似乎我們干了不光彩的事。懵懵懂懂中我們知道大米的名聲壞了，我們沒說一句話就悄悄回家了。一夜無語，孩子就是孩子，第二天一翻身，我就忘記了昨天的事，徑直跑到厘米家去了。誰知一進門我就愣住了，只見大米平靜的躺在大土炕上，一動也不動，厘米媽媽、厘米和小米都在不停地小聲哭，發(fā)榮叔鐵青著臉，我不知所措，厘米媽媽看到我，啜泣著說：“娥子，你去玩吧，今天別找厘米了?！蔽毅刈叱鰜?，只好找其他小伙伴玩。一直到天快黑了，村里才穿出了消息：“大米喝藥死了?！蔽宜坪醪琶靼?，自己早晨看到的大米已經(jīng)死了。
　　 我急忙跑回家給爸媽說了這件事，爸爸和媽媽說了一會兒，媽媽就擔心大米的亡魂會纏住我，爸說：“別說那沒有用的，有什么亡魂。可憐的孩子，才十六七歲,發(fā)榮老婆可是得掉幾斤肉?！蔽宜贫嵌?，特別是最后一句，為什么爸說發(fā)榮老婆得掉幾斤肉呢？以后的事確實印證了爸爸所說的話。大米死了，剛剛初中畢業(yè)的大米一下子離去了，村里沒有了閑言碎語，發(fā)榮叔的臉更黑了，“賽西施”厘米媽很少到人群中來，我?guī)状稳フ依迕祝及l(fā)現(xiàn)厘米媽一個人在偷偷流淚，——果然，正如爸所說，厘米媽瘦了好多。
　　 大米就這樣離開了人們的視野，那個高挑的少女，帶著一甩一甩的馬尾辮永遠離開了鄉(xiāng)親們的生活。時至今日，我偶爾會想，當時鄉(xiāng)親們?yōu)槭裁茨敲磧?，大家現(xiàn)在會想起那個美麗的女孩大米嗎？大米怎么那么傻，她看到今日學校里那些打打鬧鬧的少男少女會不會覺得自己冤呢?那個男孩呢,他娶妻生子的時候，他的心里就沒有一點想法嗎？……
　　
　　 二
　　 大米走了，最難過的應數(shù)媽媽了，厘米媽媽日漸消瘦，開始大家都沒有在意，以為她是悲傷思念過渡。日子在一如既往地前行，太陽下去，月亮上來，終于有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厘米媽媽失了人形。瘦削的軀體在衣服里越發(fā)的消瘦，以至于衣袖褲腿空空蕩蕩，走起路來，輕手輕腳好似一個幽靈，而且她很少說話，說話時都是細聲細語，你不豎起耳朵根本聽不見她說什么，她整個人都變得讓人不可思議。我們都覺得她有點可怕，誰都不知道她會什么時候站在你的身后，嚇你一大跳，因而那段時間，小伙伴也很少到厘米家去了，我也是等厘米找我玩。
　　 我們上初二了，厘米的學習成績越發(fā)的突出，再加上她開朗活潑的性格，她成了各科老師的寵兒。在我們小伙伴中，她是臉兒最白、笑的最多的一個。誰也沒有預料到，厘米媽媽會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離開我們，大家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發(fā)榮叔到底給她看病了沒有，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女人悄悄離開了人世。我只記得媽媽連聲嘆氣：“哎，爭氣的人，太爭氣了。”
　　 厘米的笑聲少了，早晨我們兩還是一起上學，中午就不一定了。我?guī)状纬酝觑埥兴蠈W時，她還在吃飯，原來發(fā)榮叔要到地里勞動，我們放學回家，很多時候他還沒有回來，厘米放學回來才手忙腳亂地做飯。因而，她讓我中午一個人先走。星期天，厘米找我玩的時間也有限，不知道她都在忙啥，發(fā)榮叔蒸好饅頭，自己就下地去了。厘米又是洗鍋，又是洗稗子，再加上還有上小學的小米的衣服，我只好在她家看著她忙這忙那。
　　 到了暑假，太陽像個大火球似得炙烤著大地，厘米儼然成了一個家庭主婦，熬飯、蒸饅頭、搟面——這一系列的家常便飯她都在這漫長的暑假學會了。當一絲涼意襲來的時候，九月一日就到了，我們上了初三，我去找厘米報名上學。一到她家，就只見她低頭不停地哭，我叫她她也不理，發(fā)榮叔、小米一個人也沒有，我急了，厘米才抽抽搭搭地說：“爸不讓我上學了，家里沒有人做飯?！蔽乙宦牐瑹o計可施，只好自己一個人先去學校了，當然九一二年的時候，中途輟學的不止厘米一個。第二天，老師就說：“厘米學習那么好，將來一定有前途，怎么會不上學呢？這是耽誤娃的前途?！崩蠋熍晌覀儙讉€去叫厘米，并且讓我們這樣說，我們倒是見了發(fā)榮叔，可是發(fā)榮叔黑著個臉，根本不聽我們的。只見他低著頭，不耐煩地說：“去去去，別再叫厘米?！本瓦@樣，厘米走出了學校的大門。
　　 初三了，學習任務加重了，我只有在星期天和厘米玩玩。后來，我上了衛(wèi)校，一走就是半學期，厘米在家主做飯，在農忙時節(jié)，也幫爸爸下地干活，只是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俗話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厘米就是這樣，她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的一朵花。十七八歲，說媒的就踏破門檻，發(fā)榮叔要給厘米找個上門女婿。還好，這次發(fā)榮叔沒有糊涂，他征求厘米的意見，細心挑選，找了一個帶手藝的小伙，小伙子是木匠，我記得放假回家，厘米讓我偷偷見過小伙，高高大大，結結實實，在農村干活，是需要這樣的小伙，再加上人家有手藝，不錯。說實話，上門女婿很難找如意的，因為人們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都是那些找不到媳婦的人才當上門女婿，一般利索帶手藝的小伙在自己家能找到媳婦，厘米找到這個確實不錯。
　　 當南飛的大雁排成一字離去的時候，鄉(xiāng)親們就收完了地里最后一粒莊稼，寒風凜冽的冬日就劈頭蓋臉而來?？活^上，火爐邊，鄉(xiāng)親們開始了迎親娶妻的計劃，不是嗎？忙碌了一年，地里的收成顆粒歸倉，大伙的腰包都鼓囊囊的，在這天寒地凍不適合勞動的時候，鄉(xiāng)親都安排人生大事，發(fā)榮叔也張羅著給厘米辦事。我在衛(wèi)校聽了這事，覺得厘米結婚太早了吧，但我沒有說出口，只托媽媽行個像樣的門戶，好像媽媽買了一個電熱毯，這在當時也挺體面的。厘米在虛歲二十的時候，就為人妻了。
　　
　　 三
　　 時間的腳步匆匆向前，我畢業(yè)分配到鎮(zhèn)政府工作。厘米也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婚后的厘米溫柔善良，特別是有了女兒囡囡，她身上的母性光輝更映得她好似一朵出水芙蓉。丈夫小劉本分樸實，勤勞肯干，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正如媽媽所說：“厘米雖然沒能上學，但早早成家，女婿知冷知熱，日子過得挺好?！?br />　　 我在回家時，總抽空到厘米家去，雖然不像兒時有那么多悄悄話說，但看到她，我有一句沒一句的說單位的事，她也給我說說村里的事，我們說上那么幾句，就感到心里踏實了許多。她很少到單位找我，我一再讓她趕集時來鎮(zhèn)政府找我玩玩，她說行行行，可就是不來。我畢業(yè)三年了，爸媽為我的婚事著急了，我嫌爸媽不停地嘮叨，回家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
　　 記得好像是一個秋日的午后，我剛剛下鄉(xiāng)回來，從灶上領了一個杠子饃要吃，鎮(zhèn)政府的小王氣喘吁吁地跑進大院說：“不好了，不好了，白板村死人了?！蔽乙宦?，忙跑到跟前問：“誰死了，白板誰死了？”我可是白板村的呀，“小劉木匠，就那個上門女婿?！蔽疑笛哿?，小劉木匠，這是厘米的丈夫呀？我不信，走上前又問：“你聽誰說的，可靠嗎？”“姐呀，你還不信，這事我能亂說嗎？我才從白板下鄉(xiāng)回來，村里現(xiàn)在是沸騰一片。小劉給肖叔家蓋房子，今天抬房，土工建娃有恐高癥，在房上面搖搖晃晃，小劉去拉建娃，沒想到自己掉下去了——”我一聽，顧不上吃了，騎了自行車飛速跑回家，屋里大小沒有一個人，我連忙趕到肖叔家，鄉(xiāng)親們議論紛紛，又是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著，厘米、發(fā)榮叔一個人也不見，原來他們還抱著一線希望，把小劉送到市醫(yī)院去了。
　　 秋日的天氣漸漸有了涼意，可那個下午，好好的陽光莫名其妙的不見了，陰沉晦暗的天氣讓人抓狂。我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但沒有厘米家的絲毫動靜。那晚，出人意料的刮起了狂風，好似冬天提早來到了人間。呼呼的大風一陣接一陣，鄉(xiāng)親們沒有幾個人能睡著，大家都靜靜的想著等著，第二天十點多，厘米他們回來了，小劉卻永遠地走了。厘米竟然癡癡地沒有嚎啕大哭，沒有聲嘶竭力，她像一個木偶任人擺布，小劉下葬了，人們紛紛回家了。厘米依然一動不動，我讓囡囡去叫她，厘米摟著女兒淚如泉涌，可是仍然不出聲，我流著淚勸她：“厘米，哭吧，大聲苦呀，小劉走了。”可淚流滿面的厘米就是咬著嘴唇不出聲，鎮(zhèn)政府通知我開會，我擦干淚水，讓小米照顧姐姐，叮囑她一定看好姐姐，自己急匆匆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事就去厘米家看一眼，只見厘米每天不出聲的做飯、洗衣、喂豬、掃院，我感到陣陣揪心，可厘米就是沒有大聲地哭，雖然最后肖叔家也過意不去出了不少錢，但這一切厘米絲毫不管。鄉(xiāng)親們議論紛紛，說厘米要走她媽的老路，這樣下去會嘔死的。時間不會因人們的悲傷或歡喜而會慢會快，一百天到了，小劉去世一百天了。燒紙時，發(fā)榮叔故意讓親戚把厘米叫到墳前，厘米還是死死的板著臉，但當她聽到小劉姐姐撕心裂肺的哭聲，再也繃不住了，放聲大哭，哭聲響徹云霄，嚇飛了樹上的小鳥，嚇壞了剛探頭的小草，眾人熱淚盈眶，“哭吧哭吧……”所有人在心里暗暗地說，“多么恩愛的一對孩子，兩人還沒有愛夠，小劉就散手而去。”厘米哭得聲音嘶啞，死去活來。大家把她拉回家后厘米睡了兩天，不吃不喝，發(fā)榮叔等她再起床時就說：“家里的活你不用管了，小米長大了，會幫我，我也會做飯，你跟著白坡的表姐到南方打工去吧，囡囡讓她奶奶小劉媽媽帶一段時間吧?！?br />　　 于是，厘米走了，走得遠遠的，去了南方。發(fā)榮叔懸著的心放下了，不管怎樣，可不能讓厘米走了她媽的路。
　　
　　 四
　　 發(fā)榮叔很少說話了，村上改選，他自己主動讓賢，說自己年紀大了，要大家另選隊長。他半天勞動，半天做飯，小米繼續(xù)上學。一天天一年年，小米長大了，她長得特別像大米，高挑的個兒，忽閃的圓眼，只是她不再扎馬尾辮了，她留了披肩發(fā)，柔滑順溜的長發(fā)更讓她出落的沉魚落雁，小米在省城上了一個什么大學，走在校園，她根本不像一個農村走出的姑娘。
　　 小米在寒暑假回家時，幫助發(fā)榮叔收拾屋子，做飯洗衣，儼然屋里的一把好手，也只有在此時，發(fā)榮叔才精神抖擻，在人前說上幾句話。小米一收假，發(fā)榮叔就又變成老樣子了。他很少說話，一個人進進出出，干著自己的活。我回家時，再也不到發(fā)榮叔家去了，厘米不在，我也結婚生子了，工作調到了縣城，孩子又要上學，回家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
　　 那天，媽媽生日我回家時，在村小學門口碰到小米，她穿件天藍色的風衣，一頭秀發(fā)瀑布般柔滑漂亮，略顯清瘦的臉上似乎有點點愁緒，見了我，她臉上露出驚喜高興的神情：“娥子姐，你——你回來了。”打了聲招呼，小米欲言又止，我看看時間不早了，急匆匆回家了。過了一會兒，媽媽對我說：“你可知道，小米在省城犯了啥事，咱們村的人這幾天都在議論她的事?！蔽乙汇?，小米犯事了，不可能，那么懂事的一孩子。
　　 我就問媽媽：“村里人咋說的？”
　　 “村里人說，小米好上了一個教授，那個教授幫助她留校了，教授的妻子大吵大鬧揭穿了這件事，小米失去了工作……”媽媽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
　　 我卻陷入了沉思，小米好上了教授，不可能，那么漂亮善良的一女孩，肯定是那個有老婆的男人動了歪心思，這么些年，我對單位里那些齷齪的是是非非已經(jīng)心知肚明了。他騙了單純的小米，又害怕自己前程受損，加上又是個妻管嚴，小米就難以安身了。怪不得我剛才碰見小米，看到她臉上有些許愁緒，我有點心疼，為這個清純年輕的小米，一個好不容易走出農門的大學生，又這樣回來了。我想到自己的好朋友剛好在縣教育局工作，她能不能幫忙在學校給小米找個工作，學校的事相對來說單純，小米再不能受到傷害，不然這一家人就沒有辦法活了。想到這里，我就下決心幫助小米，還好，剛好白坡村有個老師生病請假了，小米很快就到了學校，我也沒有吱聲，至于小米能否長期教下去，能否轉正，這都要看小米想清楚以后的決定，至少，她不再胡思亂想，她在上課之余，有了思考的時間。于是，大學畢業(yè)的小米來到村小，成了孩子們心目中最漂亮的老師。
　　 厘米三姐妹的故事還在繼續(xù)，我時常會想，這么漂亮的三姐妹為什么命運多舛，難道真應了古人所說的“自古紅顏多薄命”嗎？她們像花一樣開的燦爛多姿，善良懂事從不惹是生非，雖生活在農村，卻有著城里人羨慕的氣質，具有中國婦女所有的優(yōu)秀品質，勤勞樸實，多情能干，不像那些長舌婦東家長西家短，可命運為什么把不幸一次又一次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