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奪圖
一
3月初的四平,毫無一點春天的影子。農(nóng)歷尚在正月里,東北大地還是冰天雪地。鐵東的貧民區(qū),那些一排排矮小的簡陋平房,就像大雪壓迫下的蟻穴。螻蟻般的人們?yōu)榱松嬅咳绽镌谶@些蟻穴出出進進地忙碌。生活的重負沉重得讓他們喘不過氣,每天早晨出門的時候,都會望著遠方,聽聽城外的動靜,間或會遠遠傳來槍炮聲。
這些日子槍炮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和密集起來。
人們相互看了看,布滿愁云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天,就要亮了。
3月6日。
深夜。
鐵東貧民區(qū)。
一間低矮的平房里,聚集著四、五個人。
“同志們,人民解放軍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對四平的包圍,馬上就要發(fā)起總攻。這座城市就要解放了?!?br />
正在說話的是四平地下黨書記項銘,代號老板。
“太好了。老板,家里有什么新的指示?”
地下黨敵情部負責人劉書宇,代號狐貍,一臉都是勝利前的喜悅,性急地問。
“上級要求我們?yōu)橛铀钠浇夥抛龊米詈蟮臏蕚洹!表椼懙哪樕弦矌еσ饫^續(xù)說:“還有一個十萬火急的任務?!?br />
“什么任務?”群工部的李雅麗著急地問。她的代號是蜻蜓。
“為了確保攻城順利,減少我軍傷亡,黨中央已經(jīng)喚醒了長期潛伏在敵軍內(nèi)部的一位同志,讓他不惜代價獲取四平城防圖。他的代號是山鷹。我們的任務就是和山鷹同志接頭,拿到城防圖后,將這份重要情報送出四平,送到攻城部隊手里?!?br />
項銘臉色嚴峻,口氣堅決地說:“同志們,這是關系到四平解放的重要情報。四平是東北戰(zhàn)略要點,為了占領這個戰(zhàn)略要點,我們已經(jīng)和敵人做了三次較量。敵人對這一點也非常清楚,四平守敵之將程敏仁,號稱四平是東方馬德里。所以奪取這份城防圖至關重要,我們要不惜代價將山鷹弄到手的城防圖送出城去?!?br />
劉書宇說:“老板,你布置任務吧。我們一定用生命來完成這次任務?!?br />
項銘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又對一直沉默寡言的市委特勤交通麻雀,說:“麻雀,接頭任務由你來擔任。散會后我把接頭暗號和方法告訴你?!?br />
“嗚嗚嗚……”突然傳來一聲聲警車的嘯叫。
在外邊擔任警戒的山貓闖進來,大聲說:“快轉(zhuǎn)移,敵人來了?!闭f完轉(zhuǎn)身又沖出去。
項銘臉色大變,命令著:“快,大家從后門走。”
槍聲大作,外面擔負保衛(wèi)的同志已經(jīng)和敵人接火。
山貓第二次推門進來喊著:“敵人把外面包圍了。老板,你快走,我掩護你突圍?!?br />
項銘卻一把將麻雀拉到窗戶下,在她耳邊低語了幾聲,然后大聲命令:“同志們,集中所有火力,掩護麻雀突圍!”
項銘拔出手槍,推開后窗,自己跳出去后,又將麻雀拉出窗戶。敵人從四面八方攻來,猛烈的火力封鎖了所有通道。山貓帶著警衛(wèi)組拼死阻擊著敵人,項銘身邊的人越來也少,一個個戰(zhàn)友倒在血泊里。
眼看就有被敵人全部俘虜,項銘把麻雀朝身后一堆柴草里一推,突然站起身大聲喊:“我是地下黨市委書記項銘!”
敵人聞聲以為地下黨要放下武器投降,便停了火,喊話:“丟下手里武器,抱著頭一個一個走出來?!?br />
項銘卻低聲命令所有人:“我們和敵人拼了!”
幾個人紛紛站起身,將槍里的子彈對著敵人射出去。
發(fā)現(xiàn)上當醒悟過來的敵人重新開火,所有的敵人朝項銘和他的戰(zhàn)友撲去。隱藏在柴火堆里的麻雀,乘機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子彈先后將項銘身邊的人擊倒,最后一梭子子彈射進了他的心臟。項銘微笑著仰身朝后倒下,鮮血將他身下的積雪染成了紅色。
二
3月7日。上午。
四平保密局。
局長毛繼川的辦公室。毛繼川坐在辦公桌后面,望著站在面前的行動隊隊長李四標。
“站長,昨天的行動我們大獲全勝。四平地下黨被我們一鍋端了,市委書記項銘以下五名共黨被當場擊斃,一名重要干部被我們活捉?!?br />
“你確定在場的共黨沒有漏網(wǎng)之魚?”
“這個……”李四標頓了一下,說:“卑職把那片地區(qū)圍得水泄不通,應該沒有漏網(wǎng)?!?br />
毛繼川想了想,說:“還是先審一下那個被我抓到的吧。知道此人身份嗎?”
“目前還不清楚。不過有資格參加這個會議,應該級別不低,至少是共黨的市委委員。站長,您哪里得來的情報?真準?!?br />
“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這是我們潛伏在共黨內(nèi)部的毒蜂送出來的情報。你抓緊對抓獲那名共黨的審訊工作,我給你24小時時間,必須給我撬開她的嘴!”
“是,屬下明白。”
保密局地下審訊室。
“你給我我聽清楚。這地方是保密局刑房,要想活著出去,你最好老老實實交代?!?br />
李四標一把揪住李雅麗的長發(fā),猙獰地吼著。
坐在刑椅上的李雅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卻頑強地啐了他一口血水,說:“少嚇唬我。你們沒有幾天猖狂了,豎起耳朵聽聽吧,那轟隆隆的炮聲,是我們的解放大軍正在肅清四平外圍,我們的總攻就要開始了?!?br />
“啪”的一聲,李四標抽了李雅麗一個耳光,歇斯底里地說:“媽的,你這個小娘們嘴真厲害。就是你們勝利了,你也看不見了。挺標致的臉蛋,不可惜啦?!?br />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怕死就不干共產(chǎn)黨了!”
“好,你嘴硬。我今天就讓你嘗點兒新鮮的,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四標說著,一把撕爛了李雅麗已經(jīng)破爛的襯衣,露出了胸部。
李雅麗憤怒地罵著:“你這個畜生!”
李四標拿過兩個連著電線的夾子,夾住李雅麗的兩個乳頭,一推電源閘刀。
李雅麗痛得一聲慘叫昏死過去……
李四標沒有想到,在他看來的這個弱女子,竟然讓自己束手無策,用上了幾十種刑具,無數(shù)次昏死過去,就是咬緊牙關一個字也沒有說。他唯一可以證實的,就是這個女人是四平一家醫(yī)院的護士,叫李雅麗。這些,還是毛繼川的那個共黨內(nèi)線提供的情報,知道她在地下黨的代號是蜻蜓。這個內(nèi)線并不知道參加這次會議的有個列席成員,就是特勤交通麻雀,故而毛繼川和李四標,都認定了這條線的地下黨已經(jīng)被全部殲滅。
三
3月7日。
深夜。
四平城外,人民解放軍前敵指揮部,敵工部。
敵工部部長崔萬山,正在向三縱的偵察營付營長王德順布置工作。
“王德順同志,現(xiàn)在有個十萬火急的任務要交給你?!贝奕f山的神情嚴肅而焦慮。
“崔部長,你說吧。我保證完成任務?!?br />
崔萬山指著身邊另一位身穿便衣的女同志,說:“這位是我黨吉林省委派往四平的新市委書記明月同志,代號醫(yī)生。我們在四平的地下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整個市委的同志,除去蜻蜓被捕,其余全部犧牲。你的任務就是護送醫(yī)生進四平,并協(xié)助她完成四平黨組織的恢復工作。更重要的是,你必須和醫(yī)生一起千方百計與我們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山鷹同志取得聯(lián)系,配合完成奪取四平城防圖的艱巨任務?!?br />
崔萬山又轉(zhuǎn)身對明月說:“明書記,四平市委雖然遭到敵人毀滅性的破壞,但是,四平地下黨還存在。你一定要在和山鷹同志取得聯(lián)系的同時,盡快將四平的地下工作恢復,還有要千方百計營救獄中的蜻蜓同志。最后,你們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盡可能查出我黨內(nèi)部隱藏著敵人的潛伏人員?!?br />
明月問:“崔部長,關于這個潛伏者,還有其他線索嗎?”
崔萬山含蓄地反問:“你問哪個潛伏者?”
明月忍不住笑起來,說:“兩個?!?br />
“我們的潛伏者,只有麻雀知道怎么聯(lián)系他。你們要想辦法和麻雀取得聯(lián)系,麻雀是四平市委與省委之間的唯一特勤交通員,你們可以按照省委交代的方式聯(lián)系她。敵人的潛伏者,我們幾乎一無所知,唯一的線索就是一個代號‘毒蜂’?!?br />
“明白了?!泵髟罗D(zhuǎn)身對王德順說:“老王同志,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出發(fā)?!?br />
崔萬山點點頭,說:“王德順你馬上到里屋去換上便衣。我已經(jīng)安排了特務營派一個班,護送你們設法混入四平城。”
一串人影在四平城外我軍戰(zhàn)壕里移動。
連續(xù)幾天我軍都在四平外圍肅清敵人的工事和據(jù)點,目前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對四平的徹底包圍。為了麻痹敵人,同時也是考慮盡可能不影響老百姓的生活,我軍留下了四平兩個城門口沒有完全封閉。每天的清晨和傍晚,四平的東門和北門都有兩個小時開放,允許老百姓進出。明月和王德順潛入了人群,在城門打開的時候混進了四平城。
四
3月8日。
王德順是四平人,對四平非常熟悉,很快就在鐵西找到了住處。然后又按照明月的指示,去四平報社發(fā)了一則《尋人啟事》:“表妹,表哥來四平找你,看見啟事,請速與報社聯(lián)系?!?br />
這是吉林省委與麻雀聯(lián)系的特殊方式。
看到這個啟事,麻雀會到鐵西四海茶樓的二樓喝茶,手里拿著就是這張報紙,報紙的這則尋人啟事朝外卷著。接頭人拿著同樣的報紙,也是這樣卷著。
接頭人看見麻雀的報紙后,會先將手上的報紙放在桌子上,說:“是表妹托你來的嗎?”
麻雀會把自己的報紙斜搭上去后回答:“不是,是表舅讓我來的?!?br />
那天麻雀脫身之后,一直在等待消息。她現(xiàn)在不能主動聯(lián)系任何人,也不知道該找誰聯(lián)系?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兩件事,第一,關注四平晨報中縫的尋人啟事;第二,每天查看火車站的留言牌。前者是省委聯(lián)系方式,后者是山鷹聯(lián)系方式。
麻雀的公開身份,是國民黨四平城防司令部司令保密室的保密員,少尉軍銜,國防部二廳情報員。只是,連地下黨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麻雀竟然有這樣的公開身份,她很少露面,在萬不得已露面的時候,也經(jīng)過易容化妝。有見過麻雀的都以為她是個農(nóng)村大嫂,沒有人知道是個美艷如花的女軍官。她的真實姓名叫邱霞,抗日戰(zhàn)爭期間化名邱秀霞,奉命潛入中統(tǒng),是我黨長期潛伏的一枚暗子,直到去年才被喚醒,擔任四平與省委之間的特勤交通員。
今天上午,她還是先翻看了一遍四平晨報上的尋人啟事,沒有見到需要的東西,便找了個理由離開司令部。走出司令部大門的時候,正好遇見了程敏仁的副官秦元達。中校副官秦元達是程敏仁的親信,還在抗戰(zhàn)期間就跟著他。秦元達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在年輕軍官中又是單身漢,很受到那些女軍官的青睞,唯有邱秀霞表現(xiàn)得十分冷淡,倒是秦元達每次看見她都會很主動打招呼。
邱秀霞走到司令部院子里,已經(jīng)看見了秦元達開著程敏仁的車進來,故意低下頭打算裝作沒有看見。
誰知道秦元達已經(jīng)停下車招呼她。
“邱少尉,這是打算去哪里???”
“秦秘書,我去一趟火車站。”
“去火車站?邱少尉是要出門?”
“不是,一個親屬這幾天要來四平,我去查一下車次。”
“要不要,我用車送你?”
“謝謝秦秘書,您是大忙人,不敢勞動大駕。我出門要個三輪車也方便?!?br />
“別啊。邱少尉給我一個獻殷勤的理由吧?!?br />
邱秀霞不能再拒絕了,再拒絕很可能引起他的警惕,便笑著說:“那就謝謝秦大秘書了。”
秦元達已經(jīng)下車拉開車門,扶著車門,把邱秀霞讓在副駕駛的位置,然后把車開出院子。
秦元達一路開車,一路和邱秀霞聊天。
“邱少尉,如今兵荒馬亂的,你這親屬怎么趕這種時候出門?”秦元達漫不經(jīng)心地問著。
邱秀霞卻已經(jīng)心生警惕,是啊,這個理由太牽強了。
如今的整個東北地區(qū)動蕩不安,國共兩黨正在展開角逐,長春就是剛剛落到國民黨手里的城市。自己編織的理由,讓邱秀霞陷入了很尷尬的被動局面。
邱秀霞不得不為自己找個理由繼續(xù)圓謊。她笑著說:“誰說不是?可我這個表哥是做生意的,唯利是圖,連小命也不顧了。他聽說四平物資短缺,弄了一批日用百貨販過來,發(fā)國難財唄。”
這個理由很充分。四平連年都陷在戰(zhàn)火中,老百姓的生活物資十分貧乏,的確需要商人冒著風險運進來,也的確有不少看準這個商機的商人。
秦元達從反光鏡里看著身旁這個漂亮的女軍官,心里也在琢磨她究竟是什么人?平日不卑不亢,待人接物不顯山露水,可秦元達總覺得她心里藏著秘密。
車開到了四平火車站,廣場上擠滿了人。局勢混亂,圍城的解放軍卻并沒有切斷鐵路,目的就是讓逃難的老百姓可以離開,同時,也有意讓物資可以運進來,避免城里的窘迫。
秦元達把車停下來,對邱秀霞說:“邱少尉,我在這里等你?!?br />
邱秀霞跳下吉普車,說:“辛苦秦秘書了。我去打聽一下車次,馬上就回來。”
邱秀霞朝車站大廳走去。秦元達在后面看著她的背影。邱秀霞一直走進大廳,一面在假裝查看車次,一面留意身后。在確定沒有人跟蹤后,閃到了留言牌前面,迅速地梭巡著上面亂七八糟的的各種留言,以極快的速度已經(jīng)捕捉到了走進需要的信息。
留言牌左下角,貼著一張粉紅色的便簽,上面寫著:三哥已到大江旅社301房間。邱秀霞靠近留言牌,然后轉(zhuǎn)身朝著外面,一面觀察四周,一面反手將那張粉紅色便簽撕下來,攥在手心里,快步朝大廳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