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拄著一支單拐的周秀云出現(xiàn)在林業(yè)局一樓的大廳里時，局辦公室里為中秋節(jié)準備的月餅還沒有領完，一樓的門衛(wèi)老夏趕緊打電話通知了辦公室馬主任：“周秀云來了！”馬主任疾步來到局長辦公室，壓低嗓音對鄭局長說：“周秀云來了！”鄭局長皺了皺眉頭，對馬主任說：“你去截住周秀云，把她領進信訪科，告訴信訪科的老張，要他好好接待，同時告訴周秀云，我去市里開會去了，另外……”鄭局長看了馬主任一眼，又接著說：“把周秀云領進信訪科以后，你回來告訴我一聲，我好離開！”“嗯，好的！好的！”馬主任趕緊點頭應道。
　　 周秀云走到二樓辦公室的門口，馬主任趕緊迎了上去，“周大姐，您來了，身體不方便，就不要來回跑了，您有什么要求告訴我一聲，我?guī)湍馨。　敝苄阍拼⒅f：“鄭局長在嗎？”
　　 “哎呀，您來得不巧，鄭局長剛剛出去開會，不在單位，您知道，領導就是會多啊！”“真的不在單位嗎？我得去看看！”說著，欲往三樓走，馬主任趕緊扶住周秀云的胳膊，扶著她往信訪科走，一邊走一邊說：“大姐，我還會騙您嗎？您先到信訪科坐坐，跟老張反映一下情況就行！”
　　 馬主任把周秀云扶進了信訪科。
　　 信訪科的張榮兼管安全生產(chǎn)，他正在整理一份安全生產(chǎn)的材料，看見馬主任扶著周秀云來了，就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起身接待。
　　 馬主任趁機溜了出去，走時不忘關上了門。這邊，得到通知的鄭局長從另一側(cè)樓梯離開了。
　　 樺樹鎮(zhèn)是一個林區(qū)小鎮(zhèn)，依山傍水，風景優(yōu)美，周秀云的家就在這里。周秀云的父親是林彪警衛(wèi)連的戰(zhàn)士，跟隨林總轉(zhuǎn)戰(zhàn)白山黑水，后來又參加了遼沈戰(zhàn)役、淮海戰(zhàn)役，一直打到了海南島，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在解放以后轉(zhuǎn)業(yè)到樺樹鎮(zhèn)林業(yè)站工作，后來在這里找了周秀云的母親成家，生了周秀云姐弟五人。周秀云家有一種遺傳病——癡呆癥，傳男不傳女，周秀云的三個弟弟全是癡呆兒，也就是俗話說的“傻子”。由于當時的觀念落后，再加上環(huán)境條件的限制，周秀云的父母在生下第一個傻孩子以后，并沒有意識到遺傳的原因，為了照顧這個傻孩子，還想要一個正常的男孩子，結(jié)果又生了兩個傻兒子，只有周秀云和妹妹是正常人。因為這三個傻孩子，周秀云的父母也受盡了煎熬，早早地就撒手人寰了。周秀云的父親去世的時候只有五十出頭，她永遠也忘不了父親臨終時遲遲不肯閉上的雙眼，他拉著她的手用充滿期盼的目光望著她，她知道父親是放心不下三個傻弟弟，她流著淚說：“爸，你放心，我一定要照顧好三個弟弟！”父親才吐出最后一口氣，安詳?shù)仉x開了……
　　 自從父親去世以后，周秀云就成了這個家里的頂梁柱，父親的喪帳費、母親和弟弟的補助，都由她來管理，家里的采買、洗衣、做飯，照顧三個弟弟，全部由她來負責，母親和妹妹只是搭把手，因為母親身體多病，妹妹還小，還在上學，而這時她已經(jīng)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了。因為家庭的原因，周秀云初中畢業(yè)就輟學了，在家里照顧三個弟弟，她不能像別人一樣繼續(xù)念書，或者是參加工作，只能留在家里。這時母親開始著急她的婚事，女孩家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可是誰又會找她這樣一個拖累，她自己也不敢去想，因為離開了她，她不知道三個弟弟如何生存。在疾病和痛苦的雙重折磨下，周秀云的母親很快也去世了，她在清醒的時候?qū)χ苄阍普f：“孩子，拖累你了……”說完，淚水流出了眼眶。妹妹在一旁哭了起來，周秀云忍不住嚎啕大哭……
　　 母親走了以后，周秀云繼續(xù)周而復始的生活，最主要的任務是照顧三個傻弟弟。每天清晨，她起來以后先是做飯，然后叫妹妹起來，照顧三個弟弟大小便，然后要給他們洗臉洗手，再吃早飯，早飯后妹妹去上學。弟弟們經(jīng)常便在褲子里，因為他們不知道何時排泄，盡管她隨時注意，還是有照顧不到的時候，家里充滿了尿騷味，好在她已經(jīng)習慣了，她給他們收拾大小便、擦洗身體。
　　 周秀云的上訪始于家里的老房子。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周圍的鄰居都蓋起了寬敞的大瓦房，而周秀云家還是父母在世時的磚平房，由于年久失修，冬天刮風的時候，寒風從幾近變形的木質(zhì)窗框鉆進來，凍得三個傻子抱作一團。夏天下雨的時候，雨水順著房頂油氈紙的縫隙流下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周秀云無奈，只好去找父親生前單位的領導，站里的領導表示，站里很同情她的遭遇，但是林業(yè)站太小，沒有能力解決，要他去找鎮(zhèn)政府。周秀云就去找鎮(zhèn)政府，鎮(zhèn)政府的領導因為害怕有人鬧事，穩(wěn)定很重要，否則會影響仕途。就這樣，周秀云和三個傻弟弟很快住上了寬敞的大瓦房。
　　 改革開放以后，政策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周圍做生意的人多了起來?？吹揭恍┤俗龈鞣N生意掙了錢，周秀云的心也開始癢了起來。她拿出這些年積攢的錢，買了一輛二手車，雇了一個司機，妹妹負責收錢，開始跑線拉客掙錢，但是她的車既沒有牌照，也沒有申請線路，是一輛地地道道的黑車，很快，運輸管理部門就發(fā)現(xiàn)了這輛黑車，他們把周秀云的車扣住，要她交罰款，才能給車，可周秀云就是不交，一是她為了買車借了一部分錢，剛剛還上欠債，她沒有錢；二是她什么都沒有，只剩三個傻弟弟，她怕什么，所以她拒繳罰款。那輛車就在運管所的院子里呆了兩年，之后就報廢了。這讓周秀云找到了上訪的理由，她開始到運管所去鬧，要求賠車，運管所要她先交罰款再賠車，她當然不肯，事情就沒有了結(jié)果。她又到市政府去鬧，市政府也解決不了。這些年的委屈、壓抑就爆發(fā)了出來，她要找到一個缺口，她覺得所有人都欠她的。她把心一橫，帶上三個傻弟弟去國家信訪局上訪。
　　 國家信訪局位于北京市西城區(qū)月壇南街八號，這一條街以及附近的街道布滿了小旅店，每一個旅店都住滿了前來北京上訪的各色人等，周秀云帶著三個傻弟弟住進了其中的一家旅館。
　　 到北京的第二天，周秀云早早起床簡單洗漱之后，挨個領著弟弟們上了衛(wèi)生間，可能是因為連日的奔波，再加上在火車上吃的少，弟弟們都沒有大便，周秀云暗暗有點兒擔心。到了吃飯的時候，周秀云領他們?nèi)ゲ蛷d吃飯，吃過飯之后，周秀云去算賬，意外還是發(fā)生了。周秀云的大弟弟吃飽了，想要排泄，解開褲子就蹲了下來。周秀云雖然人去算賬，眼睛還盯著弟弟們，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大弟弟已經(jīng)便了。老三看見大哥脫了褲子，也要脫褲子。周秀云匆忙趕了過來，拉起老三去衛(wèi)生間，同時趕緊回來收拾老大的排泄物。周圍的食客紛紛掩鼻側(cè)目，遠遠走開了，唯恐避之不及。餐廳的服務員聽到喧嘩也趕了過來，要周秀云收拾干凈，周秀云滿面通紅，尷尬不已，不停地解釋：“他不是故意的，我馬上收拾好！”這時，鄰座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看出了三個弟弟異于常人的狀況，走了過來對她說：“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來幫你！”周秀云正想著去衛(wèi)生間看老三，又擔心老大和老二留在這兒又出什么事，正在左右為難，聽見有人主動幫忙，心里特別感激，也顧不上多說啥，就沖男人說：“你幫我看著他們倆，我去看老三！”周秀云去衛(wèi)生間領回老三，又領老二去。這期間，那個男人始終在旁邊照顧著，同時拿過餐廳的拖把幫忙拖地。
　　 周秀云領老二從衛(wèi)生間回來的時候，男人正端著一杯水給老大和老三漱口。周秀云感嘆男人的細心，目光開始打量著男人。男人身材高壯，一張圓臉，高鼻大眼。見周秀云在看他，男人自我介紹說：“我叫雷建成，從河南來的，你們從哪兒來的？”周秀云趕緊道謝：“謝謝，剛才多虧你幫忙！我叫周秀云，我們是從吉林來的?！蹦腥艘采舷麓蛄恐苄阍?，見周秀云三十出頭，身材適中，長得眉清目秀，穿著干干凈凈的。因為都是上訪的人，同病相憐，兩個人就聊了起來，周秀云通過聊天得知雷建成今年三十二歲，父母雙亡，還沒有成家。族叔是村里的書記，在分地時霸占了他家的土地，他多次上訪，始終無果，所以就來到了北京，周秀云也告訴了自己來北京上訪的原因。
　　 周秀云每天半夜都要到信訪局的接待室去登記，連續(xù)幾天都沒有登記上，總是晚了那么一點兒，接待的名額已滿了。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周秀云已經(jīng)等不得了，她帶的錢也快花完了。
　　 這天晚上，在小旅館的餐廳吃飯的時候，她看到電視里的一條新聞，因為連日大雨，北京市的多條街道的下水井嚴重堵塞，街道積水，正在組織人員緊急疏通。仿佛陰沉了多日的天空劃過一道閃電。此刻，一個念頭在周秀云的腦海里不斷地閃亮，并且揮之不去，她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要通過下水道進入國家信訪局，像古代的含冤女子一樣攔路告狀。
　　 這件事想想容易，實施起來有一定的難度，身邊連一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雖然雷建成事事幫忙，周秀云也感到了他的情義，但是她雖然不懂法，也怕自己私闖信訪局被處罰，她不想連累他，所以決定自己一個人來承擔。她買了一張北京市的交通地圖，仔細研究從所在賓館到信訪局院里下水井的位置，以便找到最簡潔的路徑，同時在附近的五金店買好了撬開下水道的撬杠和手電筒，隨時準備實施她的驚人之舉。
　　 周秀云想自己偷偷去信訪局，必須要有人照顧三個弟弟，她來到了雷建成的房間，敲響了房門，雷建成看到她一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樣子，感覺她一定有什么事瞞著他，可是兩個人畢竟接觸時間不長，周秀云不說，他也不好問。周秀云跟雷建成說的理由是，自己要早一點去信訪局登記，如果回來晚了，托他照顧弟弟們，不然時間長了弟弟們會鬧騰。雷建成痛快地答應了，他雖然有些惶惑，但是心疼面前的女人，覺得她不容易，他想幫她。
　　 一夜無眠，凌晨三點，周秀云就起床了，她覺得她成了優(yōu)秀的底下工作者，努力完成她的特殊使命。她簡單收拾了一下，攜帶著買好的地圖、撬杠和手電筒，輕輕地走出了小旅店。
　　 秋天的黎明，天空灰蒙蒙的，人們都在酣睡，街上一個人也沒有，甚至連只老鼠也沒有，街道非常的安靜。此刻的氣溫很低，周秀云還穿著短袖，她撫了撫感到?jīng)鲆獾氖直?，悄悄來到附近的下水井跟前，開始了她的工作。她費力撬開下水井，臨下去之前，她辨認了一下要走的方位，鉆了進去，同時不忘蓋好井蓋。
　　 地下管道陰暗潮濕，周秀云舉起手電，通過管道上的字跡，辨認著要去的方位，找到一處井蓋之后，她看了看表，時間還早，她找了一塊相對干凈的地方，坐下來閉目養(yǎng)神。
　　 心神不寧的周秀云坐在下水道一個角落里，不時地舉起手電看看時間，指針指向八點半的時候，她開始行動了。她站起來活動一下兒坐麻了的腿，接著用牙咬住手電，踮起了雙腳，舉起撬杠，用力撬著井蓋。很快，井蓋被她撬得松動了，她小心翼翼地把井蓋推開一條縫兒，拼命踮起腳，順著縫隙向外張望，所幸的是附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人。她推開井蓋，奮力一跳，雙手扒住井沿，然后雙腿往上一收，跳到了地面上。
　　 周秀云來到地面上，并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趕緊蓋上井蓋，向四周張望著。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加長轎車從門口開過來，周秀云立刻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向轎車，但是她剛出現(xiàn)在轎車前，就被門口的特警發(fā)現(xiàn)了，特警的手一揮，給了她一下兒，她馬上暈了過去，倒在了路邊。這時跑過來兩個特警，把她抬上了一輛警車……
　　 周秀云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警車的后座上，她轉(zhuǎn)動身體想坐起來，翻身的聲音驚動了坐在前排的特警。特警跳下車，打開后車門，很客氣地對她說：“你沒事吧，我們到辦公室談談吧?！敝苄阍圃谔鼐臄v扶下走進辦公室。坐下之后，特警開始做了筆錄。
　　 “姓名？”年輕的特警頭也不抬地問。
　　 “周秀云?！?br />　　 “籍貫？”特警接著問。
　　 “吉林雙遼?！?br />　　 “為什么要私闖國家信訪局，攔截領導人的車？”
　　 聽到特警的這句話，多日的委屈有了一個突破口，周秀云忍不住涕淚交流，她滔滔不絕地敘述著，述說著自己的委屈、自己的不幸。年輕的特警同情地看著她，同時不無遺憾地告訴她，由于她不經(jīng)允許闖進國家機關，已經(jīng)觸犯了法律，她會被判刑的。正在控訴的周秀云愣住了，歇斯底里高聲叫著：“為什么，我不過是想上訪！”“不是告訴你了嗎，你觸犯了國家法律！”“我們要把你移送看守所羈押，走吧！”特警說著，推著周秀云往外走，周秀云身不由己地被帶走了。
　　 在法庭上，周秀云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雷建成去看守所看她，周秀云眼淚汪汪地望著他，雷建成望著周秀云的一雙淚眼，心底一顫，他對周秀云說：“你好好改造，我等你！”周秀云忍不住撲在男人的懷里嚎啕大哭，自從父母都去世以后，再沒有一個人是她的港灣、是她的依靠。這么多年，都是她一個人在苦苦支撐，今天，終于有一個人肯幫她，而且是在她深陷囹圄時，叫她怎能不感激？雷建成抱著懷中的女人，感到女人的艱辛與不易，一個女人為了三個傻弟弟放棄了自己的一切，讓他心疼。周秀云啜泣著，身體微微顫抖，雷建成拍著她的后背，不停安撫她。慢慢的周秀云停止了啜泣，她囑咐他看好三個弟弟，等老家來人接。這時，獄警在旁邊提示探視時間到了，兩人不得不分開了。很快，三個傻弟弟被老家來人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