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啞爺爺?shù)囊簧ㄉ⑽模?
我一直不敢提起爺爺,只因他是個啞子。?
爺爺過世近十年了,我甚至很少想起他,但每一次想起,良知都會扣問不安的靈魂。?
爺爺?shù)膯?,?jù)說是小時候生病扎銀針所致。爺爺心靈手巧,會做繡花鞋墊、縫補衣服、編竹筐,爺爺還會木工、泥瓦匠,至于犁耙揚灑這些農(nóng)活,更不在話下。?
啞爺爺性情熱情開朗,雖口不能言,但凡遇人,無論親疏,哪怕生人,他都會和人嘰里咕嚕、咿咿呀呀一番。熟人通常會停下來,和他比劃一般。若是生人,人家匆匆離去,他不解地看著,似乎很委屈。?
啞爺爺很勤勞,但他也會使性子,若遇到他不開心,會在院里咿咿呀呀比劃一通,表達他的憤怒。這個時候,母親通常是指使不動他的。
?那個時候,父親常年在外工作,家里六七個人的農(nóng)田,勞力只有他和母親。
只有派我出場,我和啞爺爺還挺有緣,他有好吃的,通常都會給我。出門干活,也往往帶著我。他在田里干活,我就在田埂捉螞蚱、摘狗尾巴草……
有一回,啞爺爺背著除草的鐵耙子,路遇一個熟人,他一高興和人咿咿呀呀,就把跟在身后的我忘了,不知怎地,鐵耙子就落到了我的頭上,挨了母親好一頓罵。?
兒時的記憶里,啞爺爺干活下田回來,時常坐在過道門檻上,舊衣攤在膝蓋,一手捉針,一手牽著線頭,送嘴邊一抿,然后舉過眉前一尺左右上方停下來,瞇著眼借陽光穿針。通常一下子就通過,偶爾,這一連趟兒的動作也要反復幾次。?
隱約聽說過奶奶的故事,她是一個勤勞善良、性格柔弱的女人,太奶奶容不下她,在父親七八歲時候,被迫改嫁他人。啞爺爺?shù)尼樉€活就是那時候開始的吧。?
春耕的時候,啞爺爺在田里翻犁,我總喜歡跟在后面。冬里沉睡醒來的泥土,在腳板下噗噗地冒氣泡泡兒,軟糯舒服。剛長出來的不知名野花草,隨著犁鏵一頭栽進大地懷里,那清新而芬芳的笑意,一直透過泥土鉆入你的心底。頂要緊的是跟在爺爺?shù)睦珑f后面,時不時可以撿到鮮甜可口的野荸薺。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野荸薺是孩子的寵物。從新鮮溫軟的泥土里撿起來,扒拉幾下泥,再在衣服上蹭蹭,就是能入口的美味了。當然撿荸薺也是有風險的,譬如犁鏵下突然翻滾蹦跳出一條小蛇似的泥鰍來,圓滾滾,滑不溜秋,往往把我嚇得驚叫一聲跳開。?
農(nóng)閑的時候,啞爺爺最喜歡編竹器,什么竹筐、竹籃,駕輕就熟。先把竹子破成幾半兒,然后用篾刀小心地把竹青和竹白剖開,這可是個技術(shù)活,要么劈殘了,不能用;要么擦到手指,鮮血直流。爺爺粗糙而靈巧的手指在竹篾間一陣來往穿梭,青和白便干干凈凈地落在兩旁,不拖泥帶水。竹青火烤過后用來編東西,竹白填鍋底或扔掉。我在旁邊好奇而驚羨地看著竹篾翻飛跳躍,靈活如童話里美人魚。?
漫長冬天里,啞爺爺打發(fā)時光就是做木工活。我家的矮椅、長凳,甚至桌子,都是啞爺爺?shù)淖髌?。一入冬啞爺爺就開始上山尋摸趁手的木材,相中了就鋸回家,留下老根延續(xù)生命。?
回到家啞爺爺就鉆進角屋,開始忙活,鋸、刨、鑿,整個過程很漫長。通常都是吃飯的時候,啞爺爺才頂著滿頭的木花,站在角屋門口撲打身上的木花。木花簌簌撲落,猶如雪花飛舞,弟弟總調(diào)皮地去啞爺爺胡須或發(fā)間捉。每當這時,啞爺爺就會抱起弟弟,用胡茬去扎他,咿咿呀呀地比劃著,眼中閃現(xiàn)著熱烈耀眼的星光。爺爺手很巧,會做雕花靠背扶手椅子,坐上去美觀大氣。?
那個時候,只有我家在過年時,堂屋里方桌擺放雕花扶手靠背椅,村里人好生羨慕。我們姐弟時常拿了這個,向小朋友們炫耀。?
可這一切都結(jié)束在十歲那年。太奶奶和太爺爺相繼離世,我們舉家遷至父親上班的鎮(zhèn)上,離家?guī)资铩?
因還有老屋和田地要照料,啞爺爺就留下了。?
搬家第一年的春節(jié),啞爺爺沒有來,他舍不下耕田的老牛,滿院亂跑的雞鴨。?
第二年的春節(jié),啞爺爺也沒有來。?
第三年的春節(jié),啞爺爺還是沒有來。?
我和姐姐、弟弟放暑假回去看他,他很熟練地做飯給我們吃。依然滿院亂飛亂跑的雞鴨,老牛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跟著爺爺去菜園,黃瓜、豆角、茄子、絲瓜、空心菜、西紅柿……蔬菜滿目,郁郁蔥蔥。?
我去城里上高中那一年,啞爺爺終于來過年了。?
一進屋,他就咿咿呀呀,夾帶著手勢,比劃了半天。眼神里有陌生,有驚奇,有喜悅,還有一絲絲隱憂。?
鄉(xiāng)下原野的空曠,鄉(xiāng)親的淳樸,養(yǎng)育了啞爺爺熱情爽朗的性格。爺爺慣在村里走家竄戶,父親單位雞籠似的房子,裝不下他高遠的心。?
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但我相信,啞爺爺內(nèi)心有著極為寬廣和豐富的世界。?
他在院子里、鎮(zhèn)上四處游走,見人就咿咿呀呀一通比劃,不管認不認識。?
“瞧!啞子!”有人好奇。?
“哪來的啞子???”有人不耐。?
“可別嚇著孩子!”有人躲避。?
記憶中,啞爺爺再沒來過年。?
高中、大學、工作,一直在外奔波,偶爾聽到啞爺爺?shù)南?。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家種菜、養(yǎng)雞。娛樂休閑,就是幫村里人家砌墻蓋房,翻新下豬圈、雞圍欄之類。偶爾背些新鮮蔬菜、米糧,步行三十公里去城里妹妹家。每去必當天返回,從不過夜。母親時常會責怪他上了年紀,不好好自己在家歇著,爬高上低的,萬一摔著,誰顧上照顧你。啞爺爺看著母親不善的面容,咿咿呀呀比劃一通,依然我行我素。?
長大后,啞爺爺在我的記憶里漸漸模糊,有關(guān)他的故事,都是傳說。母親和父親逢年過節(jié),會回去送些東西,有時候會帶著弟弟。啞爺爺確實再沒來過。?
啞爺爺?shù)诙蝸?,是姐姐結(jié)婚。啞爺爺已經(jīng)明顯老了。記憶中雖瘦卻也挺拔的啞爺爺,怎么會那么矮小,我有點無法接受。頭發(fā)、眉毛、胡須都泛著白。啞爺爺?shù)念^發(fā)有些自來卷,看起來亂蓬蓬的,讓我想起了他的雞窩。面容枯黃而瘦,精神也大不如前。尤其他的手,厚硬的指甲里嵌著黑泥土。只是看到迎親的隊伍,忍不住忙前忙后的咿呀時,眼里又閃爍著我熟悉的光。老家來的親戚趕緊把啞爺爺拉到一邊,給他看各色禮品。?
第二年,我出嫁,啞爺爺沒有來。他正在“黃昏戀”,父親母親很生氣,老家的親戚也覺得很丟臉,沒有人去通知他。?
老家相鄰的一戶人家,有個寡婦,年輕時皮膚白皙,生得有幾分姿色。但已是近六十的女人,哪還有多余的風韻。不過愛占點小便宜,在啞爺爺?shù)脑鹤永镞M進出出,雞蛋、果蔬自不必說,這些都是啞爺爺自己勞動所得。就連父親母親托人帶回的肉和些許錢,也不必說了。啞爺爺傾其所有,但凡有點好東西,自是傾囊相送。這些行為在村子里,大概是極為傷風敗俗的。老家的親戚們不肯上門看顧了,父親母親也很是惱火。?
彼時,啞爺爺年近古稀,他還能有什么奢望,不過是孤獨的老人,內(nèi)心深處對溫暖,最本能的渴望,哪怕這溫暖只是海市蜃樓的表相。大概人越蒼老,越孤獨,即便螢火之光,也要只身飛撲靠近。只是當時,沒有人有閑情去探究,去體諒。啞爺爺?shù)倪@段艷遇,很長一段時間,都被人拿來調(diào)侃。啞爺爺能做的,就是漲紅著臉,憤怒地手舞足蹈,咿咿呀呀一通。他雖聽不到,但人們的神色、肢體語言,他還是能懂的。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
啞爺爺終于還是病倒了,一個多月,不能吃喝,已是枯瘦如柴。父親母親把他接了過來,我們?nèi)タ此?,他正懨懨地躺在床上,不知道是迷糊還是清醒。我輕輕地喊他,許是我們進屋的聲響驚動了他,他緩緩睜開眼睛,半晌才認出我來。我把女兒推到面前給他看,孩子看著病重的啞爺爺,有幾分害怕。這不禁讓我有幾分酸楚。
他舉起枯枝般了無生氣的手,似乎想摸摸女兒可愛的臉蛋,中途卻又無力的垂下。嗓子里發(fā)出輕微咕噥聲,我只能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是喜悅的。?
之后不過兩個多月,啞爺爺油盡燈枯。享年七十一歲。??永遠地和這個薄涼的世界和解,擁抱著它沉睡。
好!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