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xiāng)】水鄉(xiāng)過客(散文)
一
溝壑縱橫的臉終于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緩緩吐出幾個字:我只是過客……而后背著垃圾袋,佝僂的背影逐漸遠去,最后閃入祖父的小偏房。
“哐當”門緊閉著,祖父無奈地攤攤手,聳聳肩便折回了家中。
他是祖父的租客,從租房伊始到現(xiàn)在沒有說過幾句話,除了按時交租錢外,其余的時間便是緘默再緘默。沒人知道那爿小屋里藏著一個什么樣的秘密。
我自是好奇心重的人,很想翹首望見屋內(nèi)的模樣,想象著一個撿垃圾的老頭家中是否與別人說的一樣,空氣中充斥著難以忍受的惡臭味。
然,門一如既往地緊閉。那扇古老破舊的木門后到底隱藏著怎么樣的一個人呢?
盛陽之下,我躲在陰暗之處,太陽的光影籠罩著大地裸露的肌膚,明晃晃的光圈耀人眼,在那破爛不堪的垃圾堆,一個身影在嫻熟地翻動著;一手拿著破舊的垃圾袋,一手握著鐵鉗,全神貫注的注入他全部的精力;綠頭蒼蠅嗡嗡地在四周亂轉(zhuǎn),在他的身上吸附了很多,他也只是輕拍一下,手依舊翻飛。
累了,倚在附近的綠樹下,乘著綠蔭從口袋里掏出一袋煙草,一疊紙片,抓起一把煙草放在一片紙上,熟練地一卷,用干涸的嘴唇粘些口水把煙草縫接好;火,是老式的火柴,在空中畫了一個弧形,“嗤——”青煙升起,火光一現(xiàn)一現(xiàn),煙圈裊裊,愜意中渾濁的雙眼向上揚起,頓時額頭凸顯厚重的皺紋,飽含生活的滄桑,那姿態(tài)猶如一尊思考者,在斑駁的光影中居然透出一絲絲藝術的光暈。
這是一處被遺忘的僻靜之地,狹小,散發(fā)著難聞的惡臭,除了倒垃圾車出進外,四下無人。而毗鄰這狹小垃圾場的便是一碧萬頃的水波——那是一個水庫連接一個池塘,中間夾雜著一條潺潺汩汩的溪流,水波之中荷葉連連,素有“小西湖”之美稱,亦被我們稱之為“水鄉(xiāng)”。
垃圾場的惡臭并不能影響廣袤的水鄉(xiāng)之美,魚肥水美人兒勤,同是一個位置,卻因自然構造不同而千差萬別。就如他和那些水上村民是不能比的,他是多么的落魄,多么的不堪,一直在生活的角落里茍延喘息。
咦?他在做什么!
我的眼睛瞪大了,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他居然像變魔法一樣變出了一副畫架,正半蹲在地上,用一只炭筆正在潔白的畫紙上勾勒著什么。順著他眺望的方向看去,長的漁船上,一個戴著斗笠的老農(nóng)正在收網(wǎng),白花花的魚兒正在網(wǎng)兜里活撥亂蹦著,有的躍出了漁網(wǎng)跳上夾板,哧溜一下滑下水庫,暈出一圈圈的瀲滟,在光陽之下波光粼粼。
而船艙另一端夾板上,一個妙齡女子正在生著火,火焰跳動,鍋內(nèi)水汽翻滾,農(nóng)家的飯比較晚,絲絲青煙升上了蔚藍的天空,女子神情專注,一舉一動,一顰一蹙眉都使得整個畫面透出一股溫馨的味道。
我悄悄逼近。
炭筆猶如蛇走之勢,曲折迂回之中帶著藝術質(zhì)感,寥寥數(shù)筆將廣袤的水波鋪展而開,錯落有致的安排,大小比例的搭配,使得整個畫面凸顯一種渾然天成的味道;近景,在他短小側(cè)握的炭筆下,漁船顯得生動有色,那漁夫,那女子瞬間的形象捕捉,賦予一種天然之感。
汗,淌下了,他不曾擦去。換了另一支炭筆,這支似乎比那一支顏色更為濃重,如果說先前一支筆是打下輪廓,而這一支則是傳神之筆。它更為細膩,將遠景凝重起來,層次分明起來,小到細微的波光,魚兒的身影,漁夫臉上的滄桑和少女青春的洋溢在炭筆之下,表現(xiàn)了淋漓盡致。
“太美了!”我不由地發(fā)出感嘆,初學素描的我,對繪畫多少有點認知。他嫻熟的手法絲毫不亞于學校的老師,甚至更為高超,很難想象這雙手居然在垃圾堆里翻動過!
“是你……”他回過頭,想再說點什么,最終囁嚅著嘴唇繼續(xù)轉(zhuǎn)過頭悉心作畫了。
他不再看向水面,輪廓已定,剩下的是光影色彩的處理,雖然炭筆畫并無色彩,卻有光與影的重疊,光的稀疏與影的濃重直接影響畫面的美感。他處理得非常完美,那雙臟兮兮的手,青筋凸顯,粗糙不已,卻能如此細膩。
一股崇拜之感油然而生。我在這狹小的空間,聞著難聞的氣味,見到了真正的民間藝術。他半蹲的姿態(tài)飄逸著藝術之感,直到今日我依然有一種想畫下的沖動,無奈時光流逝,磨平了曾經(jīng)嫻熟的筆法,正如他一樣只是這水鄉(xiāng)的匆匆過客。
二
我終于打開那扇破舊的門。
并沒有想象中的刺鼻之味,也并沒有見到垃圾成堆,他拾荒的東西全部堆積在后院的一個旮旯地兒,一扇小門將小屋與后院隔了開來,使得小屋并不為垃圾影響。
這是一間藝術之屋。凌亂中帶著絲絲書卷之味。
青的瓦頂透著斑斑點點的光影,投射在地上形成有趣的圖畫,一床一書架,一鍋一碗柜,除此之外便是滿屋的畫紙,飄零而撒,畫紙上多半是未成形的素描,也有寫意的山水畫,工整的花鳥。衰敗的青墻上懸掛幾幅畫作,堪為成型完美之作。而那一幅畫卻是真正吸引了我。
“這是我的自畫像。”他笑了笑,那日垃圾場的相遇,相同對藝術的追求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他,一個年過五旬的老者,從他嘴里流淌出的話語不是俗世的煙火味,一種藝術光環(huán)籠罩著他整個身心,字字珠璣,使得我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他,姓農(nóng),一個很怪的姓氏。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也不要問我將去哪里。我只是一個過客?!彼冀K是風輕云淡,蹙眉之中似乎包藏著曾經(jīng)心痛的往事。
我沒有多問,尊重他的意思叫他農(nóng)老頭。
依舊是炭筆之畫,卻比那日的畫作更為傳神。凌亂花白的頭發(fā)根根豎起,眼神雖渾濁,卻有著一股犀利之神,似乎能隨時捕捉世間萬物瞬息萬變,將自然還原,不,是更勝自然,賦予自然一種厚重的藝術感;古銅的膚色飽經(jīng)歲月侵蝕,透出一種農(nóng)民的本色,皺紋之中有著生活的閱歷,對知識的渴求,對藝術的執(zhí)著,很容易想象,昏黃燈光之下,一個孤單的老人時而對著畫架,時而對著書本,時而深讀,時而喃喃自語,長期的顰眉使得溝壑叢生;而那嘴唇,最為干裂,大概由于長期生活條件的惡劣,讓他失去營養(yǎng)的滋潤。
粗細線條的相互輝映,墨色和棕色相互交叉點染,細膩的層次勾勒,使得整個自畫像十分具有藝術之感。
也許面對藝術的時候,他渾身流露出一種文藝氣質(zhì),而拾荒時候,搖身一變將氣質(zhì)隱藏——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低下甚至不堪的老頭,誰能想象在這表面之下居然隱藏著另外一個人呢?
他一定有著秘密。
正如西窗街的外祖父一樣,農(nóng)老頭始終緘默,隱藏著屬于自己的秘密。
“這里的有很多本關于繪畫的書,你可以隨時來看?!鞭r(nóng)老頭對于熟的人并不吝嗇,相反他很大度。
我自是喜不勝收,于繪畫我天生有種說不清的喜歡,無論是寫意的山水,還是工整的花鳥,還是速寫的炭筆素描,我都一一沉醉。在光影辨識之中,我一次次感受到藝術的偉大,感受到畫家的偉大。
農(nóng)老頭確實是一個民間的藝術高手。
只是似乎這座水鄉(xiāng)讓他十分的沉默,卻又眷戀著遲遲不肯離去。他終究在這做什么?他為什么總是壓抑著自己?
看得出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
“咦?這里的人你都認識?”一次與他去野外寫生,他居然一改沉默的本質(zhì),和野外觀光的游客都一一打著招呼。
結果答案卻讓人大跌眼鏡。
“我不認識。”他笑了笑,老臉并不尷尬,相反十分坦然,“你一定想問我為什么要和他們打招呼?”
“對呀。”
農(nóng)老頭抿著嘴道:“就是因為不認識才打招呼,因為他們一定在想我是誰,我們認識?想著想著就會很快到達目的地,這樣旅途就不會寂寞了?!?br />
“啊……”我驚訝得無以復加,這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自己過著最卑微的生活,雖然有著絕世曠才,卻刻意隱瞞;說他沉默不語,說他淡漠人世,卻又透著對人情的關心。
他始終有著一顆驛動的心!一顆沉醉在藝術,沉醉在生活的心!
三
霓虹燈下,他猶如雕塑一般看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子蹣跚而去。
于我,那女子是老婆婆了,雖然頭發(fā)猶黑,雖然臉上風霜無幾,卻掩飾不住歲月的侵蝕??伤麉s是雙眼失神,或許一切的秘密都始于這里。
“如果她尚在人間,不知道是否也與這女子一般變老了……哎!”似乎是自言自語,在濃重的夜里,他默默地低下了頭。
農(nóng)老頭有一個非常好的習慣,就是每天夜里都會幫助一些過馬路的老太太,幫她們小心翼翼的走過那條路。水鄉(xiāng)的路很是奇特,馬路一邊連著城市,另一邊是一碧萬頃的水波,既有城市的喧鬧又有郊野的寧靜。
“你為什么要這樣?”我始終不明白。
農(nóng)老頭囁嚅著雙唇,渾濁的眼淚流淌下來,先是嚶嚶啜泣,后來變成嚎啕大哭。
“我……我該死,我該死……”他一遍一遍的重復著毒咒,最后癱坐在地,頭一直磕著尚有余熱的水泥地。
“我不該將整個心身都撲在藝術之上,我不該,更不該將她也帶入那個殿堂,哎……”
我從他的斷斷續(xù)續(xù)中終于聽懂了,N年前,依然是這座水鄉(xiāng),他帶著心愛的妻子,一個與他志同道合的作畫者,為了一幅畫討論著,那時候的馬路只是一條僻靜的路,當時的車輛是非常少,因為很窮,經(jīng)濟不發(fā)達,所以農(nóng)老頭失去了警惕之心,以為沒有什么事,和往常一樣與妻子沉醉在藝術之中,然而鬼使神差的出現(xiàn)一輛老式的老爺車,他的妻子為了救他而當場出了車禍。
原來如此。我對他感到十分的痛惜。一個絕頂?shù)臅缡乐乓驗橐粓鲕嚨?,而選擇隱世。
“我曾經(jīng)放棄過繪畫,發(fā)誓一輩子不碰,可是……”農(nóng)老頭搖搖頭,“我始終還是放不下,但我選擇落魄貧窮,不要名和利,這樣至少對得住她……”
我亦被感染,淚水如決堤,好一個癡情的男子,為了最愛的人放棄了整個世界,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名和利,將自己活在最卑微的底層,大約是為了曾經(jīng)的往事贖罪吧。
風,吹起他的亂發(fā)。扶起他我們走進這濃黑的夜。
從那次拜別了妻子的墳墓后,那間祖父的偏房又開始不沾人氣了。農(nóng)老頭走了。
屋內(nèi)的東西沒有動,一紙書信飄落下來。
“這些東西留給你吧,水鄉(xiāng)帶給我太多的痛苦,從今以后不再作畫……我始終只是一個過客,一個生命中的過客,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要問我從哪里來,也不要問我去哪,終歸有一天我和她會相遇,在天堂……”
在淚水迷蒙的眼簾之中,斑駁的青墻上那一幅傳神的自畫像,我仿佛見到他落寞的背影,依舊是這樣的眼神,依舊是這樣的豎發(fā),剛直不阿,用心對待愛著自己的每一個人。
他走了,他只是一個水鄉(xiāng)的過客,卻留下不可磨滅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