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相
一
中午,太陽熱了起來。她在打盹,彌補睡眠。
她從這座南方城市的北邊來,在此扎根,坐下來賣菜,一賣就是十年。十年里,她目睹了這座城市所有的光華和隱痛。
吃過簡單的飯菜,精神恢復(fù)了一些,她去接丈夫的班,去賣菜,讓丈夫回來休息休息。
等到下午六點,是賣菜的高峰。晚上菜會便宜,很多人樂意來買,別人也樂意來賣。到了八點開始收攤了,她忙忙碌碌地把西紅柿、白菜、胡蘿卜和一些沒賣完的菜收在泡沫箱里,一點一點擺放整齊,用防雨布遮起來?,F(xiàn)在生意環(huán)境好多了,市政府修建了大棚,整治了環(huán)境,周一周三大清查,所以,再也沒有泥水、蒼蠅、老鼠,她省心多了。她裝好了蔬菜,跟旁邊收拾菜的同行打了聲招呼,便回家了。
和丈夫把早晨的兩個飯菜熱了,簡單吃過,就去洗澡,把滿身的疲憊卸下后,往床上一躺,等著入睡。此時,墻上的鐘聲響起,她抬頭看看,剛剛十點。她十分在意這段為期五個小時的睡眠,凌晨兩點她還要去進菜呢。她閉上眼時,身旁的丈夫已發(fā)出了輕微的酣聲,她時常把丈夫的呼聲聽成家鄉(xiāng)的槳櫓聲,聽著想著,就會流淚。
凌晨兩點,夜幕被霓虹光影染得陸離了。街上燈火蒼白,人影稀少,樓房窗戶的靜夜,是她和丈夫兩人忙碌的開始,臺風(fēng)滋生的微涼里,她走在了進菜的路上。
起得早是有理由的,早去選菜,有挑選的余地,可以選到質(zhì)量好的,容易賣,晚了就只能進人家挑剩的。夜風(fēng)中,她無數(shù)次看見很多貨車蜇伏在燈火通明的夜里,周邊人聲嘈雜,混亂不堪。一座繁華的大都市,像一臺永不熄滅的機器,無數(shù)人構(gòu)成的這臺機器的零部件,得日夜勞作,沒有黃昏,沒有黎明。她一家一家菜攤看過去,如果能選到盡量多的好菜,就不辜負(fù)她賠上的一簾幽夢了。
菜市場大,為了不搶生意,或是讓同樣謀生的人活下去,所有人賣什么菜各有特色,她主營蘿卜、白菜,還一些豆角、茄子、黃瓜。她把這些菜一一看過去,談好價錢,便推著菜回去了。
把進的菜運回攤位,她便開始選菜,好的菜劣的菜分離開來。她說菜拿去賣要有品相,所以,她的土豆一個個疊得很整齊,西紅柿水光瑩瑩,泛著光,黃瓜整齊地睡在紙袋上。
選菜的時候,她會偶爾有煩惱,煩惱來自批發(fā)商藏在菜箱中的陰謀。打開一箱土豆,面上的都是大個完好的,箱底的卻是好壞夾雜。她不喜歡那種把菜好壞摻雜以次充好的生意人,遠(yuǎn)方的那塊熱土教會她,不能做這樣的生意人。她的菜都一遍一遍地翻看,一道一道地篩選,好的放一處,一個價,劣的放一處,另一個價。
選菜耗盡了三個小時,便到了凌晨四點左右,此時,她有了一點閑時。
菜市場人還稀少,清潔工正在收拾散亂的地面。她這時閑可睡不了覺,就與同鄉(xiāng)談起家事。鄰居大哥,昨天被人發(fā)現(xiàn)溺斃在門口池塘;摔了腿的侄子,已經(jīng)出院了;生了兩個女兒的妹妹,又生了一個女兒……這些事她是會講的,但大多不會去議論,只是聽到不好的消息會難受一會兒,對于家,她無法不牽念。
她把女兒、兒子托付在老家,由守在老家的兩位老人代管撫養(yǎng)。她的一兒一女很爭氣,六月盛夏中,一場影響幾十萬人的考試,她的女兒考入了重點高中;兒子也不差,進入了一所升學(xué)率很高的初中。回想年前與兒女相處的十多天,及離別時的千叮嚀萬囑咐,她嘴角掛上了一絲笑意。
五點了,買菜的人多了起來,一眼望去,到處光影攢動,人聲鼎沸,她得趁人多賣出大部分。在酷熱的一天中,隨著時間往后走,菜便愈不新鮮,價格就慢慢壓下去了。早上會有熟人過來,大多是餐飲行業(yè)的,自然會按以前的價格優(yōu)惠一點;多少年的信任,結(jié)出一串串熟悉的名字,不用言明要什么菜,要多少,已經(jīng)是心有靈犀了。只要他們說一聲要,她就會很快把菜準(zhǔn)備好,讓丈夫用小推車送過去。
六點的天空出現(xiàn)了魚肚白,她站直了腰,走到馬路空曠的地方,透過紅的白的昏黃著的光影,眺望遠(yuǎn)方。遠(yuǎn)方云破處,是她憧憬的黎明,那里有她的老人,有她可愛的兒女。
二
一大早,他就從放在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的木床上爬起來,穿好他那件穿了十年、有著不少破洞和黃色汗?jié)n的短衫。
他去公共水龍頭洗了臉,走回屋子,瞥見了鏡子,瞬間便被自己的滿頭白發(fā)和出奇的瘦驚呆了。他在短暫的驚詫后回過神來,幽幽地嘆了一聲。他活了六十年了,明白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力氣活干不動了……他覺得這世界欠他一個壯年。
妻子是四十多歲時沒的,一身病痛,在床上活活被折磨到死。沒錢買藥,他左借親戚右告朋友,欠下不少債務(wù),他用盡了一切力量,妻子還是在他面前熄滅了最后的火焰。他年輕時就在這座城市里了,他什么都愿意做,有人見他用三輪拉過貨,在工地搬過磚,在公園擺攤被城管攆……生活雖艱若此,但他骨子里有硬氣,這么多年來,從不愿接受親朋接濟,沒有還盡的債,他用血汗來背。
現(xiàn)在,他把一身的血氣耗盡,只能靠蹬三輪清理垃圾為生了。
早餐,他買了兩個饅頭,這東西耐餓。幾十年來,他看著饅頭一毛錢一毛錢地漲價,不管過去還是現(xiàn)在,他付錢的時候都有點心痛,人要是不吃東西就好了。對于早餐的簡單,他以前總不以為意,他總想,誰還能窮過半輩子?,F(xiàn)在,他知道了,他窮過了半輩子還在窮,他已經(jīng)沒有理由挑剔早餐了。
他騎車走在一條街上,有人露出嫌棄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形象招人厭惡;也有人待他溫柔,他累的時候坐在馬路旁休息,會有年輕人送來飲料和面包,他知道,這是源于他們靈魂深處的善良和憐憫。對于這一切,他都表示了感謝,他深信高貴在于靈魂而不在于貧富的處境。
他并不是常人認(rèn)為的無知,他常在垃圾堆里發(fā)現(xiàn)些不新不舊的書,他總是把它們撿出來,擦干凈。他仍記得年輕時長輩的話,書是不能扔的,不愛護書,下輩子是會做牛馬的。晚上他會看些書,雖然不認(rèn)識的字很多,但也能讀出個大概。他越來越不了解年輕人的世界了,拾來的書本里歪歪扭扭的字多了起來,拼音不像拼音,他們說是英文。
近幾年,他覺得世界和平了,少了以前對他們這些人的辱罵毆打,也沒了街頭巷尾的搶劫斗毆。但是,他也覺得有些人的靈魂染上了越來越多的疾病,壞到骨子里去了。他常在街頭巷尾的電視上看見一些新聞:大學(xué)生虐殺動物;玩游戲要了人命;年輕人動不動就跳樓,什么苦都沒吃過,心怎么又不脆弱?還有人把塑料袋做成米,他想,那還能吃么?
他轉(zhuǎn)過一條巷子,來到巷角,把垃圾桶里塞滿的垃圾倒出來,把那些裝垃圾的袋子封好,打個結(jié)放上車?,F(xiàn)在政府注重環(huán)保,滿大街都貼著愛護環(huán)境的標(biāo)語,垃圾桶上也是。他是看著垃圾桶們更新?lián)Q代的,最初是敞口的一個大桶,后來是封閉式的塑料桶,現(xiàn)在是垃圾分類的桶了。人們也自覺起來,扔的垃圾也自覺地分了類,他輕松了不少。
把鄰近幾條街的垃圾清理結(jié)束,已近中午。夏末秋初的陽光仍然像火焰,把皮膚烤得通紅;街上的行人很少,他們都躲在空調(diào)房或者風(fēng)扇下;他擦了下腦門上大滴大滴落下的汗。每到這時,他覺得難耐的并不是天氣,而是炎熱從垃圾中拉扯出來的那些酸腐的氣味,它們竄進鼻孔,攪動他的五臟六腑,這種難受……但他還是滿足的,不像以前,那些壞心腸的人,各種垃圾亂扔,他得鏟,得掃,得翻撿分類,多累啊。
他把垃圾送到處理廠,焚燒的焚燒,填埋的填埋,回收的回收。每當(dāng)這時,他會有些感悟,在這世界上,萬物都會有個歸處;他也會迷茫,自己的歸處呢?他也會安慰自己,這個社會不是越來越多地說幼有所愛、老有所養(yǎng)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在等,雖然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但他相信,他是能等到的。
下午他就回家,因為下午天涼下來,街上人多,他的出現(xiàn)會妨礙別人,等他再一次開始工作的時候,就是深夜了?;丶伊ⅠR洗澡,接著把早餐剩下的那只包子吃完。有時,他會與坐在階檐納涼的鄰居說說笑,順便問問有沒有什么事可做,他需要掙錢。多少年來,他用自己的力量換得的微薄報酬,硬是供出了讀大學(xué)的兒子。想到兒子的出息,他的腰酸背痛緩解了,不累了,和人說話也驕傲了。
他老了,開始懷念從前;歷經(jīng)磨難后,總會感嘆時如逝水。他想起妻子年輕時做的梅子酒,想起故鄉(xiāng)千畝田園飛過的白鷺,想起未享福就逝去的父母,一想起,他就心酸。
日落時分,他走過公園,煙柳橫斜,漫天紅霞燃遍天空,他覺得世界很美,雖然他每天得忙碌地供奉柴米油鹽這尊神佛。
三
下午的陽光,沿著復(fù)式樓的木欄桿爬了進來,停在了象牙木的桌子上,他毫無睡相地躺在鴨絨被上,似夢似醒地揉了揉眼睛,這是場宿醉。
他享受著這座城市最好的空氣,所有的一切都在為他服務(wù),最好的食物,最好的車輛……他時常站在頂樓的窗口,俯視這片土地上最美最繁華的地方。
昨晚,他參加了一個朋友的宴會。藍(lán)色妖姬開成一片海洋,空氣中彌漫著波爾頓葡萄酒帶來的地中海的陽光氣息,舞樂聲中,盛裝的男女共同歡笑……他喜歡這種場景,他一來這種場合,便受到無數(shù)張微笑的面孔的歡迎,醉生夢死的場景里,他永遠(yuǎn)是王者。
他從不關(guān)注這個世界,從不看新聞,因為所有新聞都不是對他說的。
他在下一個清晨收拾了東西,帶了定制的手機和一張卡,沒有任何告別,開著法拉利去了一個偏遠(yuǎn)山區(qū)。一群酒肉朋友將一個電話和一個地址告訴了他,他從言語中知曉朋友已經(jīng)去了那,正在那享受原始般的生活。他對這類事物很感興趣,二十多年來,他曾玩過一切恐怖的道具,無聊透了;他一口答應(yīng)朋友去那里,同樣是為了追求一種刺激。
出了城市,一路的風(fēng)景漸漸荒涼,沒有了高樓商市,只有逐漸矮下去的房子,和愈發(fā)泥濘的道路。
鄉(xiāng)村的天快黑了,他的一腔熱情轉(zhuǎn)為了害怕,之前還能看見村莊,現(xiàn)在只剩下一座座山,在這幽幽的暮色下,宛若洪荒巨獸。
忽然一聲響,他的車子在一段泥路中陷了進去,怎么開都開不出去。他打開手機,電話打不出去,顯示的是無信號,這里太幽蔽,和他認(rèn)識的世界比,宛如隔世。
以前,他總覺得自己掌控著一切,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錯了,這片土地有山神,這里的生命不認(rèn)識他,沒有人給他面子。他第一次覺得死亡是如此之近,他害怕了,他后悔了。
他忽然想起幼時母親的講經(jīng),觀世音本愿經(jīng)上說,凡四海之內(nèi)菩薩有求必應(yīng)?,F(xiàn)在他特別渴求神靈的幫助,可他搜遍腦海,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海里沒有神佛,沒有信仰,他的記憶里沒有過去,他的靈魂盡是空虛。
他等了半個小時,又累又餓又害怕,便沿著回路跑。他看見沿途山脊上有一處矮小的房子,透出一點橘色的燈光。他一路爬過去,荊棘刺破了血肉。他顧不了這些,他要抓住那束燈光。他來到那戶人家房前,敲開門,言明車況和處境后便暈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他悠悠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傷口已經(jīng)清理,身上也被擦洗干凈,滿身的泥沒有了。一個穿著樸素的女孩子在窗前看書,旁邊的婦人拿著針線縫著什么。見他醒了,婦人微微一笑,從熏黑了木板的屋子里端出一碗面,上面漂著兩個雞蛋。
他饑不擇食,接過來便大口朵頤。他第一次覺得雞蛋這么好吃,也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淡淡的、忘不掉的家的味道。
吃飯時,那女孩的父親走了進來,是一個年紀(jì)偏大、面容黝黑、嘴唇常帶著笑的漢子。沒有問他來處去處,簡單寒喧了幾句,他知道那男人叫了全村的漢子,已經(jīng)把他的車?yán)蟻砹恕?br />
在談話中,他發(fā)現(xiàn)黑臉男人看向他女兒的目光充滿柔情。他的女兒過兩年便要考大學(xué)了,但是家貧,僅靠這片貧瘠的土地是供不起女兒上大學(xué)的。黑臉男人打算去城市,出去打工的村民賺了不少錢,他們在工地上蓋房子;黑臉男人相信,那么多的高樓大廈,總有一個地方能讓他自己把家撐下去。
他從屋子的簡陋和黑臉男人講述的家庭現(xiàn)狀明白了,自己吃掉的兩個蛋,可能是面前女孩一周的紙筆錢;他知道了,他的高樓是很多人流血流淚筑成的,他們僅僅只為自己和家人活下去……他心中一酸。
他蠻羨慕那女孩子,家人都在她身邊,關(guān)心愛護著她,父親為她的未來在拼。黑臉男人看向女兒的時候,他從這個男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無比溫暖的光芒,這種光芒刺破了塵埃。他的父親呢?在他眼中只是座提款機,一年難見幾回面,家里總是冷冰冰的,所以他不愿在家。小時侯,他一個人在家,晚上總做惡夢,總在夢中呼喊母親。
他少時母親便不在了,沒有人管著他,他隨意的性格讓他擁有一大堆虛情假義的朋友。他常從自己的影子中發(fā)覺自己的孤獨,還有靈魂的疲累……可是,他的也是血肉之軀,也是有心有愛的啊。
他在那兒待了幾天。村民們沒見過汽車,他叫小孩上車,等孩子們在車?yán)餄L來滾去;在孩子們好奇的目光中,給他們講述一個夢一般的美好世界,給他們講了很多幼年讀過的童話。他在最艱苦的地方活得真實了,他學(xué)會了放牛,割草,砍柴,他的朋友沒說錯,他很享受,很快樂。他獲得了無比巨大的精神滿足。
重新啟動車,他回頭看去,眼中有不舍,仿佛辭別自己的故鄉(xiāng)。
回來后,他站在頂樓俯視,第一次看見這塊土地的傷痛,如釋迦佛第一次面對人間生老病死,他開始質(zhì)疑前生福緣得來的富貴,羨慕底層人最單純的小幸福。
歷經(jīng)生死一回頭,他宛若重新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