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來了
“老牛來了!”
這是三四十年前,周固寨上最讓生意人,不,投機倒把分子膽戰(zhàn)心驚的一句吆喝。聽到“老牛來了!”,所有的投機倒把分子,無論男女,不分老少,一律會聞風(fēng)喪膽,落荒而逃。那場景,與今天的“城管來了”有異曲同工之妙!
老牛是誰?
這你都不知道?你到周固寨一圈兒打聽打聽,三十歲以上的男男女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用現(xiàn)在的話說,老??墒敲耍€是為數(shù)不多的周固寨名人。那時的名人,不象現(xiàn)在這么多,三年五年才出一個,三十里五十里才出一個。
不過,盡管是名人,老牛到底是哪路神仙,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是搞不清楚的,反正人家是公家派來的管事人。
我那時也就七八歲,更鬧不明白老牛是何方神圣,只是清楚地記得,老牛爺爺瘦瘦的,高高的,總是穿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一道道橫的豎的皺紋,老蚯蚓一樣爬滿老人家黑黑的老臉。對啦,他特別象老電影《渡江偵察記》里那個情報處長,也就是陳述扮演的那個陰險狡詐的著名壞蛋。
老牛當然算不上壞蛋,盡管也沒人說他是好人。在周固寨小孩子心目中,他是威嚴甚至恐怖的象征,見了他,小孩子們大氣兒都出不來,不是不敢出,是出不來。在周固寨方圓二十里,父母嚇唬夜啼小兒,不用“老貓來了”,而用“老牛來了”。老牛就有老貓那樣的威懾催眠功能。
我家在集頭上住。每逢集日,都能夠有幸看見老牛爺爺。他老人家背著雙手,慢騰騰地踱著四方步,從集南頭到集北頭,從集北頭到集南頭,老鷹一樣銳利的雙眼,瞅瞅這兒,撒撒那兒,被掃到的人們或是滿臉堆笑,或是低眉順眼,或者趕快避開他刀劍一樣的眼光。
老牛爺爺好威風(fēng)!
從沒見過老牛臉上透出過一絲笑容,也許,就是微微笑過,他那一臉嚴肅的、皺巴巴的皺紋,也會把那淺笑冷笑給遮沒的。也沒幾個人聽見老牛說過太多的話,老牛的詞匯只有低沉陰森的幾個字:收了!給我踢了!給我搶了!
那么,老牛到底具體從事什么工作?根據(jù)當年和目前的行政制度,他可能是當時人民公社稅務(wù)所、工商所、城管所、司法所、派出所、土地所、防疫站、動檢站、畜牧獸醫(yī)站、拖拉機站甚至計生孕檢站等等等等派駐各集市兼具多項行政功能的綜合行管人員。
哎呀!老牛爺爺真了不起,拿一份工資,干了這么多人的活兒。不象現(xiàn)在,那么多人拿那么多工資,卻干不了一個人的活兒。
那年月,趕集是農(nóng)村人唯一的商貿(mào)娛樂活動。周固寨集市時開時放,今兒你可以隨便趕集;第二天,趕集可能就要挨批挨斗。即便籃賣個炒花生什么的,也會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也會被打成投機倒把的。
老牛便是投機倒把者和資本主義尾巴的克星!
集頭上的孩子們因此樂意跟著他,盡管懼怕他那副兇神惡煞般的老臉。老牛象電影里的皇協(xié)軍頭目,帶著一幫集頭上的孩子晃過來了!看到一個賣花生的,老牛大喝一聲:“給我搶了!”小孩子們于是蜂擁而上,一眨眼的工夫,一籃子花生便被搶個精光。那時,農(nóng)村孩子吃上幾顆炒花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多數(shù)家庭一年到頭也沒這份奢侈。集頭上的孩子跟著老牛爺爺口福不淺,不光有瓜果梨棗吃,更重要的,因此練就一副潑皮膽量。后來的事實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那一群經(jīng)常跟著老牛蹭食兒的小伙伴,如今可真有幾個發(fā)大財啦!這應(yīng)該有老牛一份功勞。
投機倒把分子鬼精靈,單瞅著老牛,從集南頭到集北頭,從集北頭到集南頭,和老牛打游擊捉迷藏。老牛帶領(lǐng)我們童子軍,南征北戰(zhàn),所以,捉投機倒把分子象電影里捉特務(wù)一樣,光榮又刺激,還外加實惠。我還曾把這些事情寫進作文,描繪成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英勇表現(xiàn),并受到老師表揚,不光表揚我的寫作才能,還表揚我的優(yōu)良品德、階級覺悟。
我們這些孩子當然算不得正規(guī)軍。老牛一個人忙不過來,會讓生產(chǎn)大隊給他派幾個壯勞力,協(xié)助他抓投機倒把分子。
我叔叔根正苗紅,是每次的固定人選。我記得,我們尾隨著叔叔他們,在集市周圍的胡同里鉆來鉆去,追蹤著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賣瓜果梨棗的、賣雞蛋硝鹽的投機倒把分子。一條條胡同深深的,靜靜的,兩邊的高墻把胡同壓迫得有點陰冷瘆人。我們象執(zhí)行一項神圣的使命,繃緊莊嚴的娃娃臉,不說一句話,急匆匆地行軍,只聽見“嚓嚓嚓嚓”的腳步聲在胡同深處回響。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路程最長、拐彎最多的是西街劉家胡同,好象沒完沒了。
有一次,我們跟著叔叔那幫人,就是在劉家胡同盡頭的田野里活捉了一個賣雞蛋的老太婆。
她不是我們村的,顯然,從她們村跑到周固寨,這位小腳老太婆已經(jīng)夠累,得夠嗆了,加上被一幫年輕人追得東躲西藏,這會兒,她再也沒有力氣挪動小腳,累得癱坐在地上,很費勁地喘著氣。不過,她沒忘記死命抱緊半籃子雞蛋。
老人穿著打滿補丁的毛藍粗布衣,這是貧困農(nóng)家唯一的自織衣物。她幾乎是趴在籃子上,就象災(zāi)難來臨時,母親用自己的身體護衛(wèi)孩子。這是一位看上去比我奶奶、姥姥還要老的老婆婆,她臉上的表情,我至今記憶猶新,除了木然,就是渾濁的兩眼中偶爾掠過的驚恐。她不時抬起恐慌的眼睛,瞅一瞅圍著她嗷嗷叫喚的兒孫們。我看到,她枯樹皮一樣的雙手一直在哆嗦,骯臟的、布滿粗黑皺紋的老人的臉上,滲出一層層細碎的汗珠,就象我六歲那年,和母親一起去看望生病的姥姥,姥姥臉上忍受病痛的那一層層冷汗。
我有點害怕,我有點想哭。
不過,恐懼只是一瞬間的事,隨著小伙伴們捉到目標的歡呼聲,我也迅速興奮起來。我和小伙伴們,還有叔叔他們圍著不停發(fā)抖的老婆婆,唧唧喳喳地叫喚著。我最歡,有叔叔在嘛。我張牙舞爪,活蹦亂跳。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叔叔悄悄地、狠狠地用力推搡了我一下,發(fā)出一聲有點生氣、有點無奈的“咳”聲。我抬頭望去,他正拿眼狠狠地白著我。突然,我不好意思起來,心里冷冷地、沉沉地,象遭到了呵斥或冷落。以后,每當看到那些被人利用、竄上跳下的人,我就想起叔叔當年的“咳”聲和白眼。
叔叔沒有象其他人那樣罵老人,甚至沒有高聲呵斥老人,但他必須完成任務(wù)。他走上前去,伸手扯了扯老人。老婆婆更加蜷縮成一團。過了一會兒,她竟低聲地抽噎了。小伙伴們咋呼道:“你哭啥勒?投機倒把還哭嘞?階級敵人還哭嘞?”叔叔無奈地咂咂嘴,搖搖頭,呆呆地望著胡同口。
不一會兒,老牛來了,帶著另外幾個在公社高中上學(xué)的本村和鄰村小伙子。他們顯然一路追蹤而來,累得老頭兒的臉更象豬肝一樣紫黑。他氣呼呼地走上前,上氣不接下氣地怒罵:“我叫你跑!”說著,一腳踢在老婆婆抱在懷里的雞蛋籃子上?;@子被他踢飛,大部分雞蛋碎了,囫圇的幾個在地上滾來滾去。小伙伴們象一群小土狼,“嗷”地撲過去,哄搶著雞蛋,弄得滿身都是蛋清蛋黃和泥巴。老婆婆突然仰躺在泥土里,雙手拍著地,號啕大哭……
有一句詩:“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代代無窮盡?!边@全是古人的自作多情。人生代代也相似。什么時候,人這種動物都是兩只胳臂兩條腿,直立著行走。不同的是年月,而且這種不同也不過肚子里不同:那時侯,肚子餓;現(xiàn)在,不那么餓了;那時候,吃一個油炸小面坨兒都象過年;現(xiàn)在,別說面坨兒,就是大魚大肉,也是想吃就吃。
面坨兒,聽說過么?吃過么?全國其它地方很少見到這玩意兒,它是豫北一些地區(qū)的特色小吃,和油條差不多的油炸小食品,只不過油條是長的,面坨兒是圓的。
周固寨西街的“面坨兒杜”是面坨兒行業(yè)大王,祖?zhèn)靼溯叢俅藸I生,到他這一代,炸制技藝已是爐火純青,他炸的面坨兒,外焦里嫩,金黃酥脆,喧騰騰,香噴噴,讓你吃了這回想下回。
“面坨兒杜”可是個生意精,即便老牛時代,他也沒停過一天生意,集市上不方便出攤,他就在家里把面坨兒炸好,捂進一個用麥稈扎成的草簍里,偷偷地背到集上賣。老牛來了,他便躲;老牛走了,他再出來??磥?,他對毛主席的游擊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運用得不賴。真正風(fēng)聲吃緊,他干脆把生意挪到自己家里。在老牛時代,這是需要一副膽量的。
村人們都覺得老牛是看在“面坨兒杜”的“集頭”也就是地頭蛇身份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幾十年后,老年“面坨兒杜”爆料:嗨!老牛沒少吃我的油呀,面呀,專門給他炸的面坨兒更不在話下了。不過,“面坨兒杜”也坦言:比起這會兒的公家人兒,老??墒乔骞佟?br />
其實,老牛時代橫掃投機倒把的暴風(fēng)驟雨未能阻擋“面坨兒杜”這樣的能人,相反,卻歪打正著地消滅了膽小的對手,促成了他的面坨兒壟斷生意。后來,“面坨兒杜”常常嘮叨:這會兒生意不好做了!可就在幾天前,他還牛氣十足地和市場管理員吵了一架,他氣咻咻地嘟囔:“KAO,這會兒不是那會兒啦!”然而,當有人試圖煽動他擴大再生產(chǎn),他意味深長地說:“弄恁大干啥嘞?樹大招風(fēng),財大招災(zāi)。別說老抬黑槍,就說老牛吧,老牛走了,小牛小小牛說來就來!”
老牛時代,做生意象打仗,做生意的象賊。不過,這些做賊的人,現(xiàn)在基本上都發(fā)了。
老牛時代,周固寨上只有一家食堂、一家商店,全是供銷社集體開辦的。那家商店,村人們稱它“合作社”。食堂、合作社的服務(wù)員、售貨員被村人們統(tǒng)稱為“工人”。他們來自村民,和村民長著一樣的兩鼻子兩眼睛,和村民操著共同的語言,卻吃著不同名稱的糧食。他們是周固寨的“鄉(xiāng)村貴族”。
從讀初中開始,周固寨在悄悄地發(fā)生著某種變化。個體食堂、商店一天比一天多,集市一天天被撐大。一間間臨街的民房朝街挖開了洞,貨架搬進去,操慣了鋤頭鐮刀的粗手笨腳,如今開始扒拉算盤珠子;臉膛曬得黝黑的農(nóng)婦,羞怯怯地站在柜臺后面,不好意思地招呼進門的顧客。那些平日在集上楞不楞,蹭不蹭,陰不陰,陽不陽的主兒,紛紛當上了“掌柜的”。老人們感嘆:能人都露頭啦!
南北街西街著名的能人“鬼見愁”,把自家的房子朝街打了個洞,洞口掛張牌子:老憨代銷點。有人好奇,偷偷問他兒子:“發(fā)財了吧?賺了多少?”他兒子和他爹一樣讓人難以琢磨,裝模做樣大半天,壓低嗓音說:“開門一個月,才見了五百塊錢。”五百塊!相當于一個農(nóng)民一年的莊稼收入!
到他家代銷點去過的村民總能見到,能人“鬼見愁”一臉的嚴肅,站在柜臺后,或者往貨架上粘貼寫有貨名的紙條:小鎖、胰子、大頭針之類。這個農(nóng)民老板那副專注、得意、期待的神情,店里那股說不清農(nóng)藥還是油漆的混合氣味,作為一個新時代的氣息,留在了村人的腦海和鼻腔里。
供銷社食堂、商店不再鶴立雞群,他們的生意一天比一天衰敗,越來越不如個體戶的生意,“貴族們”身上的光環(huán)被市場經(jīng)濟一層層剝?nèi)?。村人們看見,倒冠白洋雞和周固寨麻子土雞拔光了雞毛沒多大區(qū)別,自己和那些“貴族們”一樣是兩條胳膊兩條腿。開食堂、商店、批發(fā)部的村民們腰板漸漸硬朗起來的時候,他們突然明白,原來,他們已經(jīng)干了過去那些高不可攀的“貴族們”才有資格干的所謂“工作”。不同的是,“貴族們”是在打工,自己倒是不折不扣的“掌柜”。他們因此覺得更加了不起,不再另眼高看“貴族”。
周固寨供銷社門市部里的集體制員工們,消耗掉商店和食堂里最后一瓶酒、最后一包香煙、最后一只燒雞,鎖上門,卷起鋪蓋回家。普通村人們也看到,他們和自己一樣愛發(fā)牢騷,一樣地抱怨日子不好過。他們不再昂首挺胸,不再衣衫光鮮,恢復(fù)到了參加工作以前那副莊稼人模樣。他們和村子里的鄰居一樣,在種好自家的一畝三分責任田以外,尋思著干點什么生意。
同時,正象“面坨兒杜”說的,老牛走了,小牛、小小牛隨后就到。
老牛離休了,老牛的孫子小小牛頂替了他。老牛似乎從未穿過制服,小小牛則總是穿著嶄新筆挺的毛料制服,戴著有國徽的大檐帽,趾高氣揚地在周固寨大街上晃來晃去。不同的是,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再像過去害怕他爺爺那樣害怕他了,即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生意的村民也不再畏牛如虎,你就是咳著嗓子喊上十句百句“老牛來了”或者“小牛來了”或者“小小牛來了”,集市也不會象過去那樣立馬兒炸了馬蜂窩。
但是,當做生意的村民們越來越不把供銷社職工這樣的公家人當貴族看待,同樣是公家人的小小牛身上的貴族光環(huán)在他們面前卻越來越耀眼,小小牛依然像他爺爺老牛一樣威風(fēng),不同的是,老牛是老貴族,小小牛則是新貴族;老貴族威風(fēng)八面,新貴族威風(fēng)十六面;老貴族讓人聞牛色變,新貴族不再讓人聞牛色變,但聽到小小牛的名號,生意人都想趴在地上巴結(jié)他,誰都知道,這孫子是可以給人好處的爺。連集頭的大小混混都爭著搶著請他喝酒,誰能出錢做東,誰臉上就有光。越來越多做生意的和不做生意的人討好他、巴結(jié)他,有幾個還高攀著和他拜了把子,比他年齡大一截子的卻喊他老大。每逢收稅收管理費的日子,從集南頭逛到集北頭,小小牛的香煙能接一大兜,他把這些香煙全扔給集上那些愿意跟他混的年輕人。小小牛早上來的時候,精神抖擻,意氣風(fēng)發(fā);下午走的時候,準會喝得臉紅脖子粗,歪歪扭扭,趔趔趄趄。
這些表面的風(fēng)光其實不算什么,據(jù)說,小小牛結(jié)婚時,在縣城道口街買了房子,房子、里面的一水兒嶄新家具、電器全是他管區(qū)內(nèi)的生意人送給他的。起初,小小牛騎自行車來;后來,換成摩托車;再后來,開上了和鄉(xiāng)長一樣的桑塔納。
老牛走了,小牛來了,小小牛來了!
小小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