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流沙(小說)
我象一條毛毛蟲一樣無聲無息地跟在父親的隊伍后面。父親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褂,下身是一條寬松的黃色軍褲。風(fēng)吹雨打,褪了色,在褲襠處被煙火燒了一個小洞。早晨的陽光似乎被露水沾漣,也稀軟得抬不起硬不起。草葉上還有白霜,在陽光到達之前,整個田坂是白茫茫的死寂一片,只有父親的隊伍在這死寂中偶而弄出一點踏踏土碎的聲音。父親背著一桿三八步槍,明晃的刺刀在陽光下有點刺眼。那是全隊中唯一的真家伙,槍膛里有子彈。閃耀的還有那紅毛長槍,紅色長矛在微風(fēng)中象一個個火把盛開。
隊伍就這樣流水一般前進。八、九點的時候,又有一樣的隊伍一樣的長槍火把在大道上出現(xiàn),在山道上終于匯成一流蜿蜒的長蛇陣一樣的隊伍。父親緊跑了幾步,前面一個一身綠衣軍人正在隊伍前列。父親又緊跑了幾步。那綠色軍人望著我父親,伸出了手,用生硬的普通話說。我父親顯然沒聽懂或只能大致揣摩出領(lǐng)導(dǎo)首長的指示。
報告,我們把全社所有的牛鬼蛇神壞分子全部押到,請首長指示!那首長笑了。他笑了顯然并不是對我父親的報告肯定的意思,可能是我父親報告時那敬禮的樣子似是而非,抑或是父親敬禮時腰身一挺大腿處那個被煙火燒出的洞,讓首長感覺到一個鄉(xiāng)村民兵連長的憨實可愛。
父親風(fēng)華正茂,我相信他有理由讓一個年逾三十的女人不自覺地喜歡他。首長又伸長那雙對女人來說略顯粗糙的手,拍了拍父親的肩:老付,不錯。依舊是生硬的北方音。但我相信這四個字,父親一定聽得明白,聽得清淅。我也聽出了父親的笑聲。
這只隊伍總共二十三人,包括一只毛毛蟲。毛毛蟲緊跟在父親的隊后,糸一條用紅布裁成的紅領(lǐng)巾。在昨天夜里,我纏著父親讓我摸了他那桿三八步槍,又擰下剌刀試了一下鋒利。那時我已是小學(xué)一年級學(xué)生,我的老師身體不好,我們幾個小孩基本上是學(xué)校和村里兩邊打鈴鐺。沒老師時,我就象一只流浪的狗一樣,在村前屋后游動。青壯年都上壩修水庫去了,我祖母祖父輩都沒等到瞧我一面,就匆匆去另一邊相聚去了。我母親也去上壩了,比我大的哥姐也都有自己的事忙著,我也就和村里的幾個同齡人流流浪浪。也可能是村里有一個人在水庫里溺水的原因,母親看到了危險和不測。明天跟我去上水庫。父親說。
我有好幾天沒看到母親了,上水庫能看到母親,這是一個誘惑。還有一個誘惑是上了水庫能吃到一塊大鐵鍋煮飯留下的鍋巴。這鍋巴我已經(jīng)吃到過一次,那是修我村水庫時,王家人在我家搭鍋做飯。鍋巴的記憶對現(xiàn)在人來說,幾乎是一種天荒夜譚,但對我來說,又是如此的真實,如此刻骨銘心。
在這支蜿蜓流動的隊伍里有三個文化人,一個是付旦初先生,另一個付作相先生,還有一個和我父親同輩的付德旺老人。他們?nèi)齻€在村里是屬于名流。德旺老人和作相老人同一個私塾先生。那時先生授課總是讓學(xué)生先把課本背熟。村里至今還有德旺老人的子曰故事,他老人家被叫到背《論語》時,總是子曰子曰就難有下文,后來老先生就給他取了字,德旺字子曰。子曰先生背書不行,但后來有一本領(lǐng),擇時打卦,村里誰家丟狗丟貓或碰上物事不暢就來問他,打個卦擇個吉時順地,倒也風(fēng)生水起,周雷羅沈村莊的人也常來求他。作相老人的字詩都佳,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在其后輩中常見其筆墨。不過三個文化人中最讓人嗟嘆的是另一個老人。
付旦初先生兄弟三個。兩兄弟都牛高馬大,一個在景市謀生,一個在鄉(xiāng)間求存。旦初則個子小,解放前,家境豐實,祖業(yè)在星子,聽我父親講,我爺爺年輕時幫他家在星子的油鋪里管帳,有油鋪和木行。方園幾十里算是大戶,大戶到了紅色政權(quán)時代大多數(shù)都倒了運,一個個都成了落湯的雞。但那時卻是風(fēng)光得不行,驚動了鄱湖道上的一伙強盜。在一個深夜,一條漁船到了雷家橋。兩把駁殼和十三、四把明晃晃的彎刀圍了棋盤廳。戴著瓜皮帽的地主小崽子一樣的少年被連夜劫到了鄱陽湖的一個小島上。許多年后,我摸著父親的步槍就一直在想這個故事,槍在夜里閃亮,槍在夜里給我壯膽給我力量,槍也給我恐懼,總擔(dān)心那夜的槍一旦走火,會撕開一道血縫。
撕開的血縫是在下午。水庫上人山人海,高音嗽叭聲嘶不倦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水庫壩上每隔幾步就聳立一面艷如桃色的旗幟,指揮部是用松樹及枝椏搭建的,進門兩條長幅。我被父親臨時托付給一位中年婦女,那女的面色桃紅,讓我想,如果我有奶奶,那一定是她模樣,我也一定會在她身上撒過嬌,或泡過尿。她也一定叫我小心肝,或擰我臉蛋或擰我屁股。
那個桃色一樣的女子也真的擰了我一下,不是臉幫子也不是屁股,而是我的耳雜,我眼淚一下委屈得象潘湖里的水翻了出來。哇,還真哭了,她又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我想起了那個不存在的奶奶,我說。奶奶你手力大弄疼了我耳雜。她笑:誰讓你叫我奶奶。說話時拉住了我的手,將一把蠶豆放到我手里,那滾實的蠶豆讓委屈一下煙消云散。如果有蠶豆作代價,我愿她再擰我耳雜。因為,從昨天到現(xiàn)在我還沒吃飯,我一直在等待午飯,我在期盼那一小塊大鐵鍋煮飯留下的鍋巴。
水庫壩上的人川流不息,從山體上挖土抬土又運石到高壩上,有用土筐抬的,多半是高年級的學(xué)生,成年人都是挑一擔(dān)。父親背著槍在高處,他帶來的那支隊伍早分散到各個角落,只有幾個標(biāo)了名字戴了牌子的反壞右分子,在不遠處集中抬著一個粗壯的木樁不停地舉起又落下,砸實剛落下的泡土。他們很賣勁,嫵媚的陽光照得他們那笨手笨腳,他們都曾是一些不勤五谷的地主富農(nóng)少爺,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嬌生慣養(yǎng)的。他們的天空曾經(jīng)是那樣的多姿多彩,許許多多人勞累一輩子辛苦一生,都是為了他們做了牛馬。現(xiàn)在世道翻了過來,曰子也翻了過來。他們顫抖著時不時地對走過來的任何一個人露出卑微的諂媚的笑,也是無奈的笑。
一個背著槍的人走到我父親跟前,跟我父親低聲說了幾句。我父親說:怎么會這樣?那人說:有人到革委會報告,昨天他還唱了黃色歌,唱了反革命歌。我父親沒做聲,對著下面土岸下一拔人吼了句:找死呵!那拔人沒聲息。我父親又吼了句:老四,你找死呵!過了一陣,一個穿蘭布褂的人赤腳快步上來:連長,吼我呵?父親說:你去叫他到指揮部。父親踢了腳下一個土坷垃,喃了句,狗曰的。
老四的蘭布上衣在壩上快速閃動,他腳上穿了一雙紅布鞋,這紅頭布鞋象一團火,在夜色里閃動,這是許多年后我一個惡夢。四眼叔就是因一只紅頭布鞋在水庫里丟了命,老四是裝爆工,放好炸藥點燃引火,大家遠避危險。跑著跑著,突然羅老四記起了紅布鞋還在爆破區(qū),他怕土石砸了傷了那雙紅布鞋。
三個嘿哧嘿哧舉樁又放樁的人目噔口呆,望著老四,那雙紅布頭鞋似乎也在嘲弄他們的樣子,老四說,沒聽清,叫你去指揮部。老四指了指付旦初。當(dāng)付旦初三個字從老四口里出來時,其它兩個人一下軟在地上,付旦初也是軟在地上,象一灘泥水一樣淌地上。
今天整個水庫都很亢奮,早幾天前就流動著一個叫人心跳叫人激奮的消息,要斗一批,要槍斃一批。這消息讓人睡不著覺。這天水庫里人都似乎都在等待期待什么發(fā)生似的。一塊呼嘯的鐵穿過肉體是什么感覺?是什么樣?也許很多人在想,在期待能夠看到。
我一直沒見到槍斃人的情景,但我知道,一小塊彈丸穿過肉體那種歡快的呼嘯。父親無疑是那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射手,我曾在父親的連隊里呆過一整天。父親和他的民乒連在羅家山澗里打靶,我蹲在他的身邊。聽子彈歡快地從槍口青煙中竄出,又歡快痛苦地穿過靶兒奔向山體。我撿了一大堆銅彈殼,和我的兄妹們又在那裸露的山體彈孔里挖出一只又一只彈頭,將彈頭重又插進彈殼里。我臆想,有一天,我也有一桿槍,讓子彈飛,讓子彈歡快地飛。
子彈歡快地奔向一只飛翔的鳥的胸膛。在百步之外,我曾經(jīng)目視過我父親在山崗邊手起槍落鳥墜下。后來我想,幼年時,我戀依父親,多半是因為父親那桿威風(fēng)凜凜的槍,我已偷偷地能將一桿步槍拆得四零八落,也能將槍裝好得看不出一絲痕跡。
我對槍斃的概念是沒一點期許的,整個上午我在等待一個鍋巴,一個香噴噴的叫鍋巴的中午午飯。
從指揮部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沒人注意到我小肚子的饑餓。那一小撮蠶豆早就被消耗得成一泡尿,撒在一個不知名的樹叢里了。終于我對那個桃紅奶奶問了中飯的事,她一愣,但又露出一絲為難的樣子。原來水庫上所有的飯食都是各村按上壩勞動的人數(shù)分配的,毫無疑問,我不是勞動者,那今天中午的飯食是否美好與我無關(guān),那一塊鍋巴也與我無緣。桃紅奶奶叫來我父親,我看到了父親一臉漲紅,他帶我上水庫也許根本就沒想到我一天的飯食如何落腳。桃紅奶奶笑了笑,看了看我脖子上那條紅三角巾,革命的紅小兵戰(zhàn)士,你來支援革命水利建設(shè),中午晚飯就在付家山小隊。我一個七歲的小孩支援水利建設(shè),倒不如明說我去蹭飯蹭那鍋巴。這是許多年后我才明白的事理。
我母親曾給我講過一酸楚的故事,故事是可有可無的,你可以當(dāng)它沒發(fā)生。但我聽這個故事現(xiàn)在又重述這個故事時,卻是顫顫的,靈魂在告訴我,饑餓的時代雖已萬里,但饑餓的痛卻永在那一代內(nèi)心深處。我兄長兩歲的模樣,作為一個大家的長孫,加上我奶奶二十幾歲就守寡,終于給大兒子成家,終于又有了大孫子,這老人的心里無疑有了一點暖。對長孫的疼是我無法用語言文字來替她訴說的。我兄長三四歲時,父母都上水利,家里就我奶奶帶著他。那時一夜之間所有家庭灶臺都消失了,全在公家定點定時吃飯,我兄長年小不懂定點定時的意義,該吃飯時不吃,不該吃飯時又嚷又吵要吃。我奶奶在吃飯時總偷偷藏一小碗飯在火桶里帶回家,一次兩次也混過了,笫三次被發(fā)現(xiàn)了,那一小碗飯被搜了出來,后來的事我不想敘述,我無法重述一個老人的痛疤。
我屁顛屁顛帶著對一個鍋巴的向往,在父親的牽引下找到了付家山革命支隊,父親顯然有點不好意思,跟隊長說,陸主任安排小紅兵參加水利革命建設(shè),飯食在付家山支隊安排。我屁顛屁顛地將一塊塊拳頭大的泥石捧進叔叔大伯們的筐里,我聽到一個年老的長者說,連長的兒子蹭飯來了。另一長者說,怪可憐的,小手搬冷泥。我雙手抬起一塊石頭,回了一句,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看到我母親,正艱難地挑著滿滿的一擔(dān)沙土努力上爬。整個上午母親的土筐里堆的土石比男人的土筐都滿。也許她知道她兒子的弱小在這水庫壩上是不配享有一頓由公家統(tǒng)一發(fā)配的飯食的。
終于到吃飯時了,因為要開現(xiàn)場會,各支隊的飯食都抬到了工地上。母親對支隊的伙食管理員說:我兒子吃我一份,中午我不餓。那個管理員看著我母親又看看大家,摸了摸我的頭說:哪能吶,我給他準備了鍋巴。大家都沒做聲,只有我嗅到鍋巴的香味,那鍋巴下層金子一般的黃色,上層珍珠一般的潔白。一段時間我讀到金黃讀到潔白的時候,我就想到大鐵鍋下那層鍋巴。
中飯剛用完,又聽到嗽叭響。各隊到大壩頂上集中,開現(xiàn)場會。整個下午都沒見到我父親,因為知道要斗反革命,所以大家很興奮,幾個穿綠軍裝的軍人早將今天要挨批斗的人押在指揮部前臨時用樹板搭起的臺上。人越聚越多,密密麻麻,人群中不斷有消息傳遞,有一個人怕挨斗,就在吃中飯時用石頭砸破了自己腦袋。有人怕批斗在指揮部用褲腰帶上吊,都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沒讓階級敵人陰謀得逞,想死也不準他們死得那么輕松自在。我在人群中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死還有輕松自在和不輕松自在的兩種,用石頭砸自已腦袋和用繩在脖子上套的死法,他們認為輕松自在,哪不輕松自在的死法又是什么樣子呢?
母親牽著我的手,不停地問我,看見你父親么?我如一只快樂的小魚一樣在人流里游動。我也在尋找我父親,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想還給我父親,我知道他現(xiàn)在急著要用這東西完成一項光榮的革命任務(wù)。而我的母親正與我相反,她也在尋找我父親,她想阻止他,想讓他脫離一場原罪,想讓我的家族保持潔白,想讓他的兒子脫離血污,她想讓她丈夫脫離劍子手。因為人群中傳遞消息,說今天持槍的是我父親。
她整個下午沒找到她丈夫,我也沒找到我父親。我被人流牽引到臺前,幾個壞分子反革命都死灰一樣跪在臺前,還有一個女的,據(jù)說是作風(fēng)不好,胸前掛著晃悠著一雙破鞋。我不明白意義,問母親,母親罵了我一句,不關(guān)小孩事。
大會開始了,高音嗽叭里換成了高昂的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新年致詞。一群人上前將那排男的推推搡搡地一陣,一個后生從腰下抽出一條皮帶,將一個年老的但臉色不怎么灰暗的反革命狠抽了一頓。大家表情木然,只有當(dāng)桃紅臉奶奶出場時,整個會場轟動起來了。整個下午也讓人沸騰,血液沸騰。
那個掛著晃著鞋的女人被押到正中,兩個壯年男子上前一人抽了那女的一巴掌。許多年后,我一直在想沒有那男人的兩巴掌,那臉該是一張讓人心脈跳動的桃花臉。那桃花臉比桃花奶奶的臉更桃花更好看、更嫵媚,這張臉一定讓多少男人摸過、啃過、心動過。只是被這兩巴掌下去,這臉丑了,這臉扭曲了,許多人說這女人臉被打紅后更美、更讓人心生向往或心痛。
其實不是這樣的,這張臉扭曲了,接下來扭得更曲更丑。兩個男人剝?nèi)チ诉@女人的上衣,兩只雪白的小兔子跑進了陽光里,那豐腴的小白兔似乎也怕那扭曲的丑,不停地顫不停地抖,抖得男人失魂失色,抖得日月無光。給我蠶豆的桃花奶奶將一只活貓塞進了那兩只小白兔的主人的下身。
我母親臉色慘白,握緊了我的手,不!緊緊地抓緊了我的手,好象那女子的痛也痛到了她身上。母親輕了句,倒不如死了自在輕松。我此時才明白還有一種不自在不輕松的死。
那天槍斃人的事沒進行,那天傳說中要斃的是我一個爺爺,那天傳說中的持槍執(zhí)法者也確實是我父親。這個世界充滿詭異也充滿溫情,我母親擔(dān)心我父親成為殺死我爺爺?shù)膬词?。我則在前天夜里拆裝我父親的長槍時鬼差神通將撞針忘了裝上。父親在接到命令時檢查工具,發(fā)現(xiàn)少了部件,便中飯也沒吃,往家趕找槍針。在途中正遇到了從縣趕來傳達更高指示的人,比水利建設(shè)指揮部更具權(quán)威的指示是,要帶我付旦初爺爺去縣革委寫字。
真是天意。有時我想,天意也好,天意里總憫憫之中有天道。生命總是無奈,總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撥弄或戲弄,那個我被父親帶去搬土的繁榮水庫,我?guī)状闻郎蠅?,又想起那個女子的聲音,流沙,流沙。在上個世紀一場大雨將那水庫沖潰了口,流沙淹了幾個村莊。流沙在村莊留下了紅色的汀泥,象道道傷痕。
同樣一個故事,有的文、人讀來令人昏昏欲睡,有的文、人讀來興趣盎然,拍案稱絕,這是作者的功力體現(xiàn)。
顯然,付老師屬于后者中之翹楚。
自說《流沙》/付尚林
自小說《黑鳥》開始,我便陷在一個扛槍的民兵連長影子里,那是我的父親。我回到我父親的時代,雖然歷史和我的村莊早己將那個時代遠拋腦后,甚至漸漸被人遺忘。我回到我的血胞地大塘山,我父輩的老人越來越少,一個又一個都回到了出發(fā)地。我肯定也要回到出發(fā)地,回歸為一顆草籽或泥塵石末深掩地下。但我卻似乎賴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甚至五十年代不肯移步。
我無法說服自己,我終是要遺忘它。但我又怕遺忘它,不是因為我有什么崇高之類的東西。后來我明白了,那是因為我父親離開了我,我兄長也離開了我。我對這種離開有一種病態(tài)的無法自愈的悲傷。我只能以一種小說或詩歌的形式來自療這種病,或排泄這種不良的情緒。
后來又有了《紅鞋》《白棉花》,父親和兄長都活在里面。今天又有了《流沙》,我父親又扛起了槍向我走來,擁著我說,老小子,再陪老子玩一次槍。
我拆了父親的槍,忘了一根撞針,無意中救了我族下的一位爺爺一命。這是不是天意中的一種善,對當(dāng)年那種和我們一樣有著肌膚有著血肉和我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絕不是外星人當(dāng)然也不是猶大人的知識分子所受的苦難一點悲憫一種善意。
這句話很長。但我無法停頓斷句,我似乎有點失控,象那個時代人性失控,人性中的冷漠和殘忍在失控中偷跑出來。
我們曾無數(shù)次贊慕女性的身體之美,也享受著它給我們的精神安慰。當(dāng)我聽到一個情節(jié),一只貓被人放進一個女子的下身時。我的感覺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人性,性本善這句話我是應(yīng)該重新審視。也許我還是錯了,故我只輕聲告訴自己,人性中有冷大概是不會錯了。
我們終于還是走出了那個十年,顯然你也好我也好終究是要拋棄那十年。因為天道中還是主導(dǎo)善良和美好的東西,天道也應(yīng)是人道,因為有一句話人在做天在看。人做了天才會把它的善意和吉祥釋放出來。
流沙這兩個字的意思,我是刻意的。大浪淘沙,能活下來的東西都是歷經(jīng)痛苦的,歷經(jīng)痛苦而又活下來,我說除了幸運是不是也叫幸福。我無疑是幸福的,作為一個喜歡亂涂文字的人。因為我只是和那十年輕撞了一下小指頭。
父親們當(dāng)年修的水庫壩早已物是人非了,有的因疏于管理倒塌決口。那個女子痛苦難生時喊出的兩字《流沙》幾成詛咒,裂開了紅血痕。貓在一個女人下身發(fā)狂時抓出的血痕只遺在一個女人的夜里不忍卒睹。流沙撕開的血痕留在我文字里你也許不忍卒讀。不讀也好,就讓它隨風(fēng)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