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瘸子是城里最好的剃頭匠，城里差不多沒人不認識陳瘸子，可卻沒有人知道陳瘸子是從哪來的。
　　 當年陳瘸子是挑著一頭熱的挑子拿著喚頭從外鄉(xiāng)來的來到，喚頭有些人可能沒聽說過，其實就是個大號的鑷子，是走街串巷的剃頭匠們用的響器，因為剃頭這個行業(yè)不好吆喝，總不能喊“水熱刀子快，一禿嚕一個”不是，那不得把人全嚇跑了。過去使用“喚頭”還有個講究，叫三不響；一過河不響，怕驚了河神；二過廟不響，怕驚了廟里的神；三兩個剃頭挑子相遇不響，怕?lián)屃藢Ψ降馁I賣。剃頭的挑子也挺有意義，一頭是小坐柜，抽屜是用來裝各種家伙用的，另一頭是一個燒水的小火爐，爐子上放一個銅臉盆，那是燒水洗頭用的，所以老百姓常說——剃頭挑子，一頭熱。陳瘸子當年就挑這么個挑子走到這座小城的……
　　 這座城最初是燕王掃北時所建，最初的居民是把守運河的士兵，所以這不大的城里竟有一百零八個姓，也因為如此，這座城里的習武之風甚盛，連十字街拿龍嘴大銅壺沖茶湯的胖頭于，高興了都能來個鐵門拴，打個旋風腿，招的滿街筒子的孩子圍著看，拍著手叫好。
　　 但要說武藝最高的，當屬開棺材鋪金大力和撂跤的戴三，戴三是回民，住在禮拜寺邊上，自家有個羊肉床子，他練得是七十二路彈腿，功夫了得，俗話說“撂跤的會武術，誰也擋不住”，偏偏他就服金大力，兩人是拜把子兄弟。金大力是徐秀才的小舅子，他命硬，七歲多的時候死了娘，十歲的時候又死了爹，好在有個好姐姐，是他姐姐和姐夫把他帶大的，他從小喜歡練把式，她姐姐又怕他受欺負，所以為他花了不少錢，還真學了一身好本事，拳腳固然不錯，還跟一個河南人練一身橫練的功夫。
　　 當年陳瘸子走到金大力的棺材鋪門口的時候，金大力已經一個半月沒剃頭了，倒不是金大力不想剃，是因為城里的剃頭師傅誰都伺候不了他，他的頭發(fā)硬，又有一身的功夫，人家拿刀子已在他頭上比劃，他自然就運上了氣，那頭發(fā)比鋼絲都硬，每次給他剃頭不是得蕩幾回刀子，剃刀弄不好還就錛了，第二天剃頭師傅的手腕準腫，沒準三五天剃不了頭。按說過去的剃頭師傅都會放睡，就是按摩催眠，可金大力鋼筋鐵骨一樣，全城的剃頭匠竟誰也放不到他，所以城里的剃頭匠根本沒人愿意給他剃頭，錢多錢少好說，關鍵是這活兒干不了。
　　 一聽陳瘸子的喚頭響，金大力就打發(fā)伙計去叫。
　　 一進屋，金大力就是一愣，陳瘸子稍微有一點兒踮腳，身量挺高，干瘦，胳膊長手大，手上的關節(jié)極粗，一雙眼睛精光閃爍，分明是個練家子。
　　 按說，過去剃頭的會點兒武藝也正常，別的行當學徒講究三年零一節(jié)，可剃頭匠學徒得學整整五年才能出師，剃頭匠學徒先要得練手腕的功夫（又叫腕子功）、站功、架勢功、雙手要舉過頭頂，一站就是一兩個時辰。過去好的剃頭師傅要學會“十六技”——梳、編、剃、刮、捏、拿、捶、按、掏、剔、剪、染、接、活、舒、補。其中接是接骨，捏、拿、捶、按，就是現(xiàn)今的中醫(yī)按摩，活、舒、補是正骨，按摩和正骨要是沒點兒功夫干不了的，所以剃頭匠往往都會兩下子，好的剃頭匠就是半個把式匠，所以金大力也沒太在意。
　　 可陳瘸子一給他剃頭，金大力就知道這個剃頭匠不一般，一身好功夫。只見陳瘸子擺好家什，蕩了蕩刀子，沒費什么勁，就把金大力的頭給剃完了。
　　 剃完了陳瘸子收拾家伙，準備結賬走人，金大力卻沒有要給錢的意思，他一把抓住了陳瘸子的手，想要和陳瘸子比試一下，還說如果陳瘸子贏了他，他就送給他兩間房子。
　　 一上手，金大力就知道不好，這個剃頭匠功夫遠在自己之上，金大力一較勁，覺得對方手上竟然沒有一絲力道，再一較力，只聽“嘎巴”一聲，腳下的青磚就碎了兩塊，接著就覺得對方手上一熱，好像握到了燒紅的烙鐵……松手之后，金大力看見人家腳下的青磚紋絲不動，就知道自己跟人家差得太遠了。認賭服輸，雖然陳瘸子一再推辭，金大力還是愣把臨街的兩間房給了陳瘸子，從此陳瘸子有了自己的兩間鋪面，也就留了下來。
　　 陳瘸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人情洞達，又安分守己，生意不錯，人緣也好，除了剃頭外，他還會正骨，他還喜歡養(yǎng)鳥，養(yǎng)花，養(yǎng)個蛐蛐蟈蟈之類的草蟲兒。平時沒事兒的時候金大力總來和他坐坐，聊聊武藝，饅頭庵的任和尚也常來，和陳瘸子聊聊養(yǎng)鳥，斗斗蛐蛐什么的。除了這二位別人也喜歡和陳瘸子聊天，陳瘸子還會拉京胡，愛唱幾口戲，京戲、評劇、河北梆子和豫劇都會，而且昆亂不擋，是個戲簍子，時間一長，城里好唱幾口的沒事兒就往陳瘸子這兒跑，小小的剃頭棚儼然是一個票房。過年的時候，他們干脆粉墨登場，陳瘸子唱旦角，徐爺?shù)睦仙鸫罅Φ暮陬^，胖頭于的小花臉，戴三的武生，任和尚是打鼓老，快手張拉胡琴，差不多的戲都能唱，弄得城里一干戲迷如醉如癡，特別是演《鍘美案》演到《殺廟》一場，陳瘸子演的秦香蓮拉著徐爺兒子扮的冬哥和快手張的兒子扮的春妹跑圓場的時候，腿腳有毛病的陳瘸子跑得小旋風似的，連戴三扮的韓琦都追不上，而且居然一點不瘸，一時傳為美談。
　　 每天晚上，金大力都帶著徒弟在院子里練武，有時陳瘸子也跟著活動活動，金大力和戴三都贏不了他，按金大奶奶的說法，這哥倆綁一塊也不是人家的對手，金大奶奶是金大力的老婆，是金大力師傅的閨女，金大力的本事有一多半是跟金大奶奶學的，所以說到武藝，人家大奶奶是行家。
　　 日子過的挺快，陳瘸子的日子過得挺滋潤，窗臺上的珊瑚豆和虎頭影都三尺多高了?？蛇@時候，日本兵強占了盧溝橋，這座城里也駐進了一隊日本兵。
　　 日本人的隊長叫犬養(yǎng)次郎，老百姓背后都叫他“狗娘養(yǎng)的”，這小子挺不是東西，他喜歡武術，功夫還正經不錯，大概是為了什么“武士道”精神，沒事就愛找人比試，別說這小子本事還不錯，就是人品差，下手狠不說，還輸不起，先是和胖頭于比試，把胖頭于打傷了，在炕上躺了半個月，后來又和戴三動手，把三爺?shù)淖蟾觳步o打折了。
　　 戴三一輸，這小子就派漢奸呂三兒來約金大力三天后到憲兵隊大院比武。金大奶奶立刻叫伙計把徐爺夫婦、陳瘸子請來，幾個人商量了半宿，也想不出對策，輸了還好說，要是贏了，這狗娘養(yǎng)的準會掏槍，據(jù)說滄州的武術名家神拳李就是這么慘死在這個狗娘養(yǎng)的槍下的。金大力倒是不在乎，躲是躲不過去，那就打吧。可怎么打？誰也沒主意。最后陳瘸子說：“兄弟你就放開了打，不和這小子斗狠，跟他纏斗，最好把他累趴下?！?br />　　 到了比武那天，是魏二先生和陳瘸子陪著金大力去的，一動手，金大力到是沒想讓，無奈技不如人，雖然金大力避開身上的要害，最后這個犬養(yǎng)還是把銅筋鐵骨的金大力打得吐了血。一見金大力傷了，陳瘸子趕緊上前扶住他，從懷里掏出一個葫蘆，倒出一粒藥丸，給金大力服了下去，然后就和犬養(yǎng)定了三日后比武的約定。
　　 隨后陳瘸子就把金大力背回了家，金大奶奶趕緊叫人去請名醫(yī)魏二先生，二先生騎著驢趕到，候了脈，告訴金大奶奶金大力已無大礙，大伙兒的心才放下來。
　　 陳瘸子送魏二先生出門的時候，鄭重的把懷里的葫蘆交給魏二先生，把三天后自己和犬養(yǎng)比武的事兒和二先生說了，并請二先生一定到場，二先生打開葫蘆，里面只有一粒藥丸，收好了葫蘆，魏二先生沖陳瘸子一拱手，說道：“陳爺，我那天一準到?！币痪涠嘤嗟脑挾紱]有，誰都知道，魏二先生一諾千金，他答應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他準到。
　　 到了那天，已經恢復了九成金大力和金大奶奶本來要去給陳瘸子掠陣，可硬讓陳瘸子給攔住了，陳瘸子笑著跟金大力說：“兄弟，弟妹，都留步，您二位可千萬別去，要是您給我掠陣，人家還不說我陳瘸子是有意訛您一副壽材呀?！钡搅碎T口，陳瘸子回頭小聲對金大力說：“兄弟你千萬別露面，放心，今天哥哥一定給你報仇，替中國人除了這個禍害?！苯鸫罅€想叮咐兩句，陳瘸子擺擺手，頭也不回的走了，金大奶奶趕緊叫一個伙計跟著他。路上碰上戴三，他的膀子還吊在胸前，卻一定要去，到了憲兵隊，魏二先生已經到了。
　　 四個人進了憲兵隊的院子，犬養(yǎng)早到了，見了陳瘸子也不打招呼，當胸就是一拳，這小子下手還挺黑，陳瘸子也不示弱，二人就打在了一起。
　　 陳瘸子練的是內家拳，本來講究以柔克剛，以靜制動，誰承想一上手，陳瘸子就暴風驟雨一般的和犬養(yǎng)對攻，而且寸步不讓。
　　 一看陳瘸子舍長取短和犬養(yǎng)對攻，戴三心里就是一沉，他和金大力就是這么輸?shù)?，陳瘸子就算功夫精湛，畢竟上了幾歲年紀，何況腿腳還不方便……果然不出所料，過了一盞熱茶的功夫，陳瘸子已經是守得多攻得少了，又支持了一會兒，陳瘸子顯然已經支持不住了，按說這時候就應該認輸，可犬養(yǎng)卻咬住了陳瘸子，招招都往陳瘸子的致命處招呼。勉強又打了一炷香時間，犬養(yǎng)一拳就打在了陳瘸子的身上，陳瘸子一晃，半步沒退，還了一掌，打在犬養(yǎng)的胳膊上，這下激起了犬養(yǎng)的兇性，他怪叫一聲，竟然一連在陳瘸子的胸腹之上猛擊了十二拳，陳瘸子已經守不住了門戶，可他硬是一步不退，硬生生受了這十二下，一張嘴，把血噴在犬養(yǎng)的身上，向后就到……
　　 犬養(yǎng)估計陳瘸子活不了了，扭頭走了，戴三一把扶住陳瘸子，魏二先生趕緊把藥塞到陳瘸子嘴里，伙計連忙背起陳瘸子往回走，金大奶奶和徐爺也趕來過來……
　　 陳瘸子在炕上躺了三天，金大力陪了他三天。三天后，陳瘸子竟然起來了，他見左右沒人，悄悄對金大力說：“兄弟，你的仇我給你報了——我受了這狗娘養(yǎng)的十三拳，我把每一拳的力道逼回去了一半，這小子一月之后胳膊準疼，三個月后這兩條胳膊就廢了，不出一年，準會見閻王……可惜這地方我不能呆了，咱后回有期了?！?br />　　 金大力還以為陳瘸子是開玩笑，沒想到第二天陳瘸子真的挑著當年那副挑子走了，那兩間房子又還給了金大力。
　　 一個月后，犬養(yǎng)的胳膊確實開始疼了，滿城找大夫，后來就回了日本，走的時候據(jù)說是給抬上汽車的，至于是不是死了，就沒人知道了，為這事金大力還專門問過魏二先生，二先生點了點頭，他給這個犬養(yǎng)候過脈，城里誰不知道魏二先生右手的兩根手指能斷人生死，毫厘不爽。
　　 后來有人在房山和門頭溝見過陳瘸子，他還挑著他那副剃頭挑子走街串巷，據(jù)說他到西山找到了八路軍，成了八路軍的交通員……
　　 這正是——
　　 鬧市之中隱俠義，危難時節(jié)露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