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火塘(人生·散文)
火塘里紅紅的火苗直往上竄,舔舐著黑黑的鼎罐,鼎罐里的水沸騰著,“咝咝”地直往外噴熱汽。火塘邊三四十厘米高的長條凳上,大人們在不停地說笑,他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分享不盡的歡樂,雖然已是深夜,卻毫無睡意。我的眼睛有些睜不開了,竭力瞪大了雙眼后,又不由自主慢慢地閉上,然后再猛然抬頭睜大雙眼,以示我還沒有瞌睡。幾個回合下來,終于在熊熊火光和說笑聲中沉沉地睡去……
火塘由直立的半人高的四塊石板圍成,三面是木板鋪成的與石板頂部齊高的地板,每面有一矮長的木凳,供人們烤火吃飯休息。另一面是和石板底部齊平的泥土地,是添加柴火的地方,因此中間就有了一半人高的坎,且木板下是懸空的,黑洞洞的里面堆放著柴火、背簍等東西,是我們小孩子躲貓貓的絕佳地方。四塊石板之間堆上厚厚的近石板三分之二高的黃泥,四周高中間略低,呈一平緩的大鍋形,上面再是一層厚厚的木灰。正中支著三個腳的鐵架,上面由一圓環(huán)相連,每只腳頂端向中心伸出向下的三根中指長的鐵齒,可懸空地挌上鼎罐和鍋,便于煮飯炒菜。正上方懸掛著由方木條構成的炕,是掛熏肉放木柴等需要熏制烤干的東西的位置。再上方是圓圓的拇指粗的水竹拼成的屋頂,這樣的屋頂并不嚴絲合縫密不透風,可供柴火煙飄散出去,上面還可放置更多需要干燥保存的東西。
長年的煙薰火燎,火塘的板壁都成了黑色,上面有油油的亮光。板壁上貼著做布鞋底的棕網(wǎng)板,像一幅幅深棕色的畫。柱子上釘著用楠竹削成的釘,掛著紅辣椒、苞谷,或者巴簍。巴簍細頸大肚,里面往往裝著好吃的,葵花籽、板栗、核桃、南瓜籽,或者其它的東西。它一般都掛得高,我們夠不著,就總急切地盼望著快點長高長大。
這些景象總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每每想起過去,總是有火塘的影子。當寒風呼嘯著時,見有人從門前路過,主人總會熱情地招呼“進來烤烤火”,寒意頓消,渾身就充滿了溫暖。火塘就像是客廳,也是餐廳,更像一個舞臺,不停地上演著生活鮮活的畫面。
一
外婆站在火塘邊,不時往火塘里加柴。三腳上大鼎罐里煮著洋芋、苞谷面,和加入了少許大米的飯,煮好了,外公就將鼎罐端下來,煨在火邊。外婆接著再用小鼎罐煮全米飯,洗米、泌湯,然后也煨在火塘的另一邊。外婆再架上鐵鍋,舀上水,從板壁上取下一塊黑乎乎的臘肉,放到火塘里燒。很快臘肉“嗞嗞”地冒出青煙,油滴在火上,火苗竄得老高,照得屋里通紅通紅??梢钥吹酵馄徘嗖寂磷酉履樕涎笠绲男δ?,以及手上暴出的青筋,屋里充滿了烤肉的香味。外婆用火鉗夾起臘肉,讓它到處都能被火燒到,特別是皮,燒的時間最長。
燒好的肉放到鍋中,水已經(jīng)很熱了,外婆用菜刀刮皮,“錚錚”的聲音像是在磨刀。再拿出竹子做成的刷把將肉洗刷一遍,倒水再換清水,這時的臘肉已經(jīng)金黃錚亮了,洗了幾遍后,外婆就開始切肉。她將瘦肉和肥肉分開,瘦肉通紅,肥肉晶瑩剔透,隨著一刀一刀下去,屋里再次溢滿了肉香。外婆先將肥肉放入鍋中,不斷翻炒熬油,然后再將瘦肉放進去,加入酸菜,將其裝入一小鐵鍋中。拿出生鐵爐子,那是上大下小的灰色的小爐,上面放炭,中間是有隙縫的隔層,下面積灰,還有一小門通風。將火塘里面的柴炭夾到隔層上,鐵爐上沿三個支點撐起小鍋,里面開始“嗞嗞”地發(fā)出響聲,冒出白汽。外婆又去炒其它的菜了。
我坐在條凳上,不時掏出葵花籽、板栗等外婆裝到我兜里好吃的東西,慢慢地品著香甜。外公不時將煨在火邊的鼎罐轉個面,以便四周受熱均勻。將長長的葉子煙桿頭埋進熱灰中,露出的自己裹好的煙葉在外公的一吸一吸中,一閃一閃地發(fā)出亮光。外公緩緩地吐出青煙,平靜地講述著自己打豹子,斗土匪,被抓壯丁,再逃回來躲在水井灣梁子上的事。離奇的故事使我瞪大了雙眼,外公卻仿佛是在講著別人的事,看見我圓瞪的雙眼,向我眨了眨眼,繼續(xù)講述著過往的歲月和苦難,臉上卻沒有一絲苦難的神情。外婆向我點了點頭,然后再看看外公,就又炒著菜。
外公在火塘正位放上高腳條凳,生鐵爐子放在正中間,繼續(xù)熬著小鍋里的菜,兩邊則放著炒菜。外公倒上一碗苞谷酒,外婆給我盛上小鼎罐里的白米飯,自己盛的是大鼎罐里的苞谷飯。瘦肉都夾到了我碗里,外公外婆都說老了牙齒不行,只能吃肥肉。紅色的瘦肉咬在嘴里,一縷縷地撕開,香氣襲人,舌底生津,余味無窮。生鐵爐子里的炭燒得差不多了,外婆又夾些放進去,鐵鍋里“嗞嗞”的聲音一下子就響亮了許多。
外公不時咂咂嘴,陶醉地享受著苞谷酒,外婆則一直默默吃飯,添柴加炭,給我夾菜……
二
母親從板壁上揭下一塊棕板,從簸箕里拿出一個鞋樣,在我腳上比了比,就將鞋樣用針線大致地固定在棕板上。大剪刀一剪下去,就有了和鞋樣一模一樣的鞋底,我知道,我又要有新鞋穿了。母親叫我上樓撮些洋芋下來,埋在火塘的熱灰中,母親找出些布,在鞋底上左比右劃,很快就整整齊齊地鋪上了一層,在針線穿梭中變成了厚厚的整體。樓板上有不少的碎布棕板,有的呈弧形,有的像小鳥的頭,有的像停著的蝴蝶,如夏日的萬物般,千姿百態(tài)。
父親在火塘的一邊架上木馬,兩股棕繩套在腰間,身體向后仰,棕繩繃得緊緊的。金黃的稻草在手中搓成一長條,在手中翻飛,在棕繩間交錯穿梭,他又要編新草鞋了。這時,父親總會講述著草鞋的種種好處,有了草鞋到哪兒都不怕,走多遠的路都能到達,似乎是世上最好的鞋子。
連續(xù)幾年收成都不好,沒有糧食吃,人們挖野菜,啃樹皮,最后連這些都沒有了,不得不吃觀音泥來填飽肚子。那是一種細膩灰白色的泥,看著非常漂亮,但是吃在肚里卻不能消化。他們四處去找尋可以吃的東西,腳上穿的就是草鞋。他們在鹽道上沒日沒夜的行走,肩上挑著沉沉的擔子,籮筐里是雪白的大米,扁擔頭上掛有幾雙草鞋,便于隨時更換。那時還沒有公路,糧店里的米都要肩挑背杠,從大山外運進來,報酬就是有白米飯可盡情地填飽肚子。
鹽道的青石板已經(jīng)很光滑了,階梯的中間甚至已向下陷成了凹槽,那是無數(shù)雙草鞋經(jīng)過無數(shù)的歲月打磨下的印痕。父親在上面走過,爺爺在上面走過,太爺爺在上面走過……他們翻過齊岳山,穿過利川老街,爬上紅椿,下陡梯子到達青巖,走過大拱橋,到達家門口的白馬將軍處。他們沒時間進門歇歇,看著籮筐里沉沉的大米,望著半山腰的家,知道家里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這個,可還是沒有猶豫地繼續(xù)著前進的腳步,向下往毛壩方向走去。父親總是笑著說那米飯真好吃,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米飯,每餐都能吃幾大碗。
火塘里的洋芋飄出了誘人的香味,我用火鉗掏出來,烏黑的洋芋皮已結了硬殼。將灰拍盡,剝開洋芋皮,香氣彌漫了整個火塘,露出了里面金黃的洋芋,還冒著熱汽。每當春夏青黃不接的時候,洋芋就是主食,填飽肚子的最大功臣。那時米已經(jīng)沒有了,要么到糧店去買,要么就要到別人家去借。生漆、茶葉換來的錢可以買幾斤米,但還有其它的必不可少的開銷,買種子、化肥、農(nóng)藥等等。米終究是難得,米缸里往往就半缸,甚至直可見底。
我和妹妹一起做飯,先刮一盆洋芋,再撮一小把米。將米放入沸水中煮一會兒后,倒入包袱中濾干,再在鍋里放點油。由于洋芋有水且個大,倒入鍋中炸得厲害,像霹靂,翻炒則有“轟隆隆”的巨大響聲,像悶雷。為了不讓別人聽見,妹妹揭著鍋蓋,我每放入洋芋就將鍋蓋緊緊地蓋住,翻炒也是輕手輕腳的。其實那時家家都差不多,總能聽見洋芋在鍋中滾動的響聲。然后將米平鋪在洋芋上,用布堵住鍋沿縫隙,小火慢慢燉。
盛飯時,母親總是先將洋芋和米攪拌一下,米就留在鍋底,洋芋在上面。她和父親盛最上面的,給我們舀底下的,米基本被我們吃了。父親夾起一個洋芋,上面沾有幾粒米,邊吃總邊夸贊好吃,說我們飯煮得好。
火塘里只有木灰,似乎已熄盡了般。其實還有幾粒未熄的柴炭,在木灰里發(fā)出淡淡的紅光,還有溫度,在奉獻著它最后的一點熱和光。
三
“三十的火,十五的燈”,每年除夕是火塘最輝煌的時候。燒菜做飯都在灶上進行,火塘僅僅就是為了有火,所以三腳拿走了,巨大的木材堆得高高的。還有不時從灶堂里撮來的柴炭,火塘發(fā)出熊熊的烈火,通紅的柴炭,烤得板壁都是熱的。
火塘正上方擺上方桌,上面有爐子,有盤子,有碗,都裝滿了好吃的東西。父親將一個碗里倒上酒,另一個碗里盛上米飯,夾上幾塊肉,每個碗上橫擺著一雙筷子,這是在請祖輩來團年。祖輩逃荒,四處游走,見這里溝深林密,沒有人煙,就開荒種地,停下了逃亡的腳步。這里杉木眾多,就取名杉木莊,這里豎起了最早的房子,所以又叫老房子。正是因為他們,這里才有了人跡,且人丁興旺,對山、山那邊都有了人家。雖然距離遠了,但只要有什么事,人們都會聚在一起相互幫助,修房造屋、結婚生子,當然老人離世更是眾人皆至。還是一家人,只不過家更大了,人更多了,一屋裝不下,裝滿了幾座山谷。
祖輩并沒有離我們而去,只是換了個居住的地面,那一面面墓碑,房屋邊的墳堡。他們在那兒靜靜地看著我們,享受著我們的喜悅,分擔著我們的痛苦,給與我們戰(zhàn)勝困難的力量,支撐著我們前行的腳步。在火塘上,父親總會講述過去的一年,再展望著新的一年,他臉上總充滿了笑,堅信來年一定更好。他好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好像是說給我們聽,也好像是說給祖輩們聽。我們的心中,也在暗暗地憧憬著新的一年,我們會長得更高了,可望著掛在板壁上的巴簍,我還是夠不著。
母親則直叫我們盡情地吃,薰豬蹄,和著春天采來曬干的蘑菇竹筍一起燉,雪白的豆腐,金黃的米豆腐,當然,還有一大鍋雪白的米飯。年飯的飯菜都煮得多,都要剩下,寓意年年有余。果樹、漆樹上砍個小口,塞上幾粒飯,想著喂了年飯產(chǎn)量就更高。家里養(yǎng)的雞鴨、豬、貓、狗都要喂一些年飯,希望它們長得更大更快,也體會一下一年豐收的喜悅??上2怀燥?,黃牛是我家最大的幫手,它只會抬著頭望著遠方,嘴里永遠是沒完沒了地嚼著,但不是年夜飯。
火塘里加上由樹根挖出而得的樹疙瘩,特別經(jīng)燒,火塘通紅,每個人臉上都暖暖的,透著紅光。人們圍在火塘邊,或者說笑,或者玩耍撲克,窗外不時響起陣陣鞭炮聲,在山谷中回響?;鹛两锹淅镉玫静菸嬷拿拙瓢l(fā)出了清香,那是米酒已成,可以食用了的信號。從房里拿出幾個糍粑,烤在火塘邊,一會兒就鼓了起來,再裂開,表面已被烤得焦黃。醮著白糖水,表面脆香,里面軟糯,在清甜的糖水中,順滑入口。
就在這軟糯香甜中,在暖融融的火塘邊,新的一年到來了。
……
現(xiàn)在火塘已經(jīng)很少見了,被火爐代替,可以燒柴,可以燒煤,還有的燒電燒氣。雖然看不見了那熊熊的烈火,煙也被導到了屋外,然而只要有火,就有溫暖。屋頂冒出的裊裊青煙,始終如殷殷的召喚,這里就是家。
火塘變了形式,火塘周圍的人也在變換。外公外婆,還有爺爺已經(jīng)離去,父母已經(jīng)老了,我也到了中年。板壁上的巴簍唾手可得,卻對里面裝了什么再也不感興趣了。但是屋里仍有小孩竄進竄出,他們不時地抬頭望著巴簍,跟我們當年一樣,心里想著:我什么時候才能夠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