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不要告訴別人?。ㄐ≌f)
“不要告訴別人啊,我只對你一個人說……”我看見三嬸和別人一陣交頭接耳后,就朝我走來。我并不喜歡她,嘴太厲害,我們家的茶樹就被她硬生生地占去了一行,一直讓我耿耿于懷。看見她朝這邊走來,我就想往邊上躲,可她是直接沖著我來的,沒法躲,剛到我身邊,她就悄悄地說了這句話。這句話很是神奇,似乎一下子就消除了心中的隔閡,好像我們近了很多,成了兩個無話不談的親密的朋友。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應該發(fā)出了好奇的亮光。三嬸卻遲疑地四處看了看,沒有立即接著往下說,我滿懷期待地等待著。“雪蛾也懷孕了!”三嬸估計剛吃了大蒜,嘴里一股蒜味朝我撲來,聽見這個消息,本來想緊閉的嘴張得更大了。
“哪個雪蛾?”
“就老五家的,你雪蛾妹子?!?br />
“不可能吧,她還沒結婚呢?”
“保證沒錯,我看見她吐得一塌糊涂,今天到醫(yī)院去了,回來病懨懨的,大熱天還裹得緊緊的……”剩下的我已經(jīng)沒有聽進去了,三嬸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我也沒好意思去擦,腦海里滿是雪蛾的影子。
她比我小一歲,所以我們從小形影不離,但都是我跟在她后面。她人長得漂亮,皮膚白得連我這個女孩都有點心動,更別說男生了,因此她總是焦點,我就像是她的影子,一直在旁邊,但從來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她不僅漂亮,學習成績也好得我即使是不吃不喝不睡覺也沒辦法追趕,我從小到大總聽見的一句話就是“你看看人家雪蛾……”
三嬸發(fā)覺我沒怎么聽,就快步迎著路上的人走去,“不要告訴別人啊,我只對你一個人說……”我聽見了她的開場白,但沒有心思繼續(xù)往下聽。找了個石頭,我坐了下來,這塊石頭光滑極了,我們原來常在上面玩撲克、紙板,就連玩我也很少贏過雪蛾?,F(xiàn)在我們都差不多了,五叔過早的離世,讓她這個女孩不得不退學回家干活,和我一樣將面朝黃土背朝天地過一輩子。她本來應該是一只金鳳凰,但是家庭的變故折斷了她的翅膀,讓她不得不留在了我們身邊。
當然她還是有她的想法,沒多久就出去打工去了,她說不甘心和父輩一樣在這里呆一輩子。出去以后就很少回來,只是過年回來過兩次,穿得花枝招展,手里提著大包小包花花綠綠的東西,讓母親忍不住又老說起“你看看人家雪蛾……”從此我們就很少有交往,我沒有問,她也沒有說她在干什么。
她這次不年不節(jié)地回來確實讓人值得懷疑,我抬頭看了看她家,冷冷清清的,沒有什么聲音,屋頂也沒有煙子冒出。讓我越來越相信三嬸的話了,雖然她的話向來難得有幾句是真的。我想跑去雪蛾家一探究竟,可總覺得有些冒失,就快步往家走去。
“媽,雪蛾懷孕了!”我還沒看見媽,但知道她在家里。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跟著亂嚼舌頭!”母親從屋里出來,語氣極為生硬嚴厲,我有些心虛,沒敢再說什么?!奥犎龐鹫f的吧?她的話也能信?灣里都傳遍了,但我不信!”我知道媽一直很瞧得起雪蛾,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女兒樣子,容不得別人的誹謗和損毀。確實,根據(jù)我們一起從小長大她的所作所為來看,她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可是她在外面呆了這么久,難道不會變么?我后來也在外面打工,這次是回來待產(chǎn)的,我知道打工的感受,孤獨、寂寞、想家,在外面生活得再久都沒有穩(wěn)定的感覺,無依無靠,還經(jīng)常被人瞧不起。她這么漂亮,應該跟小時候一樣是人們的焦點,為了生存,也許是被逼無奈,做出什么事來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雖然我沒有再吭聲,但我這次還是很相信三嬸的話。
一晚上我都沒怎么睡踏實,雪蛾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閉著也不行。天剛亮我就爬起來了,盯著她們家屋看,還是悄無聲息冷冷清清的。我慢慢在她家屋邊晃悠,希望能看見她,或者五嬸,就可以進去好好看看,可是一早上,沒有一個人出來。她家就她和五嬸,五嬸老實巴交的不怎么跟人說話,她弟雪峰學習成績不好,好不容易把初中混完就出去打工去了。白天我也沒什么心思干活,眼睛老往她家瞄,但一直沒見人出來,她肯定有事,我想不僅僅是我一雙眼睛,估計有無數(shù)雙眼睛都盯著她家在。老看見三嬸跳上跳下的,逮著一個人就要說上半天,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劃,不時傳來她“哈哈”的大笑聲,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你跟她一起長大,該去看看她?!蔽业囊慌e一動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母親似乎也有些信了,不再那么堅定地護著雪蛾。是啊,一個打工的人不到過年就回來,而且回來后悄無聲息,確實有些不正常?!澳惆堰@點霉豆腐送過去,她愛吃我做的霉豆腐。”我拿著霉豆腐,有些遲疑地向她家走去,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雪英姐來了?!彼稍诖采?,臉色雪白,看見我,想起身,我趕緊走過去按住她,順勢坐到了床沿。
“你這是怎么了?”
“你也信了?”她望著我,我趕緊低下了頭,“我沒有懷孕,只是生了病,一種治不好的病,一輩子都治不好。”她低垂著臉,我才細細地瞧了瞧她,臉上沒有血色,顯得更加白了,頭發(fā)散亂著披在頭上,與臉色形成了鮮明的黑白對比,腦海中自然地就出現(xiàn)了“林黛玉”這個名字。
“我們算是好朋友吧?我就好好的給你說說,我在一家紡織廠打工,我想多掙點錢,讓弟能上大學,什么活最來錢我就干什么,只要有加班我就拼命地去干。我是不是有些傻?”她又望了我一眼,臉上有了一絲笑意,“車間里粉塵亂飛,我們也沒怎么在意,老板也不管我們,有時連口罩都沒有,只要活能按時干完就行,那幾年我是掙了一些錢,可是弟娃讀書不爭氣,沒辦法……”
她突然咳嗽起來,一聲接一聲,讓她喘不過氣來。我靠近去拍她的背部,聽到了她的胸腔中呼吸的聲音,“咝咝”的聽著都讓人堵得慌。五嬸端來水,想讓她喝,可她一直咳不停,就靜靜地站在旁邊。她好不容易不咳了,喝了點水,“這就是我的病,肺出了問題,無法治好的病,”她放下水杯,五嬸已經(jīng)掩面走了出去,“最先是在廠里打工最長的幾個大姐老咳嗽,到醫(yī)院檢查才發(fā)現(xiàn)的,找廠里,廠長說不要告訴別人啊,他會想辦法幫她們把病治好的,可沒過多久,廠子就關了門,廠長跑了,我們不知道該找誰,勞動局的也說不知怎么辦。我還不怎么嚴重,就想再找一個廠去干活,可人家一聽我在那個廠干過,就堅決不要,沒有辦法,我只好回來了。昨天又到縣醫(yī)院檢查了一下,確定是那個病,這是我的檢查單?!?br />
我沒有去看那個單子,她歇了歇,喘了幾口氣,“這病沒法治好,我現(xiàn)在就是個廢人了,沒有大富大貴的命,卻得了個富貴病,能吃能喝,不能勞累,不能干重活,只能靜養(yǎng)……”她嘆了口氣,沒有再往下說。
“三嬸在外面到處說你,你也不說說她?”
“沒啥,不用說,這種事越說越說不清。”她冷靜得有些讓我害怕,好像這些事都與她無關一般,我們是在說著另外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你出去這么多年就沒找男朋友?”
“有啊,”她聲音小了很多,臉上也有了紅暈,“他是隔壁廠的,人也勤奮,腦瓜子靈活,我們一直處得很好,還想著在外面買房結婚呢,我們可沒有做出格的事,”她臉上的笑很快就消失了,“他一聽說我得了這個病,就不再來找我了,這也能理解,誰愿意找個廢人?”
“那你將來準備怎么辦?”
“我……還有將來么?”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看著她那雪白的面孔,我只有輕輕的拍拍她的手,那同樣雪白冰涼的手。本來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家里的頂梁柱,全家的希望,現(xiàn)在卻成了最大的負擔。我本想勸勸她,可看到她平靜的樣子,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覺得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走出她的家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太陽已經(jīng)下了山,可以看到對面山上有的人正在往家里走,有的人家屋頂已經(jīng)冒出了炊煙。整齊的茶樹一字鋪開,雖然早已過了頭道茶的日子,被采摘了幾輪,但還是充滿了勃勃生機的綠色。
“怎么樣?”三嬸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嚇得我一趔趄。“她得了一種病,治不好的病?!薄澳强呻y說,你看到醫(yī)院單子了?那丫頭從小就比你精……”我快步走開,不想再聽三嬸說什么,“再說現(xiàn)在什么不能造假,即使是有單子,也可能是假的……”三嬸還在絮絮叨叨,我迅速走進了家門,母親望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一切,什么也沒有問。
“有時間就多去陪陪她,說說話也好。”當我關上房門準備睡覺的時候,傳來了母親的聲音。這一夜我還是沒怎么睡著,雪蛾慘白的臉讓我無法入睡,她平靜的語氣,她雪白冰冷的手,使得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一直都強過我,可是現(xiàn)在,她顯然落后了,至少我還健康地活著。我卻沒有一絲超過她的快樂,如果她真是未婚先孕出了丑,我可能會感到高興,幸災樂禍的有些得意,但她如果一直病魔纏身,那老天對她確實是太不公平了。我雖然沒看到檢查單,但我相信她的話,沒有懷孕。她一直都很要強,我不知道將來她怎么過,怎么去面對……
“我的妹兒啊——你怎么這樣啊——”清晨一陣凄慘的痛哭將我吵醒,我飛快地套上衣服就朝五嬸家跑去,屋外已經(jīng)擠滿了人。我并不覺得有多意外,好像在睡夢中,也許是因為雪蛾異常的平靜,對這一幕的出現(xiàn)似乎早已有了準備。我擠進屋,看見五嬸倒在母親身上,眼淚從閉著的眼角不斷地流出,張著的嘴里已沒有任何聲音。我想擠到雪蛾房里看看她,幺奶擋在門口,不讓人進,“丫頭們,不要看,看了會做噩夢的?!蔽堇餄M是抽泣哀嘆聲,幾個奶奶在雪蛾房里忙碌著,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我站在母親身邊,扶著母親的肩膀,感到了母親身子的抖動。
有人取下了一塊門板,放到了堂屋的正中擺放的條凳上,蓋著床單的雪蛾被直挺挺地抬了出來。門板下土碗里點著的桐油燈冒著的青煙,圍在了她的周圍,再加上燃燒的香和紙的煙,讓她變得模糊不清。人們都隔她遠遠的,好像生怕她的病可以傳染一樣,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生硬的門板上,有的人在張羅著去買棺材。我有些懷疑那上面躺著的是不是雪蛾,沒有咳嗽,沒有呼吸時令人難受的“咝咝”聲,腳朝外,頭朝里,臉上蓋著金黃的火紙,我很想上前揭開火紙看看她的臉,可一直不敢去。
“不要告訴別人啊,我只跟你一個人說,這次是我錯了,她沒有懷孕,她晚上偷偷的喝了一大瓶農(nóng)藥,嘴里的白沫到處都是。一直以為在煤礦里干活才會得這病,沒想到她也得了,我得去看看我們家那癆病鬼,可憐的孩子……”我看著三嬸佝僂著離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三叔,他已咳了很多年了,從來沒好過,不能干重活,一直都是三嬸支撐著那個家,她卻從未對別人說起過。
我向遠處望去,看見地壩邊上雜樹叢里,有一朵白色的花,在風中輕輕地搖擺,花瓣上還有露珠在閃著光。一只雪白的蝴蝶停在上面,收攏的翅膀突然打開,翩翩飛舞起來,在我頭頂繞了兩圈,似乎有話要跟我耳語一般,我卻什么也沒有聽見。她迎著太陽,盤旋向上,我一直盯著她看,刺眼的陽光使得我什么也看不見了,害得我的眼淚不停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