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我的父親(散文 )
一九八九年仲夏,父親、母親還有大姐、大姐夫、二姐和我未婚妻一行到新疆來探親,父親從上火車開始就暈車,一路走一路翻江倒海地吐,到了一個四十公里外的小站,被折磨得快虛脫就下去透風,說啥也不上車了,非要大姐送他回去,大姐看他難受的樣子也不敢說什么,只好陪他中途返回。也許這就是命,注定父親沒福氣出遠門,他在返程的火車上,竟然一點事兒都沒有。父親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遠門的機會就這樣夭折了。
當時我已是五年連隊的連長,我從連隊擠出幾間空房,把全新的鋪蓋和洗漱用具以及其它生活用品置辦得一應(yīng)俱全,我還把他們到來后的伙食和旅游做了詳盡的計劃,我要讓在農(nóng)村辛苦了一輩子的父母和親人在我這里過幾天舒適的日子。我就像盼望首長檢閱部隊一樣翹盼著父母的到來,我最想以一身戎裝驕傲地站在父親面前給他敬一個標準軍禮,讓他覺得兒子有出息了,給他這個農(nóng)民爭臉了!
母親一行經(jīng)過三天四夜的長途跋涉順利到達了烏魯木齊,當我滿心歡喜地迎在車站門口,卻沒看到父親、大姐的身影,心里的那份失落感就仿佛回歸的倦鳥找不到森林似的。親愛的父親,您哪能想到,兒子秋后就要回內(nèi)地武漢通信指揮學院去深造了,這一次多想讓您當面夸我一句:“好樣的,兒子!”
可是……
父親是六十九歲那年去世的,在他有生之年,我雖然也盡了兒女之孝,可內(nèi)心對他的感恩之情遠比母親少了許多。
在我少年時期每當受到父親嚴厲管教和體罰時,我曾懷疑自己是否親生,特別是在外邊受了委屈回到家里又遭到他的打罵,曾發(fā)誓長大以后要報復他。以致后來,自己在外邊惹了事,無論對錯,都是一人做事一人擔,再大的委屈也不跟家里講,受了傷就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碰的,惹了大禍就在外邊躲起來不回家,采取“父進我退,父走我回,父找我藏,父追我逃”的游擊戰(zhàn)術(shù)跟父親周旋。由于自己從小天性頑劣、好勇斗狠,與同齡的孩子打架斗毆一般都占上風,即便偶爾吃虧也要擺出凌人的氣勢絕不服輸,久而久之,就成了村里的小孩王了。僅“一村之王”是不滿足我胃口的,我還要“征服”周邊村里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從哪里受了武道精神熏染,決心以武止伐,刻苦練功,憑在村上的道聽途說加上臆想,自編習武套路,對著沙土苦練鐵沙掌,為此,把雙手打得血肉模糊,硬是打得傷疤結(jié)成厚繭,又經(jīng)常抱著樹桿下絆子,練所謂的鐵腿功。別說,就這些烏七八糟的小招經(jīng)過一段時間苦練,確實手腕臂膀、腳跟腿部力量大增,為了驗證功夫強弱,凡村里或鄰村有什么熱鬧活動,比如唱大戲、演電影等,我都要帶著同村的小伙伴去搭擂臺比武,比拼內(nèi)容通常是摔跤、掰手腕、山頭沖鋒等項目。那時候各村都有小孩王,他們也都有自己的組閣方式,小孩王能力各有千秋,所以勝敗也不一定。勝之鼓氣,敗之苦練,代價就是每天都會掛彩,身上的衣褲鞋襪沒有一樣是完整的,在村上落了個“愛打架、愛招事”的壞名聲,村上大人閑嘮時,提起“搗蛋鬼”、“野孩子”之類的綽號,大多數(shù)人都會首先想到我。
自己這么愛惹事生非,父母兄姐當然不可能給我好臉色和好果子吃了。村上的大孩子以及和我打架吃了虧的同齡孩子,兄長及父母也不會輕易讓我做“逍遙王”,我經(jīng)常被更強大和兇險的勢力“圍剿”,所以在少年時期,家里家外吃了多少打罵根本無法統(tǒng)計,簡單估算平均每天一次毫不夸張。我就這么個貨色,從有記憶起見到父親的笑臉比登天還難,好像他天生就是個不會笑的冷酷男人!
歲月永遠抹不去父親威嚴的形象,盤點記憶中與父親最難忘的交集,他的言笑很少,眼淚更少,一生只見他掉過兩次眼淚:一次是我當兵前夕他難以自控地潸然淚下,一次是他放下了塵世的牽掛走到人生終點的那幾滴殘淚……
一九七九年,我高中畢業(yè)時才剛滿十七周歲,農(nóng)村兵入招的年齡分為十八、十九、二十周歲三個年齡段,顯然我不在標準內(nèi)。為此,我三姐給我涂改了入團登記表上的出生年齡,在招兵表里虛報了兩歲。我的高考成績離中專錄取分數(shù)線只差二十分,父母及兄姐都力勸我參加復習班補習,拼一年不成,再來一年,拼幾年也考個中專??忌现袑?,國家包分配,端上鐵飯碗吃上供應(yīng)糧,比當幾年兵回來繼續(xù)務(wù)農(nóng)要合算。
高考后的第二天我就到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是個剛上任的年輕人,也就二十七八大小,高中畢業(yè),有文化,身體結(jié)實,少言寡語,能吃苦。生產(chǎn)隊男女老少社員七八十號人,當生產(chǎn)隊長的都是本社隊中德高望眾的行家理手,一般年齡略長,他這么年輕就挑起這么重的擔子,可謂年輕有為。年輕的隊長就是我的榜樣,當時我想,假如參不了軍,就和他一樣做個新時代有志向有擔當?shù)霓r(nóng)民。隊長平時很少發(fā)號施令,但重活、苦活他帶頭干。他就是我的學習標桿,勞動一開始,我就緊緊跟在他身后,他干什么我也干什么,他挑重擔我也咬牙跟著上。我雖然年齡小,月底社員評工分全隊就我和隊長是滿分。我回家給母親報喜,母來卻不住地嘆氣,她知道我爭強好勝干起活來不惜力,擔心我還沒發(fā)育完全的身體經(jīng)不起這么強的勞動折騰。最后,她硬是背著我逼當大隊會計的父親連夜去找了隊長讓他派我到老年或婦女組干活,哪怕十分工實質(zhì)只按八分核算。隊長第二天就封我為青年突擊隊少隊長,帶一群不上學的孩子打雜,農(nóng)忙時跟著婦女突擊隊干。
正好趕上秋收,當時青年婦女干重體力活和男壯漢飚著干,多數(shù)也記滿工分,因此父親的干預和安排仍然沒有改變我勞動的強度,工分也沒比隊長少記一分??此疫@樣不要命,也很焦慮,可一下子又不知怎么辦。
父親當村干部從不為兒女搞特殊,但最終為了我還是例外了,在我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第二個月,把我被抽到大隊學習開手扶拖拉機,美其名曰農(nóng)業(yè)機械學徒工。當手扶拖拉機手,在村上是件時尚又體面的的事,偶爾干個私活還能混碗奢侈的面條吃,但工分從十分下降到七分。事實上,做手扶拖拉機的學徒,工分掙的少不說,一點也不輕松,每天得使著吃奶的力氣手搖發(fā)動車,天冷了要燒柴禾烤水箱,爬坡時還得跟牛馬一樣忍著痛用肩膀推車。
可一對比當兵,什么上中專、開手扶拖拉機,對我來說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因為當兵是我從小的夢想,由于家庭中農(nóng)成分,之前兩個哥哥連想都不敢想。如果當了兵又能考軍校,對我和我家來說政治上是一個大翻身。對我而言當兵是比天大的事,假若真的要上戰(zhàn)場,我就立功受獎當英雄。
記得那是十一月一個寒風凜冽的夜晚,太行山巔山村的農(nóng)戶家的爐灶已封好了過夜煤泥,準備息燈睡覺,只有北頭的一家農(nóng)戶的煙囪還冒著濃濃白煙,窗戶透出比平時更明亮的光線,家里一直有人進出,房門一開,光亮把熱浪推出門外,將屋沿下掛著的一排長短不齊粗細不勻的冰凌照射得格外晶瑩,冰凌通過圓錐聚光,恰似一串透明的銀鏈舒展地倒映在院落里正中央的白雪上,反射的光芒映照著悠然的雪花徐徐降落,讓這座小院顯得格外溫暖。
明天我就將參軍離鄉(xiāng)了,家里的親戚今晚都來為我送行。母親半身不遂已臥炕多年,從得知我參軍消息確定后就特別激動,時哭時笑。七十年代末,云南邊境戰(zhàn)事吃緊,大西北戰(zhàn)備也很緊張,我這次去新疆當兵,聽本村以前在新疆當過兵的老鄉(xiāng)說,從鄭州至烏魯木齊乘火車順利的話得七天八夜,要是到南北疆邊防線服兵役乘汽車還得十多天或半個多月,新疆,此刻在父母和兄姐的心里,遙遠得如同隔了幾世。
大姐下午從縣城帶來的餃子餡,記不清是羊肉的還豬肉的。往日遇上這等過年才能享受上的美味佳肴我足以要吃它幾大碗,可當天晚上一碗都沒吃下,家人反復勸我多吃幾碗離娘飯,眼里看著很饞,可肚里就是不要了,大姐說少吃點也好,不要臨行把肚子撐壞了誤了正事。大伙吃完飯圍坐灶臺和父母就寢的床邊,說說笑笑一直到深夜,母親讓我鋪條被子躺在她身邊,父親還是那樣沉默寡言,說自己有點困了也要早點休息,往日父親總是和母親打通腿睡覺,而那天晚上主動和我通腿,父親坐在火臺邊暖熱的一雙大腳貼著我的小腹,像暖腳石一樣傳遞著熱流,我忍不住緊緊抱著父親的雙腳,用被子蒙住頭,閉上眼睛。明天我就要遠行了,放不下的是苦水泡大我的山村和親人,這里的一草一木早已融入我的生命。
我漸漸進入夢鄉(xiāng),睡夢中我依稀聽到了父親的哭聲:“孩子,你為啥非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離開家,你媽這身體肯定等不回你來呀,難道你真是為了賭氣,記恨你爸?你還小,現(xiàn)在社會上機會那么多,干么非要走那么遠?”
我以為是夢,可終于知道不是夢,淚水將枕巾打濕了,我咬緊牙關(guān)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但神經(jīng)繃得太緊,以至于渾身上下止不住地抽搐,幾次忍不住要脫口而出:“爸,我不走了!”我用力將淚水和哭聲壓住,但愈壓愈烈的情感還是爆發(fā)了出來,我像迷失的孩子找到父母一樣,嚎啕大哭,父親也禁不住落淚了……
沒想到,對我一向嚴厲的父親竟然會為我傷心落淚!
我親眼目睹了父親第二次流淚,是在他去世前的那個傍晚。
一九九五年秋末冬初,一封“父病危速歸”的加急電報發(fā)到了我的軍營,我當時已是正營中校干部,屬下有幾百名官兵,情況特殊,上級馬上批準了我的請假報告,我來不及像往常探家那樣準備充分后才訂票,通過軍線買到特快車票,攜妻女匆匆就上路了,但從起乘--中轉(zhuǎn)--到終點站再改乘汽車到縣城仍需四天四夜。
當我心急如焚馬不停蹄地趕回老家,那個曾經(jīng)膀闊腰圓、冷峻威嚴的老父親再也不見了,眼前的樣子讓我驚呆,他失神地躺在床上,單薄得像張?zhí)鹤?,蒼白瘦削又略顯浮腫的臉上一雙眼睛如干枯的山泉,布滿了灰塵,床邊竹桿上吊著的輸液軟管……
那一瞬間,我如萬箭穿心,痛到骨髓……
父親看清楚是我?guī)е迌簛砹?,眼睛放出光芒,硬是撐著坐起來打招呼。我沒有阻止他,那一刻我除了強忍淚水,不知道該怎么做,妻女上前關(guān)切地向父親問候,母親和姐姐們配合著一起將父親扶好,我這才將手里的行李放下。
父親得的是吃不了東西那種病,滴水不進已有幾天了,每天靠輸氨基酸維持生命。
醫(yī)生說,父親的病隨著一天天加重會非常痛苦,可是,父親在最后這三個多月的日子里,從沒叫過一聲痛,他除了吃不下東西,到后來連水也喝不進去時,也只是靜靜地躺著睡覺,清醒時他還和兒女們或村上探望他的鄉(xiāng)親拉拉家常,或者交待后事,他對我叮嚀最多的一句話是:“別看你現(xiàn)在成人了當干部了,可骨縫子里的毛病是很難徹底清除的。你浮躁易怒,爭強好勝,遇事認死理不開竅,本來你假期到了就該歸隊,可非要續(xù)假等我閉眼,村上老百姓誰家當老的臨死非要讓子女看著閉眼。人死如燈滅,一切儀式從簡,不要耽誤了工作,我要走了,以后照顧好你媽,別讓她受委屈,別讓她手里斷了零花錢,她愛吃啥干啥由著她去;另外,村里人怎么蠱惑你都不要逞強,你是軍人,又是黨員干部,方圓幾十里的農(nóng)村娃過去多少年也沒出現(xiàn)過上軍校當軍官的,咱要保留個好名聲,在村上辦事千萬不要出風頭,不要一時興起給自己留下太重的負擔!”
正月初三是父親的生日,父親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最后時刻,在他有生之年最后一個生日,我們是流著淚為他唱生日歌的,他努力地和兒孫們一一相認,我把生日蠟燭和蛋糕放在他床邊,把孝敬他的生日錢放在了枕邊,父親什么也沒說,我們唱著唱著都忍不住哭了起來,液體突然不滴了,我趕緊找來村醫(yī)想給他扎上,可父親堅決地拒絕了。我知道,父親知道我的續(xù)假也超了,他不想再耽誤我了,我哭得痛不欲生,可父親閉著眼陷入了昏迷中。我大聲叫他,仿佛聲音傳了好久才到達他的耳畔,慢慢地他睜開了渾濁的眼,輕輕眨眨,又閉上了……
兩天后,父親與世長辭了。我清晰地記得,在父親還有一口氣時,家人已給他穿好了壽衣,我在床上抱著父親,大姐說:“爸,我給您洗洗腳吧?!备赣H搖一搖頭說:“等會吧。”過了一會,父親無力地說:“就用棉花沾水給我洗洗吧……”
等大姐用溫濕的棉花將父親的臉和腳細細擦洗干凈后,父親再也一聲不吭,直到眼角擠出幾滴淚水,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安靜地去了……
父親的生命力是那么的強大,從我回來后,竟然又堅持了一個多月,我至今都不敢想象,那如風中微弱燈火般的身體,是靠什么支撐,竟然頑強地一直燃燒到最后一滴油,仍不肯輕易地熄滅。
父親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磨難。如今,他雖然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但永遠活在我的心里,就如同一面旗幟輝映在我的心里!
母親,十月懷胎,給了我生命,哺育了我長大;父親,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教會了我做人的道理,他就是引導我追尋生命真諦的燈塔,他就是指引我人生方向的那顆最閃耀的北極星!
父親,如果有來生,我還愿做您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