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劉老栓的噩夢(小說)
劉老栓這幾天噩夢連連,心就沒有裝在肚子里過,精神也是恍恍惚惚、六神無主,連走路都東碰西矢,好幾次都差點被石頭絆倒。
起因當然是大隊喇叭里廣播的,馬上準備發(fā)放的征地補償款。劉老栓住的村子屬于城鄉(xiāng)結合部,城市擴建把他家土地征收后,一下子就能讓他從溫飽走向小康。
劉老栓一輩子沒有離開過自家的土地,他信奉祖輩傳下來的老話“ 地是刮金板, 人勤地不懶。只要肯用功, 年年刮不完”。開始猛然聽說要把“刮金板”收走,心里就像有人塞進去一塊石頭,又硬又堵,說不出的難受、糟心。
按說這是好事呀,可劉老栓卻似扭不過這個勁兒。有人調(diào)侃他:“老栓,你分那么多錢,別晚上高興得睡不著覺”。
老栓撇撇嘴:“高興個屁,錢多就做怪,不種地,到時候都去吃屁喝風”。
這句話只有劉老栓知道,這是表面兒的話,擋旁人眼兒的話,心里話還藏在肚子里,并且在肚子里蒙漲得快發(fā)酵了。因為糟心歸糟心,可這不是劉老栓最糟心的事兒,畢竟大勢所趨,不是他能左右的,最糟心的事兒是家里那些想說不能說的,所謂“不可外揚”的爛事兒。所以等別人在議論紛紛時,劉老栓一定垂頭喪氣地找個借口回家。
其實再準確點說,剛聽到風聲時劉老栓也是偷偷激動過的,畢竟年歲大了,光靠老兩口侍弄幾畝薄地也是力不從心,顧嘴倒是能顧,就是沒有多余的,現(xiàn)在有人征收,給的錢也不算少,咂摸咂摸也挺合適的。所以剛聽說的那天晚上,劉老栓躺在床上瞇著眼睛回想屬于自己的土地,這些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每天手摸腳踩的,哪一塊土地有幾畝幾分,哪一塊土地豐收什么莊稼,都如自己的掌紋一樣清楚。
曲著拇指掐著指節(jié)算了好幾遍,按一畝地九萬元,把征收的春地和麥地都算進去,差不多有七畝半,七九六十三、五九四十五,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著實把劉老栓嚇了一大跳,一捆一捆鈔票疊起來差不多半個劉老栓高,興奮地踹了踹通鋪那頭的老婆屁股一腳,把迷迷糊糊快睡著的老婆踹醒了,
“老婆子,快醒醒,你知道咱能分多少錢?”
劉老栓老婆一聽,瞌睡蟲都趕跑了,老兩口索性像年輕時一樣并躺在一頭,就著窗外如水一般的月光,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夜。
沒想到劉老栓偷偷激動也沒有激動幾天,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讓劉老栓一下子把心從肚子里懸起來后,再也沒有裝進去過,而且心里好像村東那塊“一類地”長出草一樣,茂盛得東一叢,西一叢,瘋狂地在夜風里搖擺。
劉老栓今年六十有五,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也算兒女雙全的好命,兒子最小,屬于計劃外生育,當初為了要個兒子傳宗接代,也是東躲西藏地在四十歲那年“硬硌擠”了一個兒子,順理成章得成為了全家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爹寵、娘愛、姐疼,真是蜜罐里長大的孩子。
劉老栓心不靈手不巧,也沒有什么手藝,當別人出外搞建筑當匠人,他只能當小工,活灰篩沙,搬磚和泥,撅著屁股比頭高地掙個零花錢。年輕時,家里人多嘴多,加上計劃生育罰款,兒子長大后又蓋房娶媳婦,所以一輩子也沒有攢下幾個熬日月掙下的辛苦錢。
沒有更多要求的劉老栓是滿足的,因為兒子好歹娶上媳婦兒了,他們小兩口只要干正事兒,日子肯定越過越好,自己的年紀越來越大,明顯感覺到彎腰時的吃力和僵硬,晚上渾身酸痛翻不過身,干活也不利索了。
工長見到老栓就一直吐囔:“飯不少吃,活不多干,磨洋工?!?br />
老栓也知道自己耽誤了大工干活,所以等兒子娶過媳婦后,劉老栓就不再外出打工,專心侍弄家里的幾畝地。
兩個姑娘慢慢地都先后出嫁了,寵溺著長大的兒子又是一個“場邊不去,地邊不沾”的懶貨,所以地里的莊稼都靠他們老兩口拾掇,也夠他們累的,但是閑不住的劉老栓卻樂在其中,每天老兩口有時間就去地里刨食,汗?jié)n一圈一圈把衣服畫出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地圖,感染著地里的麥子也比著圈兒的瘋長。一只沾滿泥土的鞋面破洞里鉆出了長滿青苔的腳趾,好像不滿黃軍鞋里晦惡的熏染,也好似地里偷偷趁老栓不備鉆出的雜草,但老栓對此渾不自知,每天干活累了,扶著鋤頭捶捶酸痛的腰身,慈愛地看著那些鮮活的生命在自己手下長勢喜人,老兩口好似又看到了生活的美好和希望,重新精神抖擻地把愁苦和艱辛,用镢頭一下一下地埋在了土地里。
這次征收土地雖說心里千般不舍,萬般不舍,但看在錢的面子上,劉老栓也沒有說啥,結果沒等補償款到手,家里卻發(fā)生了世界大戰(zhàn),兩個姑娘和兒子不僅唇槍舌戰(zhàn)而且大打出手,把勸架的老婆子都捎帶著抗翻在地。
老栓圍著兒女干轉圈,一個勁兒地拍著屁股說:“別打了,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有話好好說?!?br />
可正在興奮戰(zhàn)斗的兒女誰也沒有停止,卻出乎意料地齊齊把槍口對準老栓。
這個說:“你偏心,你重男輕女,只知道護著你兒子。”
那個說:“你一碗水沒有端平,胳膊肘往外拐?!?br />
劉老栓氣得半死,扶著墻大喘氣:“打吧,打吧,不嫌丟人就打吧?!?br />
最后在聞聲趕來的鄰居阻攔下才把戰(zhàn)火撲滅啦。
劉老栓心里苦啊,吃不下、喝不下、睡不下,這可怎么辦呀,都是那些土地惹的孽呀,月亮透過老槐樹的縫隙灑在地上,斑駁的光影如劉老栓的心情一樣晦澀沉重,踏著光怪陸離的光影,一遛小跑就到了自己的土地里,雙膝跪地,匍匐在曾經(jīng)親親的土地上,埋頭痛哭。
邊捶打邊埋怨:“不爭氣的東西,為什么輪到征收你,枉我天天精心侍弄你,現(xiàn)在好了,因為你家里翻了天,讓我怎么辦?!?br />
壓抑嗚咽地哭聲在野地里格外響亮,被風一吹還變化著音調(diào)后才消散在遠方,割后的麥茬似聽懂了劉老栓的嗚咽,合著風聲呼呼作響,劉老栓的手捶打得血糊伶仃的,可再血糊也沒有心里的傷血糊。
“骨肉相殘,為了幾個臭錢,姐弟反目,罵爹罵娘,說出去丟人啊,丟人,還不如一頭撞死在地里”,劉老栓捶著自己的胸脯痛哭流涕。
自從自己的爹娘死后,劉老栓還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哭過一場,經(jīng)過一陣發(fā)泄,把委屈和痛苦用眼淚鼻涕還給了土地,嗚咽的風聲像母親一樣,輕輕撫摸著老栓彎曲的脊梁,良久良久,老栓卸下了心頭的“賭氣”,輕松了許多,劉老栓最終沒有撞死在地里,因為家里還有世上唯一一位牽掛他的老婆子。
要說劉老栓生性懦弱,除了勤勞節(jié)儉、與人無爭,沒有幾個優(yōu)點,稱得上是窩囊透頂,可突然基因變異,兒子被寵得沒了邊,蠻橫霸道,兩個姑娘小的時候在家里還不覺得怎樣,可是出嫁后卻變得都不是省油的燈。
都說“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可也有特例,三個子女從心里看不起劉老栓,覺得他沒有給他們創(chuàng)造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沒有讓他們享受屬于同齡人的生活,所以各自成家后,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象征性的掂著禮物來看看,總算擋住旁人的眼,根本沒有小棉襖的溫度和厚度。
老栓老兩口也覺得自己對不住孩子們,自己沒本事,讓孩子們跟著自己受罪,現(xiàn)在都得成家過日子,只要他們過得好就比什么都強。
老兩口互相安慰自己,不來就不來吧,來還得伺候她們,不如這樣還落得清閑。
沒想到征地補償款的消息如長了翅膀一樣飛到了兩個姑娘的耳朵里,每天掂著禮物爭著搶著來看爹和娘,殷勤勁兒讓劉老栓都不適應。在外打工的兒子聽說了,也帶著媳婦回到了家中,以往簡陋冷清的家里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凡。
天才擦黑,幾只知了不知疲倦地還在門口的大槐樹上放聲高歌,聽得劉老栓心里煩躁不踏實,知了的瘋狂嘶鳴愈發(fā)讓他直覺到,今晚有事兒要發(fā)生,可會發(fā)生什么事兒呢?劉老栓覺得憑自己拙笨的腦袋一時可想不出來,正在冥思苦想時,一聲咳嗽打斷了他的思路,原來是大姑娘清清嗓子準備說話了。
大姑娘成家早,早已經(jīng)掌握了婆家的話語權,并且在娘家也喜歡指手畫腳,等三姊妹都重現(xiàn)出現(xiàn)在一起的時候,她搬了個小板凳坐在臺階上??人粤寺曊f:“既然大家都在,我就代替爹宣布召開家庭會議,議題就是如何分配補償款?!?br />
劉老栓一聽,怎么這么別扭,我什么時候讓你代替我了,可看了看如領導一樣霸氣威武的女兒一眼,奴了奴嘴,用舌頭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巴,把到嘴邊的話和著唾沫又咽了下去。
大姑娘拍了下粗壯的大腿,又伸出兩根胖胖的指頭,手指在燈下映襯下亮晃晃的發(fā)著光:“今天,我兩個意見,一,因為當初分地時,我們戶口還在娘家,這里的土地還有我們的一部分,平均五人五份,所以補償款應該按照規(guī)定分給每一個人。二,爹娘大了,弟弟你從沒有上過養(yǎng)老,平時都是我們照應著,所以,爹娘百年之后的這部分也必須三一三剩一的平分……”。
不等說完,兒子一聽不樂意了,到嘴的肥肉有人來搶了,站起來就直奔大姐面前,大聲喊到,“憑什么你們來平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戶口你們都遷徙走了,平時也沒有去地里幫爹娘打理,按照規(guī)矩,家產(chǎn)都是傳男不傳女,不能平分”。
兩個姐姐一看弟弟什么時候有這樣的口才了,恐怕早已經(jīng)想好了臺詞,一起站起來指著弟弟,“昧良心,小時候誰把你帶大的,誰幫助你娶的媳婦?!?br />
一直冷眼旁觀的兒媳婦急眼了,這個一句、那個一句,眼看著丈夫詞窮啦,唾沫星子都濺到了丈夫臉上。她也扭著屁股加入了吵鬧,一蹦多高,指著兩個姐姐的鼻子:“你們說的都是狗屁,三兒說的才有理,再說爹娘在世有我們上養(yǎng)老錢,百年后,是我們管摔“老盆”,有你們什么事兒,往遠處說,孫子才是正根兒,是家里的后代,外甥都是姥姥家的狗,吃罷揚長走,憑什么你們也來湊熱鬧,不能平分,說什么都不能平分?!?br />
她畢竟年輕氣盛,聲音大嗓門高,不僅把兩個姐姐的聲音都壓下去了,而且一套一套的讓她們怔在了當?shù)兀瓦B槐樹上的知了好像也被大嗓門嚇飛了,不再扯著嗓門聒噪,院子一下子安靜地可怕,猶如暴雨前的寧靜,劉老栓歪著頭看著平時蔫了不出的兒媳婦,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力氣,覺得好像第一次認識她。
兩個閨女第一次對決,就這樣慘敗在了弟媳婦的高嗓門下,氣鼓鼓地走了。
也就是這天,劉老栓覺得錢真的不是好東西,即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也能改變一個人的脾性,老實的劉老栓覺得錢太可怕了,連影子都沒有見到,就讓家里雞飛狗跳,就讓人變得面目全非,這要是見到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還能不能過了。
這樣的戰(zhàn)爭時不時上演,孩子們斗志昂揚,卻把劉老栓折磨得精疲力竭,神情恍惚,每天噩夢連連,虛汗津津。老栓秉承著“家丑不能外揚”的老話,只敢在沒人時吐囔著,錢做怪了,真的做怪了,造孽呀。
怕什么來什么,都說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沒想到噩夢變成現(xiàn)實也是擋也擋不住??纯矗F(xiàn)在劉老栓家里就在一步一步按著他的噩夢上演著“雙武行”,兒子漲紫色的臉上像貓抓了一樣,東一道西一道,兩個姑娘披頭散發(fā)兩眼通紅,好比午夜夢回時的母夜叉,而老婆子卻像一只擔驚受怕的耗子,哆哆嗦嗦的縮在堂屋門口。
劉老栓雙眼呆滯的看著面前的一切,似真似幻,像正在看自己喜歡的大戲,耳邊還“哐哐切哐哐”的敲著銅鑼,堂屋和院子里的樹也似舉著幡旗,轉著圈圈繞著劉老栓走場,看著看著,劉老栓的世界忽然一下子安靜了,安靜得好像只剩劉老栓一個人,他覺得自己懸在嗓子眼兒幾天的心,慢慢落到了肚子里,徹徹底底的、安安生生的落在了它應該在的肚子里。
夏日炎炎下,看“大戲”的劉老栓轟然倒在了最親的土地上,嘴親吻著泥土,結結實實的親吻著,如嬰兒一樣卷曲著酸痛的腰身,緊緊貼在曬得溫熱的土地上,那只粘滿青苔的腳趾這時候徹底脫離了黃軍鞋,帶著重見天日的興奮炫耀地昂頭眥笑……
面對突如其來的征地補償款,以及兒女紛紛成家立業(yè),劉老栓原本應該喜笑顏開,幸福晚年的。但卻恰恰相反,為了這“從天而降”的錢款,兒女反目,父子、父女結怨。
對于劉老栓來說,真的是一場噩夢。不過,這場噩夢卻并非無緣無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場噩夢正是由于劉老栓從前過于溺愛兒子、重男輕女,才導致最后的兒不孝,女不憐,子女紛紛責備父親的惡果。
一場征地引發(fā)的家庭倫理站,現(xiàn)實而富有教育意義,欣賞
莉花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