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慧
逆時光而上,我了解到我是一個早慧的人;可若襲歲月流凌而下,我又再清楚不過我是一個晚熟的人。
可以靦然不慚的講,小的時候早慧的四大類型三種特征我似乎分別各占了兩樣——隱藏型和創(chuàng)造型。另外兩種特征,一是,有廣泛的興趣且為之而專注地去追求;二是,展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與原發(fā)性思考,有非比尋常的想象力。再加上那時我的記憶力特別好,誰說過的話,但凡入了耳,便會念念不忘,并極盡所能地存思想象,似懂非懂的幽深著自己奇特的理解。
都說早慧的人命不太理想,我現(xiàn)在人生剛至過半,不敢大肆過早地篤定后一段命運,總要給自己燃起一抹希望的,否則怕是沒等走完,就已經(jīng)被自己鎖定的框架打敗了。不過早慧必傷,這一點卻是錚錚的事實。百歲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深受其害,因為認(rèn)人過早,我的百歲像不得不通過母親的描述硬性地延伸成膠片嵌在腦際里。但對早慧必傷這句話感味最深的還是當(dāng)屬我三歲的時候。因著那時是選擇性地記事,故而必須得越過一段斷斷續(xù)續(xù)的模糊記憶才行,截取下的過往,疏離分揀,知而甚深也就豁然的清明起來。
記得那是一個初春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樣,睡醒后躺在被窩先是下意識地向周遭巡視一番,環(huán)顧后,只看到了父親,卻沒看到母親。
“媽媽呢?”我揉著惺忪的眼睛問父親。
“醒了?”父親一臉慈笑,“媽媽去天嶺(局)了!”
“去那做什么?”我眼圈開始紅了起來,“怎么沒有帶上我?”
“媽媽是去看病,咋帶著你?怎么?跟爸爸在家不好嗎?”父親一面說一面走過來疼愛地揉了揉我那頭卷發(fā)。
“可是……媽媽病了?什么???”我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沒什么大礙的!小東西,什么都要問個清楚。媽媽沒病,是去給你買好吃的去了,剛才爸爸逗你的!”父親知道我心細(xì)如發(fā),只好扯謊哄騙我。
“真的?”我不放心的追問。
“爸爸什么時候騙過你?”
我立時轉(zhuǎn)悲為喜,擦干眼淚笑了。
吃過飯便纏著父親講故事,兒提時最大的樂事便屬它了,明知道父親根本講不出什么特別的故事來,可每每聽到開講時總免不了喜不自禁?;蛟S樂其樂而在于那份愜意的貪愛和心靈的滋養(yǎng)吧,并不在于故事本身。
父親摟著我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講著重復(fù)的內(nèi)容,直講到我的眼皮開始打架。父親見狀,便悄悄起身從被架里抽出我的小被兒蓋在了我的身上,我也當(dāng)真配合他闔上了眼睛。于是父親就這樣又拍了我一會兒,便準(zhǔn)備起身忙些別的事情??墒?,他剛要有那絲離開的跡象,我就佯裝蹬飛被子,害得父親只好俯下身重新拾起被子再次給我蓋好。如此幾番,父親便不再離開了,只好繼續(xù)摟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回來了,可我這時依然沒有真正入睡。父親見母親回來,便扔下我起身坐在炕沿上焦灼地循著母親的眼神輕聲問:“怎么樣?大夫怎么說?”
“別提了!還以為得了肝炎呢,誰知道,竟不是!”母親緊蹙著眉頭,一臉困惑地喃喃自語,“真怪了,怎么可能呢?明明貧血貧的那么重……”
接下來母親又說了很多我聽不懂的話,但大都都是責(zé)怪的語氣。對于母親的責(zé)怪,父親倒也不反駁什么,只是有些犯愁,“那怎么辦?你體格這么不好,能行嗎?要不,就做了吧?”
不料母親聽了這話卻很生氣,這時她已經(jīng)將深藍(lán)色的翻毛半大衣從身上褪了下來,她一面規(guī)整衣服一面沒好氣的沖父親輕喊,“你懂什么?大夫說,我本身就貧血,做不了!會出人命的!左右也是遭回罪,還不如就要著。管他丫頭小子的,生下來再說!
母親后面這句話我算是真真的聽懂了,異于常人的早慧令我一下子有了危機(jī)感,一直緊瞇的眼睛也倏的一凜,被子也就以一種獨特的形式很快被踢了開。
然而,父親并沒有注意到我又蹬了被,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我的身上。他將身子探出一方距離后搓起了手。這是父親長久以來沿襲下的習(xí)慣,但凡遇到惆悵之事,他總會像不知如何是好一般搓著手想他的解決辦法。
母親已將大衣規(guī)整完畢打開了衣箱蓋,將大衣放了進(jìn)去,回身之際,她看到了蹬被的我,心情不好的母親便又責(zé)怪起父親,“孩子蹬被了,也不知道給她蓋上,著涼該生病了!”
父親忙遂回身,一面給我蓋被子,一面暗自嘀咕,“怎么又蹬了?這孩子,剛給她蓋上!”
誰知這時母親的話題又迅疾地跳到了之前的話題上,“再說,生那幾個的時候,都做了病,人都說月子病月子養(yǎng),所以趁現(xiàn)在條件好些了,我準(zhǔn)備在這個月子好好養(yǎng)養(yǎng)這些??!”
“那也行!那就要著吧!”父親連下點頭表示贊同。
說真的,聽完這些話,我幼小的心說不上一種什么滋味,恓惶,難言。眼睛也在緊跳幾下后睜了開來。
“媽媽,你回來了?”我從被里爬出來奶聲奶氣地問。
母親看起來很后悔,她覺得一定是她的聲音吵到了我,故而一面內(nèi)疚的喊著我的乳名,一面從布兜里摸索出半斤餅干走向我,“醒了?”
我點點頭,“媽媽,我想你了!”
“是嗎?哪想我了?”母親揉向我的卷發(fā),將餅干遞給我,心情似乎也在這一刻被我照亮了。
我幽幽的指了指心,卻怎么都無法開心起來。
可我還是紅著眼圈說,“媽媽,剛才我都想給你寫信了!”
“哈!你會寫字嗎?”母親一下興奮起來。
我不作聲,只顧起身找出紙和筆,然后趴在炕上模仿著媽媽曾給姥姥寫信時的模樣,左一個圈又一個圈的胡勾一氣,心里卻也在一個圈接一個圈的畫著,有的圈里畫著不安,有的圈里畫著警惕,極盡所能地描摹著這世間最真實最本源的生命印記。
這時母親和父親紛紛意興闌珊地湊了過來,他們似乎都沒讀懂我的心思。
母親指著紙上的圈笑著問我:“告訴媽媽,你寫的是什么?”
于是,我極其認(rèn)真的指給她看,“媽--媽,我--想--你--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愛—你!”
奶聲奶氣伴著些許的顫音逗得母親咯咯直樂,父親也牽動著嘴角笑了起來。隨著他們的笑,有一種潮濕竟忽的從心底泛起。
起初常常聽到大人贊揚(yáng)我立事早,我會無比的驕傲和自豪。后來,終于明白,所謂的早慧,無非是比常人多了一份敏感和先一步悵惘的氣質(zhì)而已,再無其他可炫耀之處。
后來,母親在臘月里終于誕下了妹妹。
在這之前,自從母親有了生的跡象我和姐姐就被村里的幾個嬸子打發(fā)了出去。姐姐帶著我漫無目的地于村子里閑逛,直到臨近中午時,一個嬸子才將我們找了回去,一邊走還一邊眉飛色舞地告訴我們媽媽已經(jīng)為我們添了個妹妹。
說不上是開心還是失落,只是一路走得很沉,小小的年紀(jì)仿佛已經(jīng)體味出這個妹妹的誕生,將無不可見地分走我一多半的愛。
回到家里,看到母親仰躺在土炕上,頭發(fā)濕漉漉的,緊閉著眼睛,狀態(tài)看起來非常疲憊。這時父親搬著半箱麻花從外面進(jìn)來,屋內(nèi)頓時除了血腥之氣又不可擋地融進(jìn)了麻花的香甜味道。真香?。∥野底酝萄手谒?。
母親聽到我們回來后,睜開眼睛,吃力地支起身子向我和姐姐招了招手,虛弱道,“過來,看看妹妹!”
我和姐姐聽話的走過去。望著妹妹深睡的小臉我只覺稀罕,居然暫時忘卻了之前存下的心思。
這時母親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支使父親道,“孩子們一定餓壞了,都這個點了,快拿點麻花給孩子吃!”
于是,父親便應(yīng)聲打開了紙箱,從里面取出一根麻花,然后一分兩半地遞給了我和姐姐。
我和姐姐立刻下意識的互看了一眼,隨即便扯起手倒退一步。盡管已被麻花的香氣誘惑得幾乎不能自拔,可我們還是含著手指極力地?fù)u頭拒絕,“不……不要……給媽媽留著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