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市一家著名期刊的主編，幾次邀我到其編輯部當(dāng)編輯，開出的條件也不錯，在答應(yīng)我不用坐班的條件后，從G市到了J市。主編當(dāng)然器重我，在招待所為我單獨留下了一間房子，其他人，一般是兩人合住的。住了一個來月，招待所人來人往的，我感到不盡人意。我喜歡清靜，這人來人往，確是清靜不了。我向主編提出，到外面找一個清靜的住所。主編不反對，但他為難地說，租金恐怕要自己掏錢。他怕口子一開，影響到別人，全都要在外租房子。我深切理解和體會到主編的難處，笑著體諒了他，說：“幾百塊錢的房租，不多也，多乎哉？我自已掏！”主編也笑著拍著我的肩頭，那意思在表明，我同意你外住，已是特殊關(guān)照了，人是不能得寸進尺的！我當(dāng)然能理解，對主編也說了謝謝！
　　 到了幾家房屋中介所，都尋不到我要的住房。條件不算苛刻，就是沒有這樣的房子：處于鬧市又顯出清靜，離編輯部不能太遠，價錢又不得太高，交通還要方便。這樣悠蕩了半天。最后，在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中介所，中介人員向我介紹了這樣的房子，在介紹之前先聲明，房東是一名吝嗇鬼，對租金等方面摳門得很，您得有這心理準備。我想，怎樣摳門也是就錢的問題吧，只要房子理想，我不在乎。
　　 這房子是在單家獨戶的一幢五層小樓的三樓里，房東一人住五樓，其它房子都出租了。由于房東的摳門和條件的苛刻，這房子也空置了一段時間。看過房子，合我心意，便搬過來住了。
　　 房東我看房子的時候已經(jīng)見過。高個子的一個老頭，精瘦精瘦的，不知是高而顯得更加的精瘦，還是精瘦而顯得更加的高。穿一套灰白色的衣服，干干凈凈的，很整潔。一頭銀白的頭發(fā)，膠絲般頂在那長長的臉上，見面時，用犀利的眼睛盯著我，上下打量過后才說：“看你也是文化人，墻上有租住的公約，你自已看吧，同意遵守就住下！”我循他指示的地方看過去，看到樓梯的墻上，貼著抄寫得工工整整的租住公約。
　　 公約如下：
　　 一、遵紀守法，不在租房內(nèi)干違法犯罪的事情；
　　 二、訪客必須在晚上十一點鐘前離去，晚上十一點半門口鎖門，非急事不得進出；
　　 三、各租戶商量編排好清潔衛(wèi)生工作，每天要打掃樓梯和門口過道的公共衛(wèi)生，垃圾拿出放在門外的垃圾桶里；
　　 四、不在門口過道與樓梯上大聲喧嘩和高聲打電話，要顧及別人正在工作或休息。
　　 以上公約，希共同遵守。
　　 這公約我當(dāng)然贊同，特別是第四條訂得好！要知道，我正是在招待所受盡了過道上高聲電話之苦，才提出外住的。那些人在過道上打電話，不但聲音高，而且話長。兩個人之間的說話，非要弄得全天下人都要知道似的。明明已多次說了再見，可是五分鐘又過了，還舍不得放下手機。全都是缺乏公德心和不顧及別人情懷的人！
　　 住下來了，感覺到房子租對了。兩個月過去，我未曾受到其他人的打擾和影響，看來其他租客也象我一樣，喜歡清靜，又樂意不打擾和影響別人。
　　 住在這里，生活也挺方便，大門對面，就有一家當(dāng)?shù)匦〕裕喔舨贿h，還有幾家干凈衛(wèi)生的小飯館。對于懶做飯的我，當(dāng)然是最好不過了。我常到對面的當(dāng)?shù)匦〕阅莾航鉀Q一日三餐的問題。一來二去熟了，賣小吃的老板娘問我：
　　 “你是不是租住在對面？”
　　 我說：“對呀，你不也看著我常出入嗎！”
　　 老板娘一笑，說：“嗯！”也不再說什么了。
　　 有一次，老板娘問我：“覺得房東怎樣？”
　　 我說：“沒什么特別的呀?！?br />　　 她說：“怪怪的一個人，住久了，你就知道了。”
　　 “你們熟悉他？”我問。
　　 “不是熟悉，知道他的一些事情?！崩习迥锘卮鹫f，“我們在這已經(jīng)十多年了，知道他是一個怪人?！?br />　　 “怎么個怪法？”我來了興趣，尋問下去。
　　 老板娘收住話題，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才緩緩地說：“他是個吝嗇鬼，租客遲交一天租金，要計利息的?！?br />　　 我說：“嚴格的，從道理上說，他沒錯呀！”
　　 “道理沒錯，可是，一天兩天的，利息值多少錢呀，總不能沒有一點人情味吧？”老板娘有點不屑地說。“兩年前吧，有一家人租住他那兒，連門口旁的小檔口也租下來，用作縫紉檔口。當(dāng)然，已租住很長時間了的，是兩年前才搬走的?！?br />　　 “有什么故事嗎？”我感興趣了。
　　 “那是一家子，夫妻倆加一個女孩子?！崩习迥镆娢矣信d趣，便跟我談開了。“男的好像什么都不干，整天睡覺，連吃飯都要女的叫醒。女的就開這縫紉檔口，為別人制作衣服維持著整個家的生活，包括租金和女兒上學(xué)的費用，日子過得真是清苦清苦的。我沒看見她買過肉，最有營養(yǎng)的就是買一斤豬血或幾個雞蛋了。她女兒倒勤快，常幫她媽干活。女兒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聽女的說，保持著全級第一的?！?br />　　 我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窮人的孩子最勤奮?！?br />　　 老板娘說：“對，你說的對，她女兒后來以狀元的成績考取了大學(xué)。老師說，北大、清華要錄取她，但她報讀了軍隊的學(xué)校，因軍隊的學(xué)校免學(xué)費雜費等?！?br />　　 我說：“她的選擇有道理，是智慧的，不一定上清華、北大才有出息！”
　　 老板娘驚訝地睜大眼睛說：“你說的對，說得很對！”
　　 我說：“我想聽房東的故事，你卻說已搬走的人的故事?！?br />　　 老板娘說：“這跟房東是有故事呀！你別急?！?br />　　 我說：“有關(guān)系？”
　　 “當(dāng)然有，而且我弄不懂呢。房東怪就怪在這里！”老板娘神情嚴肅起來，眼睛帶著疑惑地說。
　　 我說：“你快說吧，我想知道呢！”
　　 老板娘受了我的鼓勵，開始了她有聲有色的故事：
　　 “那一家子日子過得那么清苦，一定有拖租金的事吧？”我說：“會有的?！薄翱墒牵鞘堇项^，就是房東，從不放松過，一定要按時交租金，超一天算一天的利息，而且不能超出五天，超出五天，收回房子。有幾次了，我看見這瘦老頭逼著要租金。最后一次，逼得太緊了，那女的女兒撲通一聲跪下來求那瘦老頭，說，求您別逼著我們搬走，我們沒地方去了，大爺您行行好，把利息記下來，我簽名承認，到我工作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就還您，利息再加利息一齊還。瘦老頭不答應(yīng)，說，五天后交不了租金，搬走！沒辦法，最后，那女孩子跑過來跟我商量，要幫我洗碗碟搞衛(wèi)生的，報酬就是一個月給一百五十元的房租錢。我心一酸，答應(yīng)了女孩子，一個月給她三百元。從那起，他們不再拖那瘦老頭的房租了！”
　　 我聽了，眼睛潮潮的，為那女孩子。同時，也感到這房東確是心硬如鐵，沒有一點人情味的。我想起了巴爾扎克的《葛朗臺》。
　　 “可是，如果瘦老頭是為了錢，自從那一家搬離之后，瘦老頭就一直把那小檔口鎖上，有幾個人求租，也不出租了?，F(xiàn)在這檔口可租一千多塊一個月了，不象以前只租一百五十塊了呢！”老板娘說著，一臉的不解。
　　 這確是個疑團。說到這，我也明白老板娘說那瘦老頭怪怪的，是有出處的了，也懂老板娘為什么會有那雙疑惑的眼睛了。
　　 這故事吸引了我，我想得到一個完整的故事，便追問，那一家子搬到哪兒去了，那女孩子后來怎樣了。老板娘一舒笑容，說：
　　 “那女孩子可不了得呢，畢業(yè)后參加了國家的航天工作，神舟五號成功，電視和報紙都提到了她呢！她媽媽藏著那報紙，見到熟人便拿出來介紹說，這是我女兒！我和附近的街坊，都看了那報紙，也認出了她女兒！隔這不遠的天天餐館，那天晚上停止營業(yè)，專門為她開慶功宴，請半條街的街方一起吃飯、喝酒慶祝呢！原來是天天餐館免費擺的慶功宴，后來變成了大家涌躍捐助的慶功宴！后來，聽說那女孩結(jié)婚了，丈夫也是搞航天的。兩年前，她搬離的原因，是到女兒處帶外孫了?！?br />　　 啊，明白了，那一家子的生活徹底改變了，走在一條幸福美滿的路上了！可故事的另一頭，那精瘦精瘦的房東，到底是哪回事？我想這問題了，覺得故事還未完整，或許精彩還在后面呢。
　　 我要破解這個疑團，要將這個故事弄明白，搞完整。于是，我想辦法貼近房東，因為這故事，只有他能續(xù)完整，說精彩！
　　 我留意起我的房東來了。他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早上七點半穿著運動服出門，運動之后十點鐘回來，手上提著一天的肉、菜，晚上八點出去，十點回來，基本上天天如此。白天中間那段時候他干什么，我未曾得知。
　　 為了拉近與他的距離，我主動跟他打招呼，一見面，都是我首先發(fā)出：“您好！”他也熱情地回復(fù)：“您也好！”我還規(guī)劃了創(chuàng)造見面接觸的機會。聽到他的下樓聲，我也準備出門，與他伴行一段路程，一次兩次之后，我們交談多了起來。有次一同出去，我邀請他回來后，到我房間喝茶，我有上好的茶葉，我說。他聽了，笑著說：“不如到我那里，一切比在你那方便，茶葉我也有上好的，還有咖啡！”聽他這一說，喜從天來，我挖空心思要到他那里的愿望，這么快他就把機會給了出來！我按奈心中的喜悅，說：“是速溶咖啡還是您煮的咖啡？”“當(dāng)然是我煮的咖啡?！薄昂?，好呀，我要好好的品嘗您的好手藝！”我笑著把心中的意圖藏起來。他聽我爽快答應(yīng)，更加愉快地告訴我：“下午三點你上來吧，中午要午休?！蔽艺f：“好的，我一定依時赴約！”互道再見之后，我回了一趟編輯部，主編對我編的幾期稿件，大加贊賞！
　　 下午三點，我準時敲響房東的門。敲門聲響過，房東很快把門打開，臉上駐著對我能依時而來的滿意。他熱情地讓我進屋，并讓坐在茶幾旁，茶幾上已作好了煮咖啡的準備。趁他煮咖啡的時候，我打量了向我開放的客廳?？蛷d不大，很整潔，墻上掛著字畫，字多是正楷，只有一幅行書，功底筆力可見。畫多是松竹，工筆所畫。房東姓沈，我對他說：“沈老先生，墻上字畫，是您所作？”他笑道：“閑時涂鴉，見笑的?！蔽艺f：“非一日之功了，拿到市場，定可換得錢回！”他再笑道：“自娛的，還失雅意?！蔽铱吹秸龎ψ髠?cè)有個書柜，柜上擺滿了書，多是史記等書籍，沒有文學(xué)作品之類。
　　 咖啡煮好，他微笑地問我：“喜歡添糖還是牛奶？”
　　 我收回目光，看著茶幾，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擺在面前，我忙說：“不用加糖和牛奶，我喜歡原味的咖啡?！?br />　　 他一點頭：“正好，我也不喜歡加糖和牛奶?！?br />　　 我呷了一口，咖啡不錯，地道、純正。我們喝著咖啡聊著天，知道他原是一間中學(xué)的歷史教師，已退休十多年了，有一兒子，在北京一國家科研機構(gòu)工作，兒媳也在那兒。老伴早年去照顧孫子，住在那兒就一直不回，留下他一人看著這幢房子。這幢房子原是他岳父的，岳父是統(tǒng)戰(zhàn)對象，早年落實政策，賠退后建成這幢房子，房子建成后，就贈與他們。岳父己過世多年。
　　 房東不是健談之人，但與他交談，也不顯得吃力，有話多說，無話默坐，沒有尷尬與不適之感。
　　 “你從事哪行業(yè)？”房東問我。
　　 我說：“碼字的干活，雜志編輯?！?br />　　 “哦，搞文字的，怪不得不用上班。”他說。原來他也在觀察他的住戶。
　　 我一笑，說：“所以才尋到您這合適的地方住下來。”
　　 他也笑了，說：“租我房子的，都是安分分子，不鬧事、不浮躁之人?！?br />　　 我一想，幾個月的時間，已證明他說的不錯，租住這兒的人，確具這特征。這個下午，我們聊得愉快。因為還不熟，我不敢貿(mào)然挑起話題，破解疑團。我在等待機會，一個水到渠成的機會。
　　 喝過多次的咖啡，我們已無話不談了，以至他對我說：“如果不影響你工作，你隨時可來，我時間是充裕的，咖啡也是有的?！焙?，我發(fā)覺，他不屬于摳門的人了。當(dāng)然，不能說我喝了他的咖啡，說他的好話！
　　 一次，咖啡喝過一杯后，我試探地提出：“沈老，樓下門口旁好像有個檔口，屬您的嗎？”
　　 “是我的呀，怎么，你要用？”他說。
　　 “我不用，我用來干啥？我是說，您為什么不租出去，這租金可不少呢！”
　　 他沉默了一會，說：“我清楚能租多少錢，但我不愿意出租了！”
　　 “為什么？”我問。我知道，話題已挑出，導(dǎo)火線開始點燃，疑團就要爆破！心里一陣的歡喜。
　　 “說來話長，這檔口一直以來，我是出租的，而且一直都是租給一家人?！彼f。
　　 “是不是有故事？”我說。
　　 “有，而且是一個刺著我心的故事，一個讓我不能原諒自已的故事！”
　　 “那說來聽聽?！蔽液魡局?。
　　 房東喝了一口咖啡，嘖嘖嘴，停了一會才慢慢地說：“二十多年了，那時候我還沒退休，這房子也剛贈給我們，有一對夫婦帶著個女兒來租房子和那檔口，男的不工作，全是靠女的縫制衣服維持著一家的生活，包括供女兒的上學(xué)。我同情他們，但我看不起那男的，一點不為家庭擔(dān)當(dāng)。一個大男人，應(yīng)該是家庭的脊梁，而他，象豬一樣，吃了睡，睡了吃，不工作，連門也少出。他們經(jīng)常拖欠租金，于是我以苛刻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想逼那男的去找工作，為家庭作出一些擔(dān)當(dāng)，結(jié)果，逼了那女孩子放學(xué)后去對面的餐館洗碗掃地，差點影響了她的學(xué)業(yè)。幸好那女兒懂事、勤奮，最后以十分出色的成績考取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入了國家的航天機構(gòu)，而且做出了杰出的貢獻！”
　　 “啊，如果那女孩子為了幫助家庭的經(jīng)濟，放棄了學(xué)業(yè)，國家的航天事業(yè)或許是個損失呀！”我讓故事感動了，發(fā)出了感概。
　　 “不是嗎，現(xiàn)在，我為我那時的行為不能原諒自己！”房東聲音低沉的說。
　　 我安慰房東：“沈老，您也不必自責(zé)了，您的動機是好的！”
　　 “不，我不能原諒自己！真的不能原諒自己！”房東眼睛里好像有了淚花。
　　 “為什么？”我覺得還有故事，接著再問。
　　 “你不知道，神五成功返回，天天餐館開慶功宴的那天晚上，也邀請了我，但我沒臉參與他們的宴會，心自責(zé)著，不是滋味。晚上八點了，他們還不愿意散去，我下耬，在小巷里面站著，偷偷地分享他們的高興，他們的快樂！一抬頭，發(fā)現(xiàn)二樓的燈光亮著，這是他們房間的燈光，我以為我出來時忘了關(guān)門，賊進去了。于是我返回小樓，輕手輕腳地摸到二樓，貼在門縫上看里邊的動靜，一看，讓我吃驚，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我看不起的男人，他正在布料上劃線！為什么他不參與慶功宴？我心里想著，便去叩門。門打開了，那個男人也一臉詫異地望著我，嘴上極小心地問：您，有啥事？我說：你不參加慶功宴？他摸了摸頭，腆腆地說，我不夠資格參加，小女的光榮，全都是她母親的功勞！我明白了，他也象我一樣，心里有愧！我問，那你為什么不工作，挑起家庭的擔(dān)子？他吱唔著，遲疑了好一陣子，終于說出了原委。原來他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干不了體力活，只能在家休養(yǎng)調(diào)理。后來學(xué)會了裁剪衣服，就在住房子里幫著裁剪。”
　　 啊，我讓電擊了的一樣，身體一個顫抖！房東也處在激動得不能自控的狀態(tài)。他說：“我最看不起不認真生活的人，這次我看錯了人，所以這件事一直刺著我的心，讓我不能原諒自已！”房東在情緒稍為平靜的時候，說了這翻話。
　　 我說：“這是對的，我理解您?？墒?，他們搬離之后，您為什么不愿出租這檔口了呢？”
　　 “我把檔口鎖起來懲罰自已，讓我每每看到了，都能深深地后悔，也算向他們謝罪吧！”房東說。
　　 我不能再問什么了，眼睛定定地望著這個請我喝咖啡的老頭，我的房東。
　　 靜默了一會，他為我添上了滾燙的咖啡。入口苦澀，但地道純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