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八月未央(小說)
一
“今天是個好日子!”街坊一大早就在互相寒喧著說??晌仪浦旎野档孟駢K用臟了的抹布,被隨意地涂抹著被人遺忘的色彩,一時間,我也以為自己是被遺忘的。一大早,周圍此起彼伏的嘈雜聲就將我所居住的這間泥土房團團圍住,但是我不明白,是為了什么,我才十一歲啊,如何能懂得外面的世界。我不懂好好的娘親為什么會葬在屋后的土包整整一年,也不懂為何爹要我嫁人,更不懂什么是嫁人。只知道爹跟劉家三嬸在前屋說了好久,越說爹越高興,有很久沒看到爹這么高興了。后來他們說了什么我沒再聽到,我太累了,我想我娘親了,娘親曾經(jīng)說過,讓我好好睡,睡著了,在夢里就能見到娘親。娘親,你有太多沒有告訴我教導(dǎo)我。
等我醒來,印入眼簾的劉三嬸代替了抱著我的娘親,我頭一次看到這么漂亮的衣裳,是裙子,是給我的么?
“桂香乖啊,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快換上這些新衣裳,一會嬸子帶你去一個好地方,那里有很多好吃的?!?br />
劉三嬸也是一身新衣裳,胖胖的身子裹在新綢子里,我擔(dān)心她會把新衣裳撐裂開,我叫桂香,聽三嬸這會叫著我的名字,感覺就像夢里的娘親在叫我,也是這樣柔柔的,甜甜的,跟前屋剛打上的井水一樣的甜。
聽說有好吃的,我感覺我肚子又餓了,自從娘親不在了,爹常常不管我,他時常一出門就是一整天,而我相信他出門是為我找吃的,可每當(dāng)他很晚回家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吃的帶給我,反而渾身透著一股酒臭味。我真害怕爹喝醉酒的樣子,他一喝醉就會亂發(fā)脾氣,累了則沉沉睡去,到這個時候,往往我也只能睡去,餓著睡去,于是我盼著睡夢中能見到我娘親,這樣或許我就不會感覺到餓了。
娘親……
一襲大紅綢緞裙子,一點也不合身,寬寬大大的,可是好美。頭好沉,三嬸抓著我的頭發(fā)不停地扎盤,疼,真的好疼,可是我不敢喊出聲來。袖口還用金絲線勾勒出花紋,衣服是簇新的,繡花鞋是新的,繃緊的鞋面打磨著我的腳。劉家三嬸還往我的手腕上掛了一個寬寬大大的銀鐲子,我真怕會掉下來,所以我把兩只手緊緊絞在一起,擱在膝蓋上。耳朵里還在聽著三嬸說話:“桂香啊,你千萬記著啊,你嫁到了司徒家里,就是司徒家少主子了,這門親事,還是費了老大的勁才給你攀上的,你這丫頭過了門,可得機靈些,別惹司徒家老爺、太太生氣,大宅院里規(guī)矩多,你都用心些記住了,以后啊,這日子就夠你美的,你瞧瞧你衣服料子,還有,到時山珍野味,你這輩子吃不到的好東西,都能吃到,哎喲,你說你這丫頭,是不是要謝謝三嬸我啊,給你攀了這門親?!?br />
“謝謝三嬸?!蔽矣涀×耍瓉?,嫁人有好吃的。我心里暗暗高興,不由地微微笑了起來。
終于將并不豐茂的頭發(fā)挽起,一方紅蓋頭將頭臉遮住,任由三嬸拉著我的手,踏出這個生我養(yǎng)我十一年的土坯屋,踏入很多女子為之向往的轎廂,懵懂的任由人抬著去我一無所知的未來。
那一年,我桂香,十一歲,嫁入城南司徒家。
二
一方紅蓋頭,將我的頭臉遮住,耳畔只余三嬸子的輕輕低語,囑咐著讓我抬腿跨過一道道門檻,讓我躬身坐入轎廂,隨著輕輕顛簸的節(jié)奏,我知道,我離那個生我養(yǎng)我十一年的家,越來越遠(yuǎn)。一陣莫名的心酸無由頭地襲來,紅蓋頭下,滾燙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手背上,轎簾外三嬸正說在興頭:“桂香喲,你這是祖上積的德喲,嫁入司徒家,你可知道,這司徒家是干啥的喲?我跟你說啊,這城南司徒三代行商,到這一輩家里不知積了多少金山銀山了,你這輩子,不,下輩子都使不完喲!”
金山銀山?我不由地止住抽泣,忍不住又想起了娘,我只記得娘得了病,爹拿著方子卻抓不了藥,家里連十文錢的診金都是東拼西湊出來,如何還有抓藥的錢,要是能給娘抓副藥,娘是不是就不會死?十文錢,我低頭看著我的右手腕,上面沉沉的一個銀鐲子,司徒家給新媳婦的見面禮,要是能夠早上幾年出嫁,娘是不是就不會死?我又想起了我娘,心莫名好疼。
“桂香啊,去了夫家,可要好好聽話,別做出有損夫家臉面的事來啊。以后的日子啊,這夫家就是你的天,出嫁從夫,可惜你娘去的早,現(xiàn)在好好聽三嬸說的,都記在了心里,可知道?”
“是的,三嬸?!蔽逸p輕附和。
起轎、落轎,入轎、出轎,于旁人可能只有三柱香的時辰,于我卻如同經(jīng)歷了一年四季輪回。我忐忑又害怕,紅帕蓋住了視線,隨著飄動而顯露的視野又少之又少,一路上三嬸忽高忽低的語調(diào),在此時變的靜默,四周,靜得可怕。唯有吱呀的開門聲,劃破了這靜默的氣氛。
“來了?”低沉的男人聲傳來。只聽得三嬸同樣低聲回了句:“來了?!彪S后我就被交接了過去。
“跟我走吧。叫我李叔?!眮砣搜哉Z簡潔,或者是并不愿意與我多說。
跨過高高的門檻,排列齊整的青石子路蜿蜒在草木扶疏的園子里,李叔走的很快,顯然他并不打算在接我這事上費太大功夫,我提起裙擺,勉強在紅帕飄動的間隙尋找落腳的路,努力跟上李叔的步子?!爸ㄑ健庇质且宦曢_門聲?!暗搅耍美蠣?、太太吩咐先在這拂月閣稍事休息,可別亂走動。”李叔交待完,撇下我就走出屋子,又是“吱呀”一聲,門重新關(guān)上了。
一路左右行來,我早已又累又渴,我聽著耳邊沒什么聲響,四周圍安靜的只有幾聲鳥鳴,還有自己的呼吸聲以及心跳聲。
偷偷將紅帕揭開一角,發(fā)現(xiàn)自己立在屋正當(dāng)中,面前一張大理石案,擺放著一套精美茶具以及幾盤玲瓏小點,左手邊梅蘭竹菊透花屏風(fēng)后面一張雕有各色花鳥祥云的雕花大床,懸著掐銀絲繡線的紗帳,床上疊著幾領(lǐng)嶄新鍛子被,右手邊窗臺下,一缸芙蓉花鮮艷芬芳,煞是可愛。而窗外一片郁郁蔥蔥,值此春夏交接之際,各種叫不上名的花草爭奇斗艷。每件家私上,都用紅紙剪了雙喜字貼著。
這就是司徒家么?我的夫家?我難掩心中的驚詫。
三
正當(dāng)詫異時分,腹中已忍多時的饑餓感如附骨之蛆般地傳來,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大理石案上的精美小點,心中一陣竊喜。趁四下無人之際,抓著點心就往嘴中塞去,只覺齒頰間一股香氣彌漫,好好吃!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點心,就著茶水,不一會功夫,一碟點心就下了肚,我摸著微圓的肚子,滿足非常。
忽然一物什“啪”得一聲,從窗外凌空飛進(jìn)屋子,正巧砸在了大理石案旁邊,滾了兩下,我低頭一瞧,是塊小石子兒,緊接著窗外“撲哧”一聲,顯然有人極力在忍著笑意,笑了兩聲又聽說道:“小饞貓兒,偷吃!”
我鼓起勇氣向窗外問道:“是誰?誰在外面?”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兩個人影晃進(jìn)屋子,后面那個正在拼命拽前面那個“青爺,別別,不可以啊……”
“別拉著我,快讓我看一眼新娘子!”
兩個人一前一后互相拉扯著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前面那個一身青色繡云紋短衣,頭發(fā)簡單束個髻,年歲像是同我差不多,略圓的臉,一雙調(diào)皮的眼睛透出幾分狡黠,腰間佩著五彩絲線纏的青玉玉佩,后面一人一身仆伇書童裝扮,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jì),跟著主子一起闖將進(jìn)來,神色卻顯得拘謹(jǐn)緊張。
“喂,你就是新娘子?”那個青爺一抬下巴,沖著我問道。
“嘻,你是青爺?可是我明明看你就是小孩子呀?!蔽液眯Φ乜粗矍芭Π缋铣傻那酄敗?br />
“新娘子羞羞,偷吃桂花糕,被我看到!”青爺不依不饒。
“我不叫新娘子,我叫桂香!”我針尖對麥芒。
“桂香偷吃桂花糕!是饞貓兒!”青爺一邊做著鬼臉,一邊繼續(xù)說道。
“你!……”我又氣又急,索性一屁股坐地上,悲從心來,淚如雨下。
一邊的小書童急壞了:“壞了,青爺!你把新娘子弄哭了,太太責(zé)怪起來可了不得!”
“哎哎,你怎么說哭就哭啊,哎哎,別哭了,我?guī)闳タ呆~可好?哎哎,你愛吃,我?guī)闳コ院贸缘目珊??哎哎,我?guī)闳タ垂鸹珊??”青爺抓耳撓腮中?br />
“好!”我手背抹了一把眼淚,瞧了瞧眼前的青爺,一把扯過他的衣裳,狠狠擦了把手,恨恨說道:“帶我去!”
“嘎?去哪?”
“笨蛋青爺!看桂花!”
司徒府上,院廊相連,曲徑通幽,我一路跟著青爺像做賊一樣鬼鬼祟祟地穿行在各個院落,小書童擔(dān)驚受怕地跟在我們后面,所幸,這一路都沒被什么人撞見,青爺似乎很開心把我這個新娘子帶著一路走,他興奮地壓低著聲音對我介紹著一路所見:“剛才過的是沁碧亭,前面的池子里有很多肥魚哦,下回帶你來逮魚玩兒怎么樣?這兒是聽雪坊,里面的櫻花開的漂亮極了,想看嗎?想看叫聲青爺來聽聽。往西走是滴雨檐,我最喜歡下雨的時候來這玩水了,你喜歡嗎?”
腳步與呱噪聲一起停了,一片青翠碧綠間攏著高低錯落幾座屋舍,我們腳底下的石子路通向一個半月型的門洞。
“青爺,這上面寫的是什么字?”我歪著頭看了半天,那古樸蒼勁的字散成了兩堆線條,對于不認(rèn)字的我來說,要認(rèn)出字來實在過于勉強。
“笨蛋桂香,那是犀苑二字!沒聽說,有桂為木犀也么?”說完一扯我衣袖,就往那半月門洞奔去。
四
暮色降臨,一抹月色悄然籠在司徒大宅上方,白日所見的青蔥翠綠也掩藏在蒼茫夜色中,燭火將司徒府正堂紫霞堂照的亮堂通透,紫霞堂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藝砂雸A,圈正中的人正是我、青爺和小書童石頭。
屋子里所有人都屏氣不語,氣氛壓抑非常,主位上那位面容堅毅,不言茍笑的想必就是司徒府司徒老爺了,旁邊坐的是他的夫人嗎?三旬上下的年紀(jì),面若寒霜地瞧著跪著的我……我們。
而領(lǐng)我進(jìn)宅子的李叔面容呆板地侍立在老爺右后側(cè)。我?guī)状慰粗?,卻看不到一點提示,我不知道該做什么,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跪在青石板上,膝蓋早麻木不堪,卻一聲都不敢哼。
“爹,求您別生氣了,是青兒不好,不該帶著她亂跑?!贝蚱瞥翋灇夥盏倪€是青爺,他才被施以家法。我側(cè)眼看去,他跪著兩條腿還在打顫,可見家法打的不輕。這個司徒府,會給我?guī)硎裁礃拥奈磥恚彝蝗缓煤ε?。青爺說帶我看桂花,誰知等我們走進(jìn)半月門,走進(jìn)犀苑,只看到了滿眼的綠,哪里來的花?我責(zé)怪青爺欺我,青爺卻笑我不懂節(jié)令,桂花開在夏秋交接時期,如今才幾月份,花自然未開,怨不得他。不但沒有看到花,還被來尋的人一并拖到這里,已經(jīng)跪了一個時辰了,而青爺更被施以家法?!扒鄡海裉焓悄愦蟾绾旱拇笙仓?,這是你大哥娶回家的媳婦,你再怎么貪玩,怎可如此不懂規(guī)矩,這要是傳了出去,你讓你爹的臉面往哪里放?”清脆的女聲傳入耳中,想必是太太了。原來,我要嫁的人,是青爺?shù)拇蟾纾课以摻泻斆??我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又擔(dān)憂地縮了縮肩膀。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司徒府有司徒府的規(guī)矩,老李,讓這丫頭跪著,跪到她懂事為止,另外,另尋吉日,讓她與海兒拜堂。趙媽,以后你和采雪就跟著這個丫頭,負(fù)責(zé)教會她府上的規(guī)矩,今日之事,不可再現(xiàn),否則以七出之罪逐出府!”家主威嚴(yán)地說完這番話,就領(lǐng)著一眾人魚貫而出,青爺還想陪著我一起跪著,不想?yún)s被家主一聲斷喝:“青兒,你還不給我閉門思過去?”
青爺偷偷朝我吐了下舌頭,扮了個鬼臉,就跟著一眾人一起走了。
一下子,整個大屋就余我一人跪著,燭火搖曳,影影綽綽,我悄悄回頭,人都走光了,屋門緊掩著,不是說趙媽還有采雪跟著嗎?怎不見人影?我一個人,好怕。今天一天發(fā)生太多事了,我都不知道我何去何從,冰冷的青石板硌的我的腿疼痛麻木,好累,我越來越支持不住了,我不禁想起我爹,他這會在做什么?還在喝酒么?還是在想我娘?我也想我娘,娘親,這里的桂花糕真好吃,娘親,好想你也能吃到。
想著想著,身后腳步聲傳來,身上也多了件披風(fēng),回頭見是一眉目清秀的丫鬟,只見她半蹲下身,輕輕在我手中塞了一物,說道:“桂香小姐莫怕,我是采雪,這是大少爺讓我?guī)Ыo你的?!蔽业皖^看著手心里,一只精巧竹制的小馬,通體青碧,不過寸許,眼鼻毛發(fā)皆可見,煞是可愛。一歡喜,心神猛地放松,只覺得眼前一黑,意識就一下子抽離了身體,眼睛最后所見是采雪擔(dān)憂地驚呼出聲。
五
等我再次醒來,已是深夜,就著微弱的燭火,我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拂云閣,這會獨自躺在雕花大床上,軟綿綿的床褥和被子像是云朵般擁著我,掐銀絲繡帳放了下來,燭火瑩瑩透過帳簾,一切顯得朦朦朧朧。枕邊,那只玲瓏青碧竹馬好端端放著。它告訴我,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并不是一個夢。
我不過才發(fā)出一點動靜,名喚采雪的丫頭就出現(xiàn)在床前,只見她端來一個托盤,盛著碗碟,小心將我扶起后,讓我就著她手里的托盤,慢慢吃著她端來的蓮子羹湯,甜甜又溫?zé)岬臏?,將一天來的害怕與緊張慢慢撫平。
采雪看我恢復(fù)了平靜,忙不迭地教我知道:“桂香小姐,聽李叔說,明日大早就要讓你和我們家大少爺拜堂,今晚上早點休息吧?!?br />
“拜堂?拜堂以后呢?”我不解地問道。
小說真實浪漫,犀苑,木犀,少年,情深,栩栩如生,恍若眼前。
司徒海,拼命互護桂香周全,青爺,始如初見,于桂香,則是去年天氣,舊亭臺。
八月未央,花香濃,愛亦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