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主任把他的愛車停在村里的貧困戶陳社軍家門口，這車是去年底買的二手車，但看起來和新車沒多大差別，通體黑亮，像一匹黑馬。他瞅著那扇黑洞洞的門喊道：“社軍，出來！”
　　 那個叫社軍的中年漢子像狗嗅到了肉香味兒，趿著拖鞋小跑著出了門，看見是任主任坐在車?yán)锍惺郑惲诉^去，“啥事，主任？”
　　 “這車好不？”任主任笑瞇瞇地問，臉上那刀刻般的褶子里都布滿了慈祥。
　　 “好死了！可惜我做夢都坐不上??！”社軍諂媚地擠出笑臉，滿嘴的黃牙沾著星星點點的菜渣。
　　 “好你個卵子！今天就讓你狗日的夢想成真一次，上車！”
　　 社軍以為在做夢，瓷愣愣地看著任主任問：“真的？”
　　 “把你娘的，狗肉上不了臺面，不坐拉倒！”任主任狠狠地罵了一句。
　　 “坐！坐！坐！”社軍連忙拉開車門，鉆了進(jìn)去。
　　 車子嗚的一聲，閃電般向前射了出去，社軍還沒坐好，隨著強(qiáng)烈的慣性，一頭撞在前排后背椅的金屬衣架上，摸了一把額頭，那兒變戲法似的就多出了一個包，他也不敢說，雙手抓緊了后背椅。
　　 車子駛出了村子主干道，一片片獼猴桃園子在春天里瘋狂生長，瞬間就被甩在后面。社軍貪婪地享受著這千年不遇的待遇，愜意地欣賞著外面的風(fēng)景，感覺自己就是一大老板。車子停在了南坡下，一片槐樹林，槐花正盛，芳香撲鼻。
　　 “下車！”任主任命令道。
　　 社軍誠惶誠恐，“主任，咱來這兒干啥？”
　　 “跟我走就行了，哪兒來那么多廢話！”
　　 林子里靜悄悄的，能聽得見蜜蜂嗡嗡的飛舞聲。
　　 走了大概五六分鐘，任主任停住腳步，眼睛盯住社軍問道：“你說，前幾天G市脫貧攻堅交叉檢查組去你家了解情況，你都說了些啥？”
　　 社軍頓時蔫了，求饒道：“主任叔，求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我錯了！”
　　 “你虧先人呢，別忘了，你比我還大一歲！看著我面相老，都是你們這些人給磨的，快說！”
　　 “人家問我，鎮(zhèn)上和村里去年怎么幫扶我脫的貧？我說地澆不上，莊稼旱死了沒糧吃，還說我老娘病了沒錢看病，村上不救助，硬讓我在什么脫貧告知書上簽字……”
　　 社軍還沒說完，“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他右邊臉上，像被熊爪子拍了一掌，火辣辣的疼。
　　 任主任上前一步，又一耳光扇在社軍的左臉上，還補(bǔ)了一腳，把他踹倒在地上，罵道：“你個狗日沒良心的，盡說昧良心的話！當(dāng)初讓你栽獼猴桃發(fā)家致富，王會計答應(yīng)幫你貸款，你懶慫硬是不弄，嫌麻煩，我掏錢給你買了一袋優(yōu)質(zhì)麥種子，你不種就算了，還偷偷拿去賣了，賣了就賣了，你還拿去打麻將給輸光了！還讓我們給你介紹個媳婦，這輩子讓你那鳥歇著吧，誰瞎了眼才愿意跟你呢！活該你窮死！像你這號人哪能扶得起？”
　　 打完罵完，任主任說：“記住你身上的傷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與別人無關(guān)！”然后開車一溜煙跑了，扔下社軍躺在槐樹林里，摸著渾身的傷痛罵道：“他娘的，我兒打他爺啊！”
　　
　　 二
　　 上面要求對貧困戶重新精準(zhǔn)識別，進(jìn)行數(shù)據(jù)清洗核實。
　　 周局長帶隊領(lǐng)著單位幾名同事又踏上了那條不知走了多少遍的通村公路。
　　 以往下鄉(xiāng)都有說有笑的，這次不知怎么了，都像懷著心事，默不作聲。
　　 前面的那戶是王會計家，周局長想順便去他家看看，就讓司機(jī)靠路邊停了車，其他人分別入戶走訪。
　　 沒想到，王會計正坐在堂屋門前的臺階上生悶氣，臉紅脖子粗的。
　　 “大清早的誰惹你了，躁成這樣？”周局長走進(jìn)院子，關(guān)切地問。
　　 “沒啥，我生我自己的氣！”王會計急忙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
　　 他還不到六十歲，稀疏的頭發(fā)卻已花白，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深藍(lán)色T恤，上面布滿一坨一坨風(fēng)干了的汗?jié)n，像一幅抽象的地圖。一條褲腿挽到膝蓋處，另一條褲腳上濺著新鮮的泥點子，腳上的一雙舊運動鞋邊也沾了不少泥。
　　 周局長盯了一會兒王會計，直把他盯得手足無措，“咋不見嫂子呢？”
　　 王會計耷扇著眼睛沒好氣地說：“閑得四處逛去了?！?br />　　 “你又說氣話了不是？這幾天家家戶戶都在地里給獼猴桃掰耳朵（疏蕾），恨不得長八只手呢！嫂子那么勤苦的人，還能閑著？”周局長探尋地盯住王會計的眼睛。
　　 “別提了！他嫌我整天泡在村委會忙脫貧攻堅的事，顧不上家，冷落了她，說什么我不管她的死活，就跟我發(fā)飆，走了！”
　　 “把她電話號碼給我，我問一問情況?！敝芫珠L拿出手機(jī)，看著王會計。
　　 “算了，別管她！逛夠了就回來了，咱們忙正事要緊，你們要入戶走訪，我也要到村委會去了?！?br />　　 周局長苦笑了一下，說：“你真夠倔的！那就走吧，不換身衣服去？”
　　 “換啥呢，誰有那閑工夫！”王會計一踩油門，摩托車吹響了沖鋒號似的竄了出去……
　　
　　 三
　　 包聯(lián)的貧困戶家里留下來的基本都是喪失勞動能力的孤寡老人，大部分人去了地里，要在那一片片綠旺旺的獼猴桃園里找人還真不容易。
　　 在村組長的陪同下，周局長找到幫聯(lián)貧困戶的田間地頭，一邊學(xué)著給果樹掰耳朵，一邊拉著家常，捎帶著問了他們家里的基本情況、生產(chǎn)生活及收支等情況。
　　 今年雨水充足，獼猴桃花蕾很密實，葉子也很茂盛，要仰著頭，小心掰掉主花蕾兩側(cè)的小蕾，以防它們因過密而影響果子的質(zhì)量和產(chǎn)量。
　　 這活兒還真不好干，才一小會兒，仰得脖子發(fā)酸發(fā)硬。
　　 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飯時間。
　　 周局長返回村里準(zhǔn)備到村委會，腳步卻又拐進(jìn)了王會計家。
　　 院子里靜悄悄的，王會計還坐在原地悶著頭抽煙?？吹街芫珠L進(jìn)來，他忙起身給屋里讓，“快坐，喝點水！”
　　 周局長隨口就問：“嫂子還沒回來？”
　　 王會計拿眼睛往屋里一瞟，說：“睡著呢?！?br />　　 周局長放下水杯子，徑直走進(jìn)臥室。
　　 屋子里收拾得挺干凈，只是因為南北窗子不常通風(fēng)的緣故吧，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味兒。
　　 王會計媳婦臉朝內(nèi)、背朝外地側(cè)身躺在炕上。
　　 憑感覺就知道，她沒睡著。
　　 周局長輕輕咳了一聲，“嫂子？”
　　 王會計媳婦頗感意外地翻轉(zhuǎn)過身，見是包村領(lǐng)導(dǎo)來了，急忙坐起來，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頭發(fā)，招呼道：“快坐，還沒吃飯吧？”
　　 周局長笑了笑，說：“你們都沒吃飯呢，我咋能吃！”突然，看見了她一只手背上的白膠布，問道：“嫂子，你身體不好掛吊針了？”
　　 這一問不打緊，王會計媳婦的眼淚嘩地就沖了出來，“那挨刀子的，兩個兒子去外地打工謀生活指望不上，地里的活他也不管，全靠我一個人干。我病了讓他拿摩托車把我馱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去看看，他說村里的事一大堆走不開，還埋怨我把自個看得太金貴。我就想不通，無非當(dāng)了個屁大的芝麻官，就拿雞毛當(dāng)令箭，一個月才給不到一千元的工資，撅著溝子整天跑，圖個啥呢？這日子沒法過了！嗚——”
　　 周局長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勸她。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解鈴還須系鈴人。
　　 她抽出幾張紙巾遞給她，說：“嫂子，你別難過，王會計干村上的那攤子事很不容易，但他拋家舍業(yè)的也不對，我去說說他?！?br />　　 王會計正站在院里那架生機(jī)勃勃的葡萄樹下，望著翡翠似的綠葉發(fā)呆。
　　 “我說，王會計，你確實做得不對，傷了嫂子的心??！”周局長故意大聲說話，好讓里面聽見，然后又小聲說：“不能下硬茬，女人要多哄，她開心了為你吃苦受罪都感到高興，你快去做飯，就當(dāng)是將功贖罪嘛！”
　　 王會計見領(lǐng)導(dǎo)給他臺階下，心里想到：“大丈夫能屈能伸，沒啥丟人的。”他轉(zhuǎn)身從院子那方小菜園里摘了幾把蔬菜，邊在水龍頭下清洗邊說：“周局長，中午就在我家一塊兒吃飯吧！”
　　 周局長推辭說：“不了，村上安排飯了，人家把攪團(tuán)打好都在等我呢，我去和嫂子說一聲?！?br />　　 王會計媳婦握著周局長的手死活不讓走，只好在她家吃午飯了。
　　
　　 四
　　 連吃了兩大碗攪團(tuán)，周局長肚子撐得難受，就放下碗說：“走，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消化消化?！蓖滦±顟?yīng)了聲跟了出去。
　　 斜對過不遠(yuǎn)處那家是去年年底新增的貧困戶，據(jù)說情況很特殊，周局長順便走進(jìn)了院子。
　　 只見院里停著一輛小面包車，周局長疑惑，這也能叫貧困戶？
　　 聽見響動，有人走出了房間，正是戶主王黑龍。
　　 他雖然個頭不高，卻長得壯碩，留著短短的板寸，穿著短袖，露出兩條胳膊上猙獰的紋身，一邊是蛇，另一邊是蝎，領(lǐng)口下露出一片像鷹一樣的紋身，讓人望而生畏。
　　 他認(rèn)識小李，之前來過兩次，就把探尋的目光轉(zhuǎn)向旁邊年輕的女干部。
　　 小李忙介紹：“這是我們周局長！”
　　 王黑龍的眼睛亮了一下，熱情地說：“領(lǐng)導(dǎo)屋里坐，吃過飯了嗎？”他做出了請的姿勢。
　　 周局長進(jìn)到屋里，只見冰箱、彩電、空調(diào)等家電樣樣不缺。看到床上半躺著一個女人，就猜這是王黑龍的媳婦，她也就四十出頭的年齡吧，烏黑的頭發(fā)散亂地披著，許是長期服藥的原因，面色蒼白，滿月一般，身體也顯得有些浮腫。
　　 “小英，這是周局長，駐村扶貧的領(lǐng)導(dǎo)！”
　　 那個叫小英的女人靦腆地沖周局長笑了笑，說：“領(lǐng)導(dǎo)辛苦了！”
　　 周局長關(guān)切地問王黑龍：“她是什么?。俊?br />　　 “乳腺癌，已經(jīng)到了中晚期?！?br />　　 周局長有些疑惑地打量著小英，又抬頭看看墻上鏡框里的相片，照片上的她絲毫不比傳說中的貂蟬遜色，難怪王黑龍俘虜了她。
　　 王黑龍有點不高興地說：“咋，還不相信，難不成我讓她裝癌癥病人？”
　　 他一把揭去小英頭上的秀發(fā)，小英沒來得及伸手去護(hù)，一顆光光的腦袋亮在眼前，她羞愧地低下了頭。
　　 周局長吃了一驚，忙勸王黑龍：“快給她戴好！”
　　 王黑龍還不肯罷休，要掀起小英的套衫……
　　 周局長搶過去捉住了他的手，說：“我知道，乳房沒有了。”小英的眼里已噙滿淚水。
　　 王黑龍泄了氣，甕聲甕氣地說：“為給她看病，我把兩座商品房的錢都扔了，還拉了一屁股賬，大兒子還是個聾啞。你說，國家不救助，我們一家四口的日子咋么過??？”
　　 周局長嘆了口氣說：“你家的情況我會向上反映，爭取大病救助，希望你們振作起來，共同度過難關(guān)！”
　　 “我的意思是，是否應(yīng)該考慮把我們家納入低保貧困戶，有保障，我心里也就不慌了。”王黑龍咄咄逼人地看著周局長。
　　 “我盡量爭取吧?！敝芫珠L握住小英的手，安慰說：“良好的心態(tài)對于治愈疾病很重要，不能老想著自己是個病人。你要保持積極樂觀的心情，每天找點高興的事情做做，唱唱秦腔，做個十字繡呀，相信你會好起來的，醫(yī)學(xué)上的這類奇跡不少呢！”
　　 從王黑龍家出來，周局長的心情很沉重，為小英那個女人。
　　 她事后問了二組組長關(guān)于王黑龍家的事，組長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他年輕時就是個馬仔，幫人要賬，媳婦跟著擔(dān)驚受怕的，整天一個人生悶氣，聽人說他還偷著吸毒，但我沒親眼見過，可憐那媳婦，叫他毀了??！”
　　 “那院里的輛車是誰的？”周局長又問。
　　 “是他兄弟名下的車，他外出打工不在家，王黑龍隔三差五要拉著媳婦去看病，就放自家院了，但村里人不這么看，說就是他的?！?br />　　 周局長就說了王黑龍要低保貧困戶名額的事，組長搖了搖頭，“難說啊！”
　　
　　 五
　　 隔天是五一假，但按照上級的要求不能休假，幫聯(lián)干部要深入扶貧一線。
　　 周局長和同事們來到村委會，與鎮(zhèn)上包片領(lǐng)導(dǎo)、村兩委班子一起討論幫扶的事。不經(jīng)意間，周局長發(fā)現(xiàn)王會計右邊臉上多了一長一短兩條血印子！她吃了一驚，難道夫妻倆還沒和好，矛盾反而升級了？
　　 散會后，其他人陸續(xù)走出會議室曬太陽，王會計還伏在茶幾上，對著一沓表格又算又寫的，羅鎮(zhèn)長給劉書記、任主任各扔了一支煙，點著，吸了一口，瞇著眼睛說：“村上好歹也該考慮讓王會計當(dāng)個副主任啥的，那么一點工資真的太虧他了，難怪他媳婦整天跟他鬧，那么殘火！”
　　 劉書記吐了一口煙，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王會計就是有點死認(rèn)真，秋后換屆的時候要考慮一下他?！?br />　　 任主任面無表情地說：“那婆娘還是欠打！”
　　 周局長走到王會計旁邊坐下，問：“怎么，你還負(fù)傷了？”
　　 王會計似乎無所謂，“那死婆娘，晚上又嘮嘮叨叨地數(shù)落我，我頂了兩句嘴，她就像狼一樣撲上來抓我的臉……”
　　 “那你還手了？”
　　 “那還少得了！我把她也稍稍捶了一頓?！?br />　　 “不好了，有人爬上鎮(zhèn)政府的樓頂要跳樓呢，說是王會計媳婦！”鎮(zhèn)上一名干事急匆匆闖進(jìn)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王會計的臉?biāo)⒌刈兊蒙钒祝_鎮(zhèn)長、劉書記、任主任、周局長也不約而同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快去看看！”
　　 二十來分鐘后，來到鎮(zhèn)政府大門口，面包車還沒停穩(wěn)當(dāng)，王會計就拉開門跳了下去，其他人也緊跟其后。
　　 院子里已圍了密密麻麻一大群人，全都伸長脖子仰望著四樓樓頂上那個情緒失控的女人。
　　 那人不是王會計媳婦！周局長和王會計都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