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滿堂嫂(小說)
“滿堂嫂,還在下雨嗎?”我坐起來,睡眼惺忪地問。
“昨天晚上開始,稀里嘩啦下了一夜,現(xiàn)在終于停了?!睗M堂嫂把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床頭柜上,隨后,雙手交叉呆立在窗前,透過窗玻璃望著雨后的鉛灰色的天空。
我穿衣下床,習(xí)慣地端起杯子揭開蓋,喝口熱氣騰騰的茶。隨著呼呼的風聲,我瞟一眼窗外,好家伙!窗外的大樹被凜冽的寒風吹彎了腰,山那邊團團黑云疾馳,向北而去。
蓋房子上大梁,這是我家今天的大事。按習(xí)俗,上屋梁時要大擺宴席的,宴請各位師傅和幫工,不過,要是有大雨就不能上屋梁了。
“天氣這么壞,梯田要遭殃了?!睗M堂嫂悲天憫人地看著天色,好一會才轉(zhuǎn)過身對我微微一笑,我知道,就像這幾天來的每一個早晨一樣,她又要和我聊上幾句。
滿堂嫂是在一個月前被我娘請來幫廚的,我家蓋新房,動土運磚拉水泥,木匠泥匠和幫工,吃飯的人自然不少,加上家里的人,合計二十多口人吃飯,做飯當然需要一個幫廚,而勤勞熱心的滿堂嫂是最合適的人選。
滿堂嫂本名叫周桂花,是一個身材硬朗的婦人,五十來歲的年紀,一年到頭總愛穿一身藏青色的衣服。聽我娘說,打她嫁給滿堂叔,隨夫的尊稱就伴著她,大人叫,孩子叫,都叫她“滿堂嫂”,她的真名倒像被人遺忘一般,而滿堂嫂對這一切毫不在意,好像她就認“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個理兒,誰叫她,她的臉上總是微微一笑,跟著應(yīng)一聲。
“虎子有消息了吧?”在滿堂嫂的絮叨中,我終于找到了問話的機會。
聽到這句話,她的眼里仿佛立刻露出一種自豪和期待的復(fù)雜表情。她走到我的身邊,用神秘的口吻急不可待地告訴我:“虎子!你說虎子吧?怎么會沒有消息呢!他在南邊混得相當不錯,聽說在一個玩具廠當主管,是工廠的小頭頭呢!”
“那就好!”我點頭,心里感到欣慰。
虎子曾是我的學(xué)生,性格內(nèi)向,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由于他的性格過度安靜,使我不得不多關(guān)注他一些。自從我調(diào)到市里任教,再沒見到過虎子,沒想到這次寒假回家,在家里遇到了他的母親。我知道,虎子是獨子,是滿堂叔和滿堂嫂三十多歲才盼來的,一生下來夫妻二人就寶貝得不行??苫⒆游鍤q的那一年,滿堂叔得了一種怪病,渾身瘙癢,是被自己的手指甲撓抓后皮膚感染潰瘍,因拖延醫(yī)治以至血膿成漿,化為了敗血癥,沒幾天的功夫就撒手人寰了。中年喪夫,滿堂嫂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咀嚼痛苦,而是一門心思含辛茹苦種地種菜,拉扯虎子,供他衣食,供他上學(xué),還供他上了市里響當當?shù)募夹?,可是,技校一畢業(yè),虎子就去南邊打工,這一走就是兩年。
“滿堂嫂,虎子給你打電話了嗎?”我問。
“方姑娘,你知道的,這山溝溝里信號不好,怎么打得通??!”
是啊,外面的世界都有十分便利的網(wǎng)絡(luò),可這山高水遠的僻壤之地還在望網(wǎng)興嘆。我又問:“那他的消息……是他寫信告訴你的?”
“是??!”她停了一會兒,兩眼無神地盯著地板,“虎子是個很有孝心的孩子,給我寫了好些信呢!他給我寄錢,給我寄東西,讓我想吃啥就吃啥,別吝惜錢,還讓我別受累……”
“這就好?!?br />
我點頭,她卻嘆了口氣,說:“可現(xiàn)在,兒子和我天各一方,有誰能替我照料他呢!他吃得慣嗎?睡得好嗎?他睡覺總磨牙,別人會不會……”
“他都是大人了!”我忍不住打斷她,“你應(yīng)該聽兒子的話,照顧好自己?!?br />
聽到我的話,她有點緊張的臉色緩和過來,瞇起眼睛看看我,淡淡一笑。
“他應(yīng)該回來看看你才是?!?br />
“方姑娘,我還沒有告訴你呢,他說了,不混出個人樣,不發(fā)財,就不回家?!?br />
“什么叫人樣?能自食其力,能天天向上,這就是人樣!”
我還想說,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晚年孤苦伶仃的,生病時端茶遞水的人也沒有,這可真不好受??晌也桓矣|動她的那根神經(jīng),只能在心里默默期望著。
“唉!”她的臉有些變顏色,一下子灰暗了許多,用憂郁的目光注視著我,隨后苦笑了一下,說:“怪我,怪我啊!但凡手上有幾個錢,虎子也不至于背井離鄉(xiāng),跟山柱他們?nèi)ツ线叴蚬ぃ菐图一锇涯线呎f得天花亂墜,弄得我這兩年一直受著煎熬,看不到兒子,摸不到兒子,不知他在何方,每天過得怎樣……”
她還想往下繼續(xù)說,可是喉嚨哽住了,繃緊了不住哆嗦的嘴唇,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奪眶而出,順著滿是皺紋的面頰滾滾而落,最后泣不成聲……
“他,在那邊,遠在山外的天邊吶,我呢,留在這兒像孤鬼……有一天像一條狗死去也沒人知道……”
她雙手合十抱在胸前,樣子像虔誠祈禱似的,隨后一轉(zhuǎn)身匆匆走出門去。她不斷抽搐的臉沖著地面,顫巍巍的頭縮在兩肩之中,讓我看了不禁心酸。
一周過去了,我除了去野外走走,每天都埋頭在老房子的窗前準備我的晉級論文。這天早上,冬日的陽光從敞開的窗戶里射進來,真是難得的好天氣。對面的山上飛鳥啾啾,應(yīng)和著屋檐下燕子的呢喃,為明媚的陽光歡欣鼓舞著。我好像嗅到了菜地的氣息,那是青翠的葉兒混合著泥土發(fā)出的味道,還有野草的芬芳,這一切浸透了我的肺腑。
突然,我感到房門被輕輕推開,身后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是滿堂嫂來了。我回頭,看見她腋下夾著一個小包,兩眼透著異樣的神采望著我,緩緩走到我跟前。
“滿堂嫂,有事嗎?”
她點點頭,雙唇抖動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急著告訴我,“我今天……今天收到了虎子的信!”
“哦!”
迎著從窗外射進的強烈陽光,我看到她的臉色顯得憔悴、蒼白,她眼圈發(fā)黑,眼里的血絲清晰可見。她的嘴角掛著難解的微笑,湊到我的耳邊神秘地說:“方老師,請你給我念念,他都寫了些啥?”
她今天不叫我“方姑娘”,而改口叫我老師,我意外地看著她,示意她坐下,她坐到了桌邊的圓凳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手伸進懷里去掏什么,好一會兒終于掏出一張折疊的紙,小心翼翼地遞給我,帶著請求的口氣說:“這是虎子的信,請你給我讀讀吧!”
沒有信封,我打開這張皺巴巴的紙,潦草的字跡這樣寫道:
娘,我在這里一切都好,請你不必掛念!山里的電話打不通,我只能寫信給你,這封信主要是告訴你我就要回家了,等手上的活兒干完,我就可以領(lǐng)到一大筆錢,我就乘火車回家,那時,我們母子就可以團聚了!
娘,我很想你,日思夜想,等我見到你會好好伺候你,陪陪你的!
等著我回家吧!
愛你的兒子:虎子
當我慢條斯理地大聲讀信的時候,滿堂嫂一直雙手托腮,胳膊肘放在桌上,她緊鎖著眉頭,唇邊依然掛著一絲微笑,宛如一個戀人沉浸在甜蜜醉人的夢境之中。
信讀完了,我把珍寶般的那張皺巴巴的紙遞給她,高興地說:“好啊,虎子就要回來了,他心里惦記著你,看來,他還是有孝心的嘛!”
“他是很有孝心啊!”她瞪著眼睛看著我說?;蛟S想兒子想得苦了,她說話時兩眼呆滯無神,只是眼里充滿著固執(zhí)的神情?!八亲钣行⑿牡暮⒆?,你瞧,這是他給我寄來的東西!”說著,她急忙打開那包東西,我拿起來一看,是一塊暗綠格子的布料和一條大紅的圍巾。從質(zhì)地上看,布料真一般,摸起來既不是棉麻,也不是綢緞,應(yīng)該就是略微厚實一點的化纖品,而紅色的圍巾,除了顏色紅得不正,還顯得薄了些,在這山溝溝里根本就抗不了風寒。
我琢磨布料質(zhì)地的時候,滿堂嫂一直注意著我的表情,神色顯得有些緊張,好像等著我對她兒子的評判。從她看布料時眼神,我知道她很喜歡這兩樣?xùn)|西的。
我能打擊她嗎?不,我應(yīng)該讓她高興?!斑?,很漂亮,都很不錯的!”
她舒了口氣,我說出了由衷的話:“不管怎樣,虎子快要回來了,這可是大好事啊,祝福你,滿堂嫂!”
“是?。∈前?!”她應(yīng)聲答道,兩眼噙著熱淚,“他就要回家了,就要回家了!”
滿堂嫂走了,像往常一樣急匆匆地走了,走幾步一回頭,朝我揮揮手,還晃動著手里的小包裹,宛如那是她多年的心血換來的寶貝似的。
家里的新房基本竣工,而我的論文也接近尾聲,只是還需要去市里圖書館查證一些資料。臨行前,我發(fā)現(xiàn)總不見滿堂嫂的身影,問母親,她告訴我滿堂嫂這幾天都沒來幫廚。我想,可能她在家收拾,等著兒子回家吧。
我從市里回山村的這一天,離滿堂嫂讓我看信也就一周的工夫?;貋淼穆飞?,在村口看見一群人圍在老槐樹下,議論紛紛。
“出什么事了?”我站住了問,大家給我讓出位置,神情很憂郁。
“方老師……”李三姑向我湊近一步,“滿堂嫂快不行了!”
“她怎么了?”
“她病了幾天了?!蓖跎┙舆^話,“其實,她早病了,你可能不知道,她本來是一個很剛強的人,可這幾天不是坐在田埂上,就是坐在小河邊,神情怪怪的,她的手上總抱著一個小包裹,逢人就說‘虎子快回來了,你來看,這是他寄給我的東西!’”
“她總讓人讀信呢!”李三姑又接過話,“我給她讀過,翠蘭讀過,隊長讀過,好多人都讀過……唉,她就像走火入魔,一定是精神失常了?!?br />
“是的?!贝涮m憂愁地望著我,聲音更低沉了,“一到別人讀信時,她可高興了,兩眼放光,盯著你,直愣愣的……天哪,想起來都瘆人!前天,隊長把醫(yī)生請來給他看病,可她不肯聽醫(yī)生的,偏說自己沒病,也不吃藥,還對醫(yī)生喋喋不休地說她的虎子,就在昨天晚上,她……”
“她怎么了?”我感到胸口吃緊,有些透不過氣來。
“她下不了床了!醫(yī)生說她得了抑郁癥,還有心力衰竭什么的?!?br />
“翠蘭,你快帶我去看看她!”這個消息讓我大為震驚,我一刻也不能等了。
我和翠蘭匆匆來到滿堂嫂家門前,一眼看見大門檻上坐著一個身披軍大衣的老人,這人見了我,畢恭畢敬地站起來,叫了一聲“方老師”給我讓了讓。我一時想不起老人是誰,朝他點點頭,跨過門檻直奔臥房。
滿堂嫂的臥室十分簡陋,昏黃的房間點著一支蠟燭,燈光搖曳,幽幽之火帶著一股陰氣折射到床上,她仰躺著,一動沒動,我望一眼,天哪,她的臉怎么會如此蠟黃、憔悴,那上面分明已罩上了死亡的陰影;她眼睛半睜,迷糊地凝視著什么地方;她緊閉的嘴唇,就像隱忍著說不盡的憂傷??匆娢襾砹?,她抬起瘦骨嶙峋的雙手,對著我不停地晃動,仿佛是要把什么寶貴的東西給我看。
“滿堂嫂,我來看你了?!蔽覐澭p聲問:“你還認得我嗎?”
聽到我的話,她的嘴唇動了動,有氣無力地在枕頭上把臉朝我這邊靠了靠,我看她很費力,便搖頭作罷,不想讓她勞神,可她還是艱難地抽動著嘴唇,似乎已經(jīng)在講述著什么秘密了。我什么也聽不見,于是蹲在她的床邊,以鼓勵的眼神望著她。望著望著,看見她的身子在被窩里輕輕扭動了一下,她的嘴唇蠕動,發(fā)出喃喃的聲音:“虎子……虎子……是你嗎?你總算回來了!”
她不認得我了!她的聲音好像來自天國,氣息微弱,眼光迷幻,斷斷續(xù)續(xù)。
“孩子!你過來……讓我摸摸你……”
我把手伸給她,她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緊緊地拽住,我感到她有一股突發(fā)的力量。
“你怎么……怎么那么瘦,那么小?。堪?!變了啊,變得不像你了……靠近娘……你又要走嗎……別走,走了就見不到我……別走……別走……”
這段話剛說完,她的喉嚨里一陣咕嚕聲,接著嘶啞地大叫一聲“虎子!”深深地嘆了口氣,隨后手一松,又一動不動,無神的雙眼半睜著,凝視著那虛妄的幽幽之處。
“醫(yī)生來了嗎?”我口干舌燥地問,站起身來,卻發(fā)現(xiàn)門口那個穿軍大衣的老人已經(jīng)湊到我身旁,我突然想起這老人家好像是山根的父親,山根是村委會的,他還有個弟弟叫山柱,也在外地打工。
“您是山根爹?”
“是啊!我和滿堂嫂是鄰居?!?br />
我從山根爹軍大衣內(nèi)脖頸處潔白的內(nèi)衣領(lǐng)上,看出這是一個生活無憂的老人。他低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滿堂嫂說:“醫(yī)生來過了,他說沒治了,讓準備后事?!?br />
“唉,她怎么就不多等幾天呢,虎子就要回來了呀!”
聽了我的話,老人不停地搖頭,臉上露出難過的神情,“你說虎子會回來?別信哦!這是她在安慰自己??!”
“怎么會呢?她親口告訴我的,那封信我也看見了。”
“方老師,你不知道吧,這一切全是虎子的罪過!”
“什么?可不能胡說??!”我指指床那邊,說:“她聽得見呢!”
“我沒胡說,這是真的!”老人嘆了一口氣道:“自從虎子到南邊去了后,就不再記得還有個苦命的娘了!”
“為什么???難道他的良心真讓狗吃了?”我說著,氣不打一處來。
“唉!”山根爹嘆口氣,“你不知道,他在外面交上了壞朋友,欠了一屁股債,賭債!”
“您是怎么知道的?”
“山柱的公司離虎子不遠,他上次回來說的?!?br />
“可是那些信,還有寄回來的東西……”
“說來話長,那些都是按滿堂嫂的心愿,我替她辦的。信,是她讓我寫的,那布料什么的,是她用自己種菜的錢在鎮(zhèn)上買的,為的是不讓人懷疑她的兒子忘恩負義,是個不孝之子。她把虎子看成她的命根子??!由于過度傷心、心神煎熬,她都神經(jīng)啦!”
“那我們趕快把虎子找回來吧!”
“前天,隊長已經(jīng)給虎子的廠里打了電話,虎子不在單位,他的朋友說一定轉(zhuǎn)告的?!?br />
說完這番話,山根爹搖著頭,慢慢走到了大門口,又坐到了門檻上,他凝望著遙遠的山那邊,那焦慮不安的神情,仿佛在擔憂著他的兒子山柱,會不會也像虎子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