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回家(小說)
看到車窗外那熟悉的景物,二柱子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十年了,自己終于回家了。一個人在外拼搏的時候,即使再苦再累,即使受了再大的委屈,都不曾流過淚??墒谴藭r此刻,他的眼睛卻有些濕了。十年的艱辛,終于換來了今天,終于可以讓年邁的母親過上幸福的日子。為了讓這一天早些到來,十年中,他從來沒有回過家。
車停在了村口,二柱子從行李架上把買給母親和哥哥嫂子的禮物一樣樣拿下來。東西實在太多,在好心人的幫助下,好不容易下了車。
村口沒有翹首企盼的母親的身影。因為在他離家的時候,村里還沒有電話,所以他聯(lián)系不上家里。只有在每月向家里寄錢的時候,母親才會知道她的小兒子還平安。母親不知道他今天會回家,不然一定會來這里等他。
走進了熟悉的村莊,一草一木都讓他感到親切。道旁向他狂吠的土狗,在他看來,都是對他回家的歡迎。
終于看到了家門,可是歡喜的笑容卻凝結(jié)在了他的臉上。大門旁掛著長長的,用繩子拴著的黃紙,顯示著家里有人去世了。那長長的一大串,顯示著過世者的年紀(jì)。家里只有母親才會……
“娘,娘……”二柱子扔掉了手中的東西,瘋了一樣往家跑。他希望自己猜錯了,畢竟十年了,也許母親和大哥已經(jīng)不住在這里了。院門沒有關(guān),院子里人來人往。他沖進了院子,沖進了屋。屋子里熟悉的一切明明白白告訴他,這里是他的家,沒錯的。
他扶著門框,搖搖欲墜??粗l`在地上的母親,旁邊帶著孝帽,跪在地上的大哥梁子和一個同樣一身孝服的女人。他知道他騙不了自己了,母親走了。那個沒享過一天福的母親,在她的老兒子回來之前,走了。
“娘啊!娘??!”二柱子撲倒在娘的身邊,嚎啕大哭。屋里一陣慌亂。
“呀!二柱子回來了!”二姨從炕上撲下來,一邊用手捶著二柱子一邊哭罵:“你還知道回來,你還知道回來,你娘天天盼著你回來,盼得眼睛都瞎了也不見你回來,你娘都走了,你咋就不能早一天回來,一天也好啊!”
“大姐,你睜開眼看看,你老兒子回來了,他回來看你了!”二姨的哭聲撕心裂肺,一屋子的人都哭了。
二柱子抓起母親的手,手上滿是厚厚的繭子。那一年,他十六歲,母親再也供不起他上學(xué)了。家里太窮,哥哥還沒有說親,沒有姑娘肯嫁過來,他決定出去闖闖。母親舍不得,但又沒辦法。就用這雙滿是老繭的雙手,連夜給他做了一雙鞋,一件小褂子。又用一條破到不能穿的褲子,給他縫了一個小挎包。第二天,母親把家里僅有的兩個雞蛋煮熟了,和兩個餅子一起,用布包好,給他放在挎包里。又拿出東挪西借的九塊五毛錢,揉成一小卷,放在他的手里,含著淚,送他去了村口。車開了,母親突然跑起來,腳步有些蹣跚。一邊跑一邊揮手,一邊哭一邊沖他喊:“柱子!如果外邊太苦太累就回來?!彼杨^伸出窗外,向母親揮手告別。母親太累了,跑不動了,用雙手支撐著僵硬的腰,站在那里??粗嚢阉膬鹤永吡耍钡娇床灰娏?,母親還是不肯走。
哥哥梁子過來,扶起了已經(jīng)哭得起不來的柱子。嫂子也扶起了二姨,坐回到炕上。梁子有些木訥,從小都是柱子拿主意,這時也不例外?!爸樱憧丛蹕屵@后事咋辦?”
“大辦,只要是葬禮上該有的咱都要有,而且全要最好的,咱不怕花錢,錢我出。”
想到母親一輩子窮困,本來自已這次回來就想讓母親過上好日子,結(jié)果還是晚了,他一陣陣揪心地疼。
“不用,家里有錢,你這些年寄回來的錢還有不老少。本來想翻蓋新房,但是娘不讓,說你離開家這些年,如果蓋了新房,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br />
“你娘沒白疼你,讓你娘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走,也讓她臨了臨了,風(fēng)光一回。”二姨又哭了。
二柱子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他錯過了娘的一生,他再也沒娘疼了,從母親去逝那一刻起,他就成了沒娘的孩子!這是什么也彌補不了的。
“枝兒!把錢拿出來,給咱娘辦喪事?!绷鹤酉蛳眿D兒說道??伤b作沒聽到,還偷偷掐了丈夫一下。正好被柱子看到,心里一陣難過。
“不用,我拿錢回來了,辦喪事就用這個吧,你們的錢留著蓋房子?!敝幽眠^背在身上的,那個當(dāng)年走的時候母親給他的小挎包。從里面拿出一摞錢,百元大鈔,整整五沓,屋里一陣抽氣聲。
“這么多,咋花得了?”嫂子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柱子沒有看她,對著梁子說道:“五萬塊,都花掉,讓咱媽到了地下,再也不愁錢花,再也不用出去借錢了!”
夜深了,眾人都去休息了,只有哥倆在娘的靈前守著。柱子讓哥哥也去歇會,他想一個人陪娘待會。這是他能陪娘的最后一個晚上了,他有很多話想和娘說。
抓起娘那已經(jīng)僵硬了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淚水一滴滴地順著臉,滑到了母親冰冷的指尖。再也抑制不住,他跪在母親身前。一邊“咣咣”地磕頭,一邊嚎啕大哭,“娘啊!娘!兒子不孝??!咋就沒早些回來,兒子讓錢迷了心??!忘了娘?。鹤邮莻€畜生?。 敝右贿呎f一邊狂扇自己的臉?!皟鹤涌傁攵鄴晷╁X,讓您老也過上幾天好日子,兒子千算萬算,咋就沒想到娘的身體……娘!兒子錯了??!兒子對不住您老??!”
二姨走了進來,坐在柱子身邊??粗稍诘厣系慕憬?,也哭了,邊哭邊對柱子說道:“自從你那年走了,你娘就擔(dān)心你。你太小,她怕你累壞了身子,可不讓你走,在家里又實在沒有辦法。你娘就天天去村口張望,希望你能早點回來??赡氵@一走就十年,她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二姨哽咽得說不去下了,二人就坐在靈前一個勁地哭。
柱子媽出殯那天,隊伍浩浩蕩蕩。飄飄揚揚的紙錢落在地上,厚厚一層,凄涼的嗩吶聲嗚嗚咽咽,傳出老遠。十六個人抬著厚厚的棺材,走不多遠就得換人,抬著花圈的人排出老遠……
人們都說柱子媽有福氣,后事辦得隆重,體面。
柱子把給母親買的東西都釘進了棺材里。母親腿不好,他給買的帶凳子的拐杖;母親腰不好,他給買的按摩器;母親腳總疼,他給買的洗腳盆……
最后,他把給母親買的手機放在母親手里,里面只存了一個號碼,是他的。母親想他了,再不用去村口了,母子倆可以打電話了!
柱子來到村口,他背著小挎包,上了車。挎包癟癟的,沒有餅子和雞蛋了。車開走了,車外再也沒有了奔跑的母親。他也沒有回頭,因為母親走了,這里再也不是他的家了。不知道為什么,他想起了嫂子掐大哥的那一下。
車上的電視正放著廣告,小女孩偎依在奶奶懷里。甜甜地說道:“奶奶!等我長大就讓您享福!”下邊兩行字:“別讓等待,成為遺憾!”柱子用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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