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 離婚 (小說)
這幾天,徐家村爆出一個大新聞,徐老蔫要和小翠離婚!
說誰離婚,村人都不當回事。但打死村民們也不會相信老蔫會離婚。誰不知道他從小就是個悶葫蘆,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因此經(jīng)常受別的孩子欺負,他頂多瞪兩下那牛蛋眼以示抗議。小學(xué)六年中學(xué)三年,老師楞沒聽他吱聲過。甚至老師在課堂上提問他,他也不出聲,木撅子似地戳著。
老蔫初中畢業(yè)后在村里踏踏實實摸起了牛尾巴(那時還是牛耕田犁地。)人家牛把式干活時能吆喝出抑揚頓挫的調(diào)調(diào)來,別說老牛會支楞起耳朵悠然自得地聽,就是那些花容月貌的姑娘小媳婦也聽得忘了手里的活計。
老蔫不會吆喝。但武大郎玩夜貓子,什么人玩什么鳥,就有一匹黑犍牛和老蔫配合得很默契。那頭牛不服別人的管教,吆喝對它那才真是對牛彈琴,絲毫不頂用。偏偏老蔫走到跟前,那牛興奮得眉眼都帶笑,尖耳朵轉(zhuǎn)圈地晃悠著,小尾巴左右搖擺。如果它是個人,估計早迎上去,給老蔫個牛抱了。
老蔫不會吆喝,可他將牛鞭子使得出神入化。他那鞭子從不沾犍牛的身子,長鞭如蛇,在空中挽出個花來,“啪”的一聲脆響,那牛便抬起蹄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白?,再一聲脆響,牛又乖乖地停下,比長官對士兵的號令還管用。一人一牛搭檔珠聯(lián)璧合,犁出的地平整細膩,都不用再耙一遍。那些吆喝號子唱得再好,活兒卻干得粗糙的,只不過是花拳繡腿罷了。
老蔫不惜力,村里分派的活兒有沒有人監(jiān)管他都一樣干。別人瞅著村里管事的不在會偷懶,在的時候會一遍遍地跑茅房,懶驢上磨尿屎多。他不,總是不吭不氣地干活。但是,他的工分卻不是最高的,頂多比那些老娘們略略高那么一點。氣得他娘掐著腰罵:“欺負人哪,欺負我家二子是沒嘴葫蘆?活干得最多,工分最少,講良心不?”罵雖罵,她不敢指名道姓的罵,因為徐家村是一家村,村上百來口人還沒出五服呢,罵出難聽的來,說不準誰出頭,薅了她頭毛,鞋底子伺候臉面,她還沒處伸冤去。所以,浮皮蹭癢地罵兩句無濟于事,那工分依舊是低人一截。
盛夏,大田耪地的人們干完一陣活,地頭尋陰涼歇息,女人們籃子里摸出針線活,一邊做活計一邊家長里短地聊,男人們早一溜煙撲進池塘里,上下無布絲得在水里翻騰。水面上被太陽曬得溫乎,水底卻是沁涼沁涼的,身子泡在水里,那股沁涼透進皮肉,將燥熱一點點擠出去。浪里白條們嬉戲打鬧,掀得水花四濺,驚得游魚亂竄。
村里話最多的順子游到貼著池塘邊正往身上撩水的老蔫身旁,冷不防手順著胸前往下滑到下腹,怪叫一聲:“哎,大伙兒來摸摸,老蔫的家伙能派上用場嘞?!贝蠹以诩凹绲奶了镎痉€(wěn),抹一把臉上的水珠,笑呵呵地看向老蔫。老蔫的臉像一塊紅布,狠狠瞪順子一眼,突地轉(zhuǎn)過身不搭理。
這一幕在男人們不算什么,脫光了一個熊樣,沒什么稀奇??墒牵@句話恰巧被蠻二嫂給聽見了。
地頭大樹和池塘有一段距離,本來池塘里發(fā)生的事那邊是聽不到也看不到的,偏偏蠻二嫂早上喝多了稀粥,此時尿急,瞅瞅遠近沒有能遮擋的去處,只好鉆池塘邊的蘆葦?shù)匦〗饬恕L磷永锏娜怂龥]瞭見,話卻是聽得清楚的,好容易忍住了笑提起褲子回到大樹下,就把這回事給廣播了。
三個娘們一臺戲,湊一堆兒更是騷得很,你一言我一語就聊開了老蔫。這個說:“老蔫不過是不愛說話,頭腦又不憨不楞的,男人的本事又不比別人少。”
那個說:“好像你驗查過似得,你就知道他那本事?”
兩個掐起來,不是惱了的那種掐,嘻嘻呵呵,你撓一下她的腋窩,她掐一把你的大腿。
不過,這個話題道出了一點,就是大家眼皮子底下的老蔫長成大小伙兒了,該說個女人了。
老蔫的嫂子淑蘭將針錐尖尖在頭上劃拉兩下(這樣再扎鞋底子時候因針尖有了腦油而順滑),朝姊妹娘們掃尋一圈說:“對哦,咱家老蔫是到了娶親歲數(shù)了,大家娘家親戚里有相識般配的給說合說合,保個紅媒積個德也是好事啊?!贝蠹艺?jīng)起來,各自在腦子里搜摸,哪里有合適的姑娘。
老蔫不愛說話,但老蔫人長得不賴,耙齒小伙兒條條順順,面皮白白凈凈,濃眉大眼懸膽鼻,不比誰差,家里父親死得早,和老娘、哥嫂一塊過日子。淑蘭攛掇大伙兒給說個小嬸兒也是有私心的,老蔫一天不成家,這個家就要攏一堆兒過,分不得。如果老蔫成家了,婆婆順理成章就是跟幺兒過日子的,她們夫妻單過還不要吃香喝辣?她心里總以為老蔫娘倆占了自己便宜,其實老蔫出的力干的活最多。
幾天后,果然有媒人來徐家說親,說得是杜莊的小翠,年齡比老蔫小一歲,整二十了,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是村上徐天明的妻侄女兒。小翠一年要來姑姑家?guī)谆?,老蔫娘是見過的,便和兒子說:“二啊,小翠那姑娘村上許多人都見過,長得挺水靈的,娘看不錯,差不多就行,只怕人家嫌你沒嘴呢?!崩夏钀瀽灥卣f:“娘說行就行吧?!?br />
說好日子下訂,媒人去女家過的禮,包了八樣時新果子,給了六千六定親禮金。鄉(xiāng)下時興的都這個價碼,女家也沒什么不妥的話。
秋后,老蔫穿戴齊整跟著媒人去小翠家,兩個年輕人的生庚八字早已請陰陽先生合了吉日,這次就是來說準迎娶日子的。
小翠的媽不是個凡人,看眉眼就是個厲害主兒不好說話。她挑剔地打量一番女婿,皺了皺眉,人家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那是講女婿有眼色知進退,小嘴巴巴地能討丈母娘喜歡,才會越看越歡喜。你想啊,老蔫那頭低的幾乎夾褲襠里,一個屁都沒放,讓人家歡喜哪門子?
小翠媽從女婿身上移開眼,和媒人做買賣一樣談起了條件,她掰著指頭說:“養(yǎng)大個女孩兒不容易,我十月懷胎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大她,供她念了幾年書,就是替別人養(yǎng)的女兒,我要幾個錢不算過分吧?眼下不都興這個?多我也不要,少也不行,兩萬,催妝衣服鞋襪見樣兩套,戒指項鏈人家有咱也得有,三轉(zhuǎn)一響就免了,折錢我們自己買吧?!?br />
媒人知道如今的價碼,也對女家討價還價的場面司空見慣,除了和小翠媽敲定了上車下車禮是包個一千外帶個硬幣的紅包,取其“千里挑一”寓意,倒也沒有異議。老蔫一邊聽著兩個女人牲口行論價一樣說話,一邊想著這二十多年就沒見過的那些錢要從自家拿出,臉上一陣抽搐。他知道自己的家底,那些工分掙得只夠分口糧的,油鹽火耗還要雞屁股里去摳,十來只母雞下的蛋,一家人何曾吃過一個?都聚了拿集市上賣了買生活必需品。哪里尋摸出這筆巨款?
再難,媳婦要娶,眼下行情就這樣,你拗著來,除非安心一輩子打光棍。老蔫媽苦著臉,娘家走了一趟,求親告友拜門子,總算是湊齊了娶親花費,欠下一大筆債,定親、娶親這么多錢,大媳婦淑蘭不高興,嘴里唧唧歪歪說婆婆偏心男人憨傻。說欠下的債誰花的誰還,新娘子過門來就要分家,丁是丁卯是卯,咱不當那冤大頭。
小翠娶到家了,新婚情濃時小翠對老蔫約法三章:你那蔫樣,拿不起放不下的,以后家里外頭要聽我的。村里拿不到錢咱出去做小工,跟上建筑隊提提泥兜干倆月跟上村里干一年。賺的錢我來保管,婆婆歸兩家輪流養(yǎng),分家了哥那邊也甭想躲清凈。兒子不是你一個。
老蔫無語,聽小翠指揮,錢交她管,這都無所謂,反正自己也沒管過錢。但老娘往外推似乎說不過去。鄉(xiāng)下有不成文的習(xí)俗,弟兄成家分開單過,老人大多跟小兒子過。這剛結(jié)婚就不想要老娘,豈不是讓人家說:灰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他想反駁,但看到小翠那剛經(jīng)過一陣瘋狂后紅撲撲的俏臉,到嘴邊的話立時飛到爪哇國去了。
幾番交涉,哥哥嫂子同意了老娘一家一月輪著過,嫂子背后還叨叨,抱怨今兒盼明兒盼,盼著兄弟娶親,卻盼來個攪屎棍。老蔫娘一聲聲嘆氣,想起過世的老頭子,扯起衣襟擦抹昏花的淚眼。
一家一月,輪到誰家,做兒子的把娘的鋪蓋卷兒夾在腋下拿到自個兒家,老娘拖著沉重的雙腿跟了過去。去哪家,便在哪家做家務(wù),伺候雞貓狗兔,園地里澆水拔草,別想光吃不干享清福。
寒來暑往,一晃多年,老蔫媽已是風(fēng)燭殘年老眼昏花,月頭月末,老人拄著一根槐木棍往返于兩個兒子家。此時,已是改革開放年代,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領(lǐng)略外面的風(fēng)光,不再面朝黃土背朝天掙那幾個不值錢的工分。
老蔫和哥哥的孩子外出,他們成了留守人員,守著沒有多大改善的鄉(xiāng)村祖屋,繼續(xù)日出日落的平淡生活。這一天,老蔫家來了親戚,是嫡親的娘舅。這個小舅舅比老蔫哥哥大不了幾歲,身子骨還蠻壯實的。閑在家里沒甚事,來外甥家看看老姐。
老蔫家中晌做的面條,炒了葷素四個菜,爺倆喝了半瓶子高粱酒,喝得臉紅紅的上了幾分酒意。老蔫媽坐一旁陪著兄弟吃飯,那神情有些怯怯的,手腳似乎都不知往哪擱才是。盤子里的菜吃的七零八落貓狗傷心。外甥媳婦小翠端上三碗面條,面條是青南瓜條炸的湯,老蔫和舅舅的碗里,看上去一層青瓜條,老蔫媽的一碗?yún)s是滿滿的白面條。舅舅暗暗點了下頭,心說:看來人言不可信哪。早聽說外甥媳婦是個刁蠻不孝的,對婆婆不好,看來不是那么回事。今天自己親眼見了,外甥媳婦給老姐姐盛的那滿滿當當?shù)陌酌鏃l。
他拿起筷子插進碗里,想抄個底免得面條坨了,這一抄不打緊,原來碗底有乾坤。青瓜條只是薄薄一層,底下的都是面條。他怔怔地看了看外甥,又看了看姐姐,突然抄起筷子在外甥碗里撥拉幾下,和自己的一樣,碗底都是面條。再去姐姐的碗里攪攪,頓時一股怒火沖上腦門。原來,姐姐的碗里是外面光,幾根面條下,全是青瓜。
舅舅把筷子使勁往桌子上一拍說:“混賬,就差你媽一碗飯是嗎?一碗瓜條蓋幾根面條,給誰看哪?這是我來了你們這樣,我不在還有你媽上桌吃飯的份?二子,你那面條吃得下去嗎?你不怕噎死?”
舅舅的話讓老蔫無地自容,他看到舅舅翻騰幾個碗里的面條,他也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他頭一次對小翠發(fā)了威:“杜小翠,這是咋回事?你搞得這是啥名堂?”小翠滿不在乎地說:“什么啥名堂?老年人多吃瓜菜血不會厚,對身子有好處,有這飯吃就不錯了,還挑剔?!?br />
老蔫媽一旁噙著淚水不敢吭聲,布滿皺痕的嘴唇翕動著,她想在兄弟面前說什么,又不敢說。她知道,即使不說什么,今天這事等兄弟走了自己也沒有好果子吃。
舅舅冷笑一聲:“原來人家說的都是真的,二子,看看你媽這身穿戴,現(xiàn)在要飯的也比她強,看她那身上還有幾兩肉?你們就是這樣對老人?虧心不虧心?你們自己不會老嗎?”說完,拉開身后的椅子,飯也沒吃回家去了。
屋子里,一個坐著,兩個站著,坐著的滿臉悲愴,站著的,一個擼臉寒霜,一個惱羞成怒。小翠說:“都怪你個老不死的,就在你偏屋凳子上吃唄,偏跑堂屋來現(xiàn)什么眼?不是你,我們能被你弟訓(xùn)一場?”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小翠捂住臉吼起來:“徐老二,你敢打我?”
“就打你了,打你個忤逆不孝,打你個蛇蝎心腸,你媽才是老不死的,你才是真現(xiàn)眼。這些年你像只螃蟹張牙舞爪的我都忍了,你對媽那樣我心里疼也沒對你說什么??傄詾槟阋彩亲瞿锏娜肆?,有一天你會知道自己做的不對,可你狗改不了吃屎,變本加厲虐待我媽,今天我就叫你知道知道,老虎不發(fā)威你別拿我當病貓?!?br />
小翠幾把扯亂頭發(fā),歇斯底里道:“好你個徐老二哩,我給你養(yǎng)兒生女,伺候你老的小的,今天你敢打我,敢數(shù)落我,你反了?老娘今天不過了,不拼個死活沒完。”
老蔫說:“對,我今天就反了,是你把我逼上梁山,用不著拼個死活,離婚?!?br />
老蔫 把被子抱到偏屋,在娘的床前搭了個板鋪,娘認定自己惹了禍,致使兒子媳婦不和,抖抖索索地趕兒子回屋。老蔫說:“媽,別趕我也別勸我,這種女人不能遷就,媽,這些年兒子做得不是人啊,我怎么就能放任她糟踐媽呢?如果不是前幾天徐川給我看那大孝的報告視頻,我還不能看清自己這些年活得窩囊,活得混賬,烏鴉反哺羊羔跪乳,我連禽獸都不如嗎?我要休了她?!崩夏枵f著哭著,臉上掛滿了淚水,順著溝溝褶褶往下淌。
村里人說,老蔫這回來真的了,那娘們是該好好治治。可是,老蔫那性子這輩子軟不拉幾的,這回能發(fā)威就是稀奇了,這把火能燒幾天?還不是最后遞上降書降表俯首稱臣?
錯了,大家的估計都錯了,老蔫這回真的是做男子漢了,無論村里誰來說情,無論哪個孩子硬泡軟磨,老蔫咬定了離婚不撒嘴。他把娘的鋪蓋抱到堂屋大床上,領(lǐng)著娘去了一趟縣城,從上到下給娘換了一身新。
小翠走了,她是沒了輒,這個伴了她幾十年的老蔫,這個從沒翻出她手心的窩囊男人,今天來真格的了。她不想離婚,說真的,老蔫是個好男人,知疼著熱懂得護著自己。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從不亂花一個小錢。再說,兒子閨女都長大成人了,這個家多讓人留戀?可是,老蔫這回是鐵了心要離婚了,也怪自己,怎么就容不得一個婆婆呢?平心而論,婆婆人不壞,忠厚樸實,對自己從沒過大言,為什么自己見了親娘就樂得不行,見了婆婆就像仇人呢?攤到自家那月,她對婆婆就沒有過笑臉,沒給婆婆洗過一次衣服添過一寸新布。婆婆沒和大家一起吃過飯,更何曾碗里有過一滴油水?自己是當媽的,也要做婆婆,如果兒媳婦也這樣對自己呢?
小翠走了,村里人猜測著她出走的原因,猜測這個倔強的女人會一錯到底真就離了婚。
其實,小翠是搬兵去了,不過,不是要大兵壓境迫使老蔫撤回成命,是要用車輪戰(zhàn)術(shù)軟磨硬泡,哪怕是求,也要求老蔫別離婚。
本想多挑點剌,卻很難找到下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