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空屋(短篇小說)
娟子回到家,又是后半夜。
今晚,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家的。剛才驚駭?shù)囊荒蛔屗X子一片空白。她只記得剛進村時,周圍靜得瘆人,好像只能聽到自己突突的心跳聲,后來只記得是一陣狗叫聲。
開了門,走進空蕩蕩的屋子,她一頭撲到床上,壓抑著聲音哭了出來。剛才要賬回來,在半路上恥辱的一幕還在眼前晃動。
要說這筆賬,娟子想起來真的很心寒。那可是丈夫幾年外出打工的血汗錢呀。
四年前的正月初十,黎明,老槐樹下。丈夫王望在村口和娟子離別,去南方打工。娟子從丈夫的眼里,看到了諸多的不舍與依戀。隨后,丈夫每年春節(jié)回來一次,便帶著幾萬元的銀行卡,交給娟子。
開年初,丈夫又去了南方,留給娟子的又是一年的相思和孤寂,還有這個空蕩蕩的屋子。
這當(dāng)兒,幸虧有同窗十幾年的閨蜜欣兒,有事沒事地來到娟子家,陪著她說東道西,這才讓她心里感到有點釋然。
要說這個欣兒,娟子從情感上還真的把她當(dāng)做親妹妹。倆人雖然沒在一個村住,但從小學(xué)到高中畢業(yè),她們都在一個班。十多年的校園生活,她們形影不離,吃在一起,睡在一起,連上廁所也是手挽著手。娟子的文靜穩(wěn)重,欣兒的開朗活潑,她們一靜一動,相得益彰,親如姐妹。
后來,回到村子,兩人物色對象,都要互相參謀。最后彼此的丈夫都是她們共同滿意,才確定下來的。
丈夫走后,娟子經(jīng)常打電話邀欣兒過來,也沒有什么正經(jīng)事,就是和她說說話。欣兒做了好吃的,也經(jīng)常邀請娟子去她家。
近幾年,欣兒的丈夫張明開了個小麥基金會,她的日子過得很滋潤,早已脫離了土地,成了全職太太。她整天除了給丈夫做好一日三餐,干些家務(wù)外,就是陪著丈夫參加一些宴席,就是不停地把錢花在裝扮自己上,連腳手指甲也染得紅艷艷的。
看到欣兒風(fēng)光的模樣,娟子既羨慕又是妒忌。她羨慕閨蜜嫁個有本事的丈夫,她妒忌昔日自己那點都比欣兒強多了,如今只有靠丈夫出外打工,維持生活。
丈夫每年春節(jié)拿回來的錢,娟子自然地存到張明的基金會。欣兒說給別人月息是一分五,給咱家是一分八。娟子悄然說道。丈夫聽后,欣然地默許了。
欣兒也很講信用,每當(dāng)一年到期,就拿著利息送到娟子家。娟子過日子也精打細算,她除了留夠和女兒的生活日用外,省吃儉用,把其它的利息攢個整數(shù),又交給欣兒存到基金會。
平日里,娟子作務(wù)著幾畝梨園,等到收獲季節(jié),娟子把收入的一萬多也湊夠整數(shù),存到欣兒那里。
去年,她從欣兒的口中得知,基金會運作有些困難,有的帳放給城里做房地產(chǎn)的,很難要回來。她聽后,心里感到隱隱有些不安。后來,她在村子里人口中得知,張明的基金會不能全部兌付了。
娟子這下慌了,她在家里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悶了好多天,這才鼓足勇氣決定到欣兒家去。
那是個春天的下午,娟子騎著電動車,來到欣兒家。大門緊鎖,娟子猜想欣兒肯定在不遠的商店打牌,就扭轉(zhuǎn)車頭,直奔而去。
果不其然,欣兒正坐在麻將桌上??吹骄曜樱叧鲋?,便笑吟吟道,你怎么有閑工夫來看我?娟子強裝歡笑地道,好多天不給我打電話,好吃的讓你偷吃完了。
張明近期不常在家,我也沒心思做好吃的。欣兒還是眼不離牌。啊,炸了,清一色,金鉤釣,二奶。欣兒尖叫著,臉上洋溢著舒暢。幾個爺們只好悻悻地把幾張紅版放到了她面前。她笑瞇瞇地一張一張數(shù)著,嘴里嘟噥著,等會吧,我牌正興著呢。
娟子只好坐在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們玩牌。
一個多小時過去,牌場散了。欣兒邊興高采烈地談著自己精彩的牌局,邊同娟子回到家。你今天來有事吧?欣兒看娟子坐定后,開門見山。沒——沒有,沒事。娟子像做錯了事似的,有點語無倫次。呵呵,別騙我了,我從你眼里看到了。說吧,親,到底出啥事了?
娟子知道一切都瞞不過閨蜜,只好把自己要取錢蓋房的事,告訴了欣兒,而且反復(fù)強調(diào)是丈夫的意思。
欣兒聽完此話,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放心吧親,咱倆啥關(guān)系?過一段吧,爭誰的都不會少了你的。
娟子聽完此話,這才松了口氣,吃了欣兒做的煎餅,回到家。
不久,村子里傳出消息說,張明基金會倒閉了,要賬的人很多。
娟子便多次鼓足勇氣,給欣兒打電話詢問情況,電話那頭傳來的總是那句話:沒事,娟子,會好起來的。你的錢會給你的,一分都不會少。娟子隱隱感到事情沒那么簡單,但心想:我們是二十多年的好姐妹呀,她再欠誰的,也不會欠我的。
過了幾天,娟子又一次拿出了電話,撥通了欣兒的號,沒想到電話通著,卻無人接聽。娟子慌了,她過一會兒又撥通了電話,誰知這次卻是拒接。
娟子無奈,只好給欣兒發(fā)了條短信:欣兒,怎么不接電話?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看到后,速回信。娟子焦急地等待著,此刻,那怕欣兒回復(fù)她一個字,對她也是莫大的安慰??墒?,娟子失望了。
那天晚上,娟子又給欣兒發(fā)了很多信息,都沒有得到回復(fù)。在不安和焦慮中娟子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晨,娟子騎車來到了欣兒的村子。大門掛鎖,她又來到了商店。人們才告訴娟子,要債的人這段日子,踏斷了張明家的門檻,倆口子躲債去了,不知去了哪里。娟子聽到這個消息,像天要塌下來,頭轟地一陣眩暈。
那天下午,娟子坐臥不安,又是給欣兒打電話,又是發(fā)信息,可結(jié)果和以前一樣。晚上,娟子對欣兒的那點信任徹底消失了,她憎恨起閨蜜來,發(fā)了好幾條信息,言辭很是激烈,甚至出粗言辱罵欣兒,都沒有得到回復(fù)。半夜時分,她無奈又一次給欣兒打電話,沒想到這次更讓娟子絕望——欣兒的電話停機了。
那段時間,村子亂套了。人們都在議論著張明失蹤的事。有不少人甚至激憤地要去砸張明家的門。人們說是說,只是發(fā)發(fā)肚子的怨氣罷了,誰也沒有行動。有人問娟子:你和張明老婆是幾十年的好朋友,她不會少你的錢吧?娟子聽后,心里一陣酸楚,委屈得差點掉下了眼淚。
事歸事,日子還要一天天的過。娟子沒有敢把這件事告訴丈夫,她只能默默地用自己辛勤的勞動作務(wù)著果園,來救贖對丈夫的懺悔。每當(dāng)她踏進自家空蕩蕩的屋子,心里像掏空似的,沒有著落,沒有依靠。她只能自己慢慢咀嚼著那份心酸和無助。
直到放了暑假,上高中的女兒回到家,才為這個空屋增添了些許笑聲??删曜釉趺匆残Σ怀鰜?。晚上八點多,丈夫打來電話,說自己剛下班,吃了一碗面條,累得躺在床上不想動。她反復(fù)叮囑丈夫,要吃好點,要注意身體。掛斷電話,娟子流下了眼淚。
她知道丈夫又加班了。她常吩咐丈夫不要加班,要保護好身體,可丈夫總是在電話的那頭嘿嘿地憨笑著說,不加班掙不來錢,拿啥養(yǎng)活你和女兒呀!每次聽到這句話,娟子的心里總是酸酸的。
在她的心里,丈夫是個有責(zé)任心,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他只身去南方打工,忍受著心理孤寂和生理上的壓抑,為的就是讓她和女兒過上好日子。
有時候,倆人在電話中訴說著相思之苦,好幾次娟子都有要去南方看丈夫的欲望,但都被丈夫拒絕了。四十出頭的男女,誰不渴望那份正常的心理和生理需求呀?
可如今,丈夫多年掙下的十幾萬元,因為自己的不慎,打了水漂,這讓娟子無論如何都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早晨,村里人告訴娟子,欣兒回來了。幾個村子的人把她家都圍了。娟子聽到這個消息,又喜又怕。喜的是她的錢有希望了,怕的是如果欣兒無力支付,翻臉不給她,那如何是好?
下午,娟子騎著車,忐忑不安地來到欣兒家。這次大門沒鎖,她看到幾個人從院子氣哼哼出來,邊走邊罵著,心里不由一陣顫栗。她剛走進屋子看到欣兒,正要說話,只見欣兒面帶怒氣,你也來要賬了?我們沒錢,你來也白來!
你——娟子看到欣兒的這種態(tài)度,氣得全身發(fā)顫。
你還發(fā)那么多短信罵我,侮辱我,我欣兒就是沒錢,看你把我咋辦?欣兒又是幾句。
你——你無賴。
我無賴,我又沒讓你把錢存到這里掙高息,你又沒把錢給我。你給誰,就跟誰要去。
張明呢?我要找他。娟子徹底憤怒了。
他——我不知道。
你——你們——娟子氣得兩眼發(fā)黑,甩手離開了欣兒的家。
娟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這天女兒到同學(xué)家了,空空的屋子又剩下她一個人。她無助地趴在床上放聲地大哭著,哭聲回蕩在偌大的屋子。
過了很多天,娟子聽說張明回來了,村子人又去討賬,張明還是那副無賴的模樣,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這次娟子沒有貿(mào)然去,而是先找到了表弟,讓給自己出主意,想辦法。
表弟聽完娟子連說帶哭的訴說,馬上用電話叫來了鄰村小池。這個小池,長得五大三粗,皮膚黝黑,留著八字胡,娟子看到第一眼,就覺得有點害怕。娟子把事情的緣由說完,彼此交換了手機號碼,就匆匆離開了表弟家。
過了幾天,娟子接到了小池的電話,姐,我打聽過了。明天晚上我開車接你,去張明家。
娟子仿佛得到了救命的稻草,她隨即答應(yīng)了。后來她一想不妥,自己一個女人,讓村子人看到一個男子用車接她,會招來是非的。想到此,她又撥通了小池的電話,告訴他,讓八點在村子外面的那棵老槐樹下見。
那天晚上,當(dāng)娟子第一次坐上小池的小車,心里除了慌張,還有點懼怕。必定是個陌生男子,更何況小池長得本來就一副兇相。
姐,你是不是怕我?小池邊吹著口哨,邊笑著問道。
我怕你啥呀?只要你能把姐的錢要回來,我就感激不盡了。
小池嘿嘿一笑說,姐,沒事的,我給人要了不少帳了。
娟子看到小池憨厚的笑容,心里才踏實了許多。
要賬的場面自然是激烈的。娟子把多日來的積怨一下子發(fā)泄了出來,面對著張明的無賴話語,娟子幾次都撲上前去,想狠狠地抽上他幾個耳光。張明當(dāng)然也不依不饒,出手還擊,都被小池及時地?fù)踝 ?br />
鬧了大半夜,小池他們見沒有名堂,就只好留下幾句狠話,才悻悻走出家門。沒想到欣兒這時一句話更激怒了娟子,你還領(lǐng)著個小情人來,領(lǐng)誰來都沒錢。
你——你真是流氓,狐貍精。娟子氣得兩眼發(fā)黑,她恨不得撕破欣兒的那張臭嘴。
小池攔住了娟子,他黑著臉惡聲惡氣地說道,你閉上你的臭嘴,這筆錢不還,有你好看的。說完拉著娟子離開了欣兒家。
回來的路上,娟子委屈得嚶嚶地哭起來。小池忙關(guān)切地遞上一張紙巾。
車子停在了老槐樹下。臨分別,小池隨意地拉著娟子的手,安慰道,姐,你放心吧,過幾天我們再去。說完,又有意無意地緊握了下娟子的手,目送著她回到村子。
回到空蕩蕩的屋子,娟子的心也像是被掏空似的。
娟子在煎熬中過了幾天,小池又打來電話,讓晚上去要賬。她答應(yīng)了。
那天晚上依然沒有結(jié)果?;貋淼穆飞希曜佑质菬o助地哭著。小池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輕輕地攬著娟子,姐,別哭,自個身體要緊。娟子沒有反抗,她感覺這只胳膊就是自己的依靠,一股熱淚流了下來,她的哭聲更大了。
車子又停在老槐樹下。離別時,小池輕輕地把娟子攬在懷里,吐著熱氣,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姐,回去好好休息吧,事情總會過去的。娟子掙脫了小池的懷抱,趔趔趄趄地向村口走去。
那是第三次要賬回來。娟子這次沒有哭,多少天的煎熬,多少次的唇槍舌戰(zhàn),她的心里已慢慢接受了,習(xí)慣了。
小池忽然把車停在了水渠旁,娟子機警地問了聲,咋了?小池沒有說話,眼睛露出亮光,他一把把娟子攬在懷里,把嘴唇貼到她的耳朵,發(fā)出粗重地氣息說道,姐,我——愛你,真的愛你。說著說著,竟把手伸進了她高聳的胸脯。娟子奮力掙扎著,她又推開小池伸向她大腿的另一只手,拉開車門,便向公路邊跑去。
小池急忙下車,嘴里說著,姐對不起,對不起。娟子厲聲喊道,別過來,過來我死給你看。小池這才嚇得止住了腳步。
過來一會兒,娟子要自己往回走,小池急了哀求道:姐——我送你吧,我不對,我送你回家。
娟子沒有理睬小池,自己順著大路深一腳高一腳地往前走去。
那天晚上,娟子失眠了??湛盏奈葑又挥兴粋€人,女兒在家住了幾天又回到學(xué)校補課。娟子的眼前一會兒漂浮著張明和欣兒那猙獰的面孔;一會兒又顯現(xiàn)出在關(guān)鍵時刻,小池奮不顧身為她擋住張明和欣兒的撕打的情景;一會兒又出現(xiàn)小池把她摟到懷里,侮辱她的一幕。
此刻,娟子的精神真的崩潰了。她想打電話把實情告訴丈夫,可一想,現(xiàn)在是半夜呀,如果丈夫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會睡不好覺的,他也許會因想著這些在上班的時間分心的,分心就可能出現(xiàn)意外。
娟子想到這些,把拿起的電話又放到了枕邊,只好自己慢慢地咀嚼著這份煩惱和痛苦。
那天晚上,小池打了好幾次電話,她都拒接。后來接到了幾條信息,大意是,姐,我對不起你,每當(dāng)我看到你白嫩的手,高高的胸脯和白白的臉,我就想,真的很想要你……
第二天黎明,娟子便把表弟叫來,讓他把五百塊錢送給小池。表弟不解地問原因,娟子生氣地說,你別問了,我不讓他為我要帳了。
時間艱難地過去許多天。有天黎明,娟子忽然接到丈夫的一條短信,娟子,你干的好事,我辛辛苦苦在外打工,你卻和一個叫小池的搞在一起,我馬上就回來,看你如何給我解釋。
娟子看完短信,頭轟的一陣眩暈。她想給丈夫打電話解釋,但又放下了手機。如何解釋呢?這些事哪能說得清呀。她委屈地放開聲嚎啕地哭著。
出了這么大的事,自己一人擔(dān)著,始終為丈夫著想,沒想到他竟聽信別人的話,懷疑自己在外面胡搞。還說他馬上回來聽她解釋。
娟子想到這里,只感覺在這個空蕩蕩的屋子,自己的身子被掏空了,心被掏空了,腦子也被掏空了。她流著淚給丈夫回了條短信,王望,我對得起你,我良心沒壞,也不會干那些見不得人的事。你聽不到我的解釋了。照顧好我們的女兒,照顧好你自己。
最后,娟子又給女兒發(fā)了條短信,燕燕,媽是清白的,你好好上學(xué),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娟子發(fā)出短信后,趔趔趄趄地走到窗臺前,拿起半瓶百草枯,眼睛一閉,頭一仰喝了下去。
當(dāng)然,文中的娟子與常年在外打工的丈夫缺乏溝通,丈夫?qū)ζ拮硬患有湃?,最后演變成悲劇。但根本原因還是前者。
語言流暢,具有現(xiàn)實性,給人深思,發(fā)人深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