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
雨,淅淅瀝瀝。
已是晚上,黑暗的天空浸透了水汽。
我關上房門,也把隔壁嘈雜的電視機聲音隔絕在門外。
不規(guī)則的噼啪聲穿透窗戶玻璃進到屋子里來,又鉆進我的耳朵里,告訴我,雨繼續(xù)下著。
空氣變得潮濕,陰冷。
沒有穿棉衣的我,經(jīng)不住這驟然的降溫,于是趕緊躲進了被窩。
徜徉在嚴歌苓的小說《陸犯焉識》里,我又一次唏噓,悵惘,看不下去。
嚴歌苓的文字有一種入骨的冷徹,說無情,卻又是另一種更深刻的情在表露。她的文字,讓讀者動情,像嚴酷的面無表情的敘述者,靜靜地,給你講述一個個故事,讓故事的情節(jié)打動你心靈里最柔軟的地方。
陸焉識是一個奇才,他的聰明才智是卓群的,滿腹的學識,在那個亂世里,沒有被重視。相反的,他卻陰差陽錯地成為了一個罪犯,他不清楚自己的罪過,更不知道自己的出頭之日在何時。
最后,他熬到出獄了。
但是,回到家的他,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書的最后,作者讓他又回到了那個大漠,他勞動改造的地方。
我希望這是真的,在我心底里,希望陸焉識一直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但是,我搜索了作者嚴歌苓的介紹以后,心里猛然極度悲傷:現(xiàn)實中的陸焉識是自殺的。
這個世界如此殘酷,竟然比吃人的荒漠更能吞噬生命。
哦,不對,我說錯了。是陸焉識這樣的人才不適合于當今的社會,當今的人群,當今生活的潛規(guī)則。
于是他離開了,決絕的離開,去找他的馮婉喻,找他的恩娘。
他能找得到嗎?
我合上書,在黑暗里靜思。
外面黑暗里的雨聲以及屋檐滴水聲,上演著一場嘈雜的大合唱,間或有一聲極響亮的啪嗒聲,像一個不合群的音節(jié),在合唱里脫穎而出。
像陸焉識,在這個世界上極響亮的活過。
閉上眼睛,我在一望無際的大荒草漠上流連,那里,有陸焉識生活的印記。
一個老者,耄耋之年,懷揣絕世的才華,在荒無人煙的大漠上,禹禹獨行。
忽然想起曹雪芹的《紅樓夢》里,賈寶玉出家后拜別父親的場面,令人肝腸寸斷的離別。所有的情,都被茫茫大雪覆蓋,所有的一切,都煙消云散。
白茫茫的雪野,像浩瀚的沙漠一樣,像望不到邊際的大海一樣,在我漸漸模糊的意識里擴展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
我不知道這是哪里,只知道,我來到了雪的世界。
雪的世界是單一的銀白色,除了天空是鉛色的。
也許,雪原就是這樣的吧,南極就是這樣的吧。除了雪,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沒有山峰,沒有河床,更沒有動物的蹤跡。而且,也無法分得出東西南北。
茫茫雪野里,唯有我一個。我不知道自己如何來到了這里,也不知道應該向哪個方向前進。
一陣風吹過來,拂動我的亂發(fā),涼涼的,似乎,還有一股味道。
我努力地辨識,那味道極像人身上的汗臭。
難道,這個地方還有人?
我迎著風跑起來。雪很厚,沒過了我的腳,每前進一步都很困難。
漸漸的,我身上也出汗了,熱氣從我嘴里呼出來,變成水蒸氣在空中飛揚。
腳下凹凸不平,時不時會踩到石塊,碰到大石頭,有幾次踩到一個小坑,我差點摔倒。
不知道走了多遠,在我筋疲力盡的時候,腳下一個凸起的石棱絆倒了我。
就在我一頭栽倒地上的時候,身體卻順著雪面滾起來。原來我恰好來到了一個斜坡,滾落在斜坡的最上面。
一路翻滾,我的頭都暈了,等到身體停下來,我覺得天旋地轉的感覺包圍著我。渾身疲乏,腳手冰涼,一動也不想動。
睜開眼睛,覺得自己在一個谷底,四面是狹窄的山峰,白雪覆蓋了山體。
良久,我爬起來,確定自己的身體完好無塤,就隨便選了一個方向繼續(xù)走。
此時,我心里一個聲音對自己說話:要尋找生命的跡象,哪怕是植物!
我的恒心終于換來了成績,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隨風傳進我的耳朵。
就在我渾身熱血沸騰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了幾個小黑點。
小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看清了,那是幾個人!
“啊----”我大叫了一聲,由于興奮,也由于疲乏,我走不動了。
幾個人迅速趕到我旁邊,是幾個老人,一身破舊的上個世紀時興的衣服。
“你是誰?怎么來這里了?”一個老頭問我。
“你們是誰?怎么在這里?”我看著他們疑惑的臉,同樣一肚子的疑惑。
他們互相看了看,然后都笑了,其中一個大個子說:“這里是我們的家,你家在哪里?”
我愣了,居然還有人把這里當成家,怎么生活啊?
“我家?我家在農(nóng)村?!蔽乙粫r不知道怎樣回答。
“一看就知道你是做夢了,唉,怎么夢到這里來了?什么人讓你牽腸掛肚啦?那個人還在雪原里?”
一句話讓我想到了自己正讀著的《陸犯焉識》,我脫口回答:“陸犯焉識?!?br />
“哈哈,哈哈!”一陣爽朗的大笑,發(fā)自那個大個子老頭。
“老幾,你看你,多得人心啊。”另一個老人也笑了。
老幾,是陸焉識的外號,只有勞改農(nóng)場的人才知道的。我迷惑地看著高個子老頭,蒼老的臉上,俊朗的痕跡猶在,剛毅的性情猶在,沉著的風格猶在。這是那個令我惋惜,令我悵嘆的天才嗎?他為什么在這里?他應該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
“你知道他是誰嗎?”被稱為老幾的人指著剛剛說話的那個老人問我。
我搖搖頭。我怎么會知道,這里的人我都不認識。
“我知道你一個也不認識我們?!标懷勺R說:“告訴你吧,這位是老舍先生。這樣說,你總該知道他是誰了吧?還有這一位,傅雷先生。你肯定也聽說過他的大名。還有,這一位……”
我簡直不會說話了,只是把眼睛瞪得溜圓,直直的,一動不動。我真的懵了,這些文學大師,都是我極其崇拜的,在心里極度心疼和惋惜的。我希望他們活過來,活的好好的。他們應該活的好好的。
是的,他們?nèi)缃穸蓟畹暮煤玫摹?br />
我的眼睛潤濕了,我在心里感恩上天。
“孩子啊,這里不是人間,你只是在夢里穿越到了這里。”老舍先生溫和地說:“不要再為我們痛心,回去告訴人們,其實我們都很好,只是,我們在另一個世界里?!?br />
“這里真的很好嗎?”我環(huán)顧左右,除了雪還是雪,怎么生活???
“這里沒有人身體上的神經(jīng)所感受到的痛苦,我們其實和風一樣,隨著自己的意念去到任何地方。我們會去很多風景優(yōu)美的旅游區(qū),只是,你們不會看到我們。我們厭煩嘈雜,每每都來這里相聚。所以,這里,就成了我們的家園?!?br />
“那你們的墓地?”我想說,墓地才應該是死者的家園啊。
“那里的人太多了,我們喜歡清靜,就常常來這里。當然,我們還會回去的,畢竟,那里也是我們的家?!?br />
“我可以不回去嗎?”我脫口而出,因為我也喜歡清靜,喜歡這沒有人間喧嘩和垃圾的地方。
“那可不行,你還有任務沒有完成呢。”一位老人笑著說:“你看看你,走路多費勁,你還是一個人,不像我們,沒有了軀體,就沒有了牽絆。我們不用走路,意念就是我們的速度,像風一樣?!?br />
瞬間,我的眼前便沒有了人影,唯有一陣風刮過身邊。
我急忙大喊:“啊,不要走,我一個人害怕。”
但是沒有回答,也沒有風吹過來。
我大步奔跑起來,腳下的雪也飛濺而起,四面靜悄悄的。
山峰靜默,雪原靜默,疲憊的我也靜默著,因為我迷茫了。
靠在一塊凸起的地方,我讓自己睡起覺來,我希望,再做一個夢,夢回自己的世界里去。
似乎有微微的風從我面前經(jīng)過,沒有任何聲音。
身體的困乏,精神的彷徨,意識的混沌,讓我又一次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鄉(xiāng)里,我飛了起來,不再被自己的身體牽絆。
意識里,我想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生活的地方,回到親人們的身邊。
一聲鐵門碰撞的聲音傳入我的夢境,沉沉的睡意里,我漸漸蘇醒,朦朧中,那片雪原在向遙遠的地方飛去,而我發(fā)現(xiàn),我還在自己的房間里,自己的床上躺著,那本小說《陸犯焉識》,靜靜地待在我旁邊。
外面雨聲淅淅瀝瀝,噼噼啪啪的雨點打在鐵皮瓦上,傳來不規(guī)則的嘈雜聲。
兒子推門進來,原來,他晚自習放學了。
又是一個怪異的夢,我一夢竟然去了那個世界,異界。
那是靈魂的天堂吧,因為那里,純潔的沒有一點兒雜音,沒有一點兒灰塵,沒有一點兒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