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這個清明雖然是春光明媚綠樹繁花，讓人陶然欲醉，但我仍然從杜牧的清明里嗅到了細雨紛紛的氣息，外公那堆荒草萋萋的舊墳，有雨無雨都一樣使人欲斷魂。
　　 外公墳前的草綠了，黃了，割了，又長了。反反復(fù)復(fù)，不知道外公這些年在這里過得習不習慣。這個地方是外公生前千挑萬選的，背靠著大山，面臨一泓青碧，地是自家的自留地，地里種滿了桃樹和李樹，年年春天這里都是桃李芳菲，花香鳥語，在這樣一個靈秀的地方長眠，外公的心里肯定會踏實。
　　 那只外公用了多年的茶杯，依然完好無損地供在墳前，聽說只要把送給亡人的東西燒成灰，他在地底下就能夠收到，所以，媽媽把該給外公帶走的，都給他送去了，只有這只杯子沒法燒，只能將它供在墳前了。如今那杯底已入土三分，杯子里盛滿了風吹歲月的塵埃，勾起心底無限悲涼。曾幾何時，它也是青花玉瓷，點翠含煙，茶香裊裊，溫潤著孤寂的光陰，陪著外公呼朋喚友說書講傳。
　　 話說著緣盡了，天上人間各歸塵土，可外公的貓咪烏云它不信，外公能留下的只剩下這只茶杯了，烏云就守著它等外公。它等了多久，我不知道，我知道它總有一天會跟外公團聚，外公坐在竹椅上搖著蒲扇，烏云在腳邊靜靜地蹲著。
　　 外公有三個孩子，其中兩個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先后夭折了，只留下了我的媽媽。外婆在我媽媽六歲那年離家出走，后來改嫁給了別人，在那邊生了很多兒女。外公含辛茹苦將女兒拉扯成人，一輩子都沒有再娶。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問外公，外婆為什么要嫁給別人？外公總是面無表情地對我們說:“那些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干嘛……”
　　 有一次，外婆回到在鄰村的娘家，托人捎信來說想到這里看一眼女兒，外公接到消息，一大早就起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備下了很多好菜在家等著外婆，可惜外婆最終還是沒有回來，讓外公空等了一場。在我看來，外公對外婆并沒有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無所謂，只是他們之間的那些故事，成了一個不可說的秘密，外公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了。
　　 媽媽出嫁后，外公孑然一身，獨自生活在他的那幾間小屋子里。外公的小屋很美，門前搭著葡萄架，院子里種著梔子花，墻角的文旦樹上掛著金黃色的文旦，太陽暖暖地照著，文旦散發(fā)出陣陣清香。石頭縫里的蟈蟈，樹椏上的蟬鳴，消磨了我多少童年的午后。
　　 梔子花開了，外公就生起煤爐煮上一大鍋茶葉蛋，等著我們?nèi)ジ黄疬^端午節(jié)。我們摘了他那院子里的梔子花戴在頭上扮花旦，把掛在葡萄架上的那一串串整齊飽滿的葡萄扯成了麻婆子。外公腰上插著蒲扇，邊啜著茶邊看著我們調(diào)皮搗蛋，一味的縱容與溺愛，不舍得說一句重話。
　　 媽媽嫌外公太過于寵溺我們，時常嗔怪他：“看看，看看，就要上房揭瓦了都是被你這外公給慣壞了”。
　　 在我的記憶里，那樣的歲月就像是緩緩流淌的溪流，不緊不慢，潺潺地澆灌著我們的心田，讓時光變得那樣寧靜安然。
　　 烏云是被人拋棄的流浪貓，外公撿到它的時候，它餓得全身只能看到一個突兀的大腦殼，整天蜷縮在角落里有氣無力地“喵喵”叫著，不愛吃東西。外公拿它沒辦法，就跑到溪灘里捕些小魚小蝦回來，放在鍋里用菜油炒成香噴噴的魚松，伴飯給它吃。在外公的悉心照料下，烏云漸漸長成了一只油光閃亮的大黑貓，蹲在墻頭上，像天邊的烏云一樣扎眼，它就是烏云，外公的烏云。
　　 有了烏云，外公就有了牽掛，每次出門都像家里有個沒人照顧的孩子一樣，心心念念地著急回去。有時外公來我家，媽媽想留他住一晚，外公就說：“家里還有只貓呢，我不回去，它就要餓肚子了，怎么好在這里過夜”。媽媽說：“貓它長著腳，自己會找吃的，少一頓，餓不死的?！蓖夤肓讼脒€是說：“必須得回去，我不回去，它沒伴?！蔽以?jīng)對這只貓吃過不少醋，覺得是它搶走了最疼愛我們的外公，盡管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
　　 外公住的地方離我家有十多公里路，但如果走山路，就會近很多，翻過一個山頭，穿過一道長長的山隴，用不了一個鐘頭，就可以走到我家里。草帽，中山裝，解放鞋，兩個肩膀，一條扁擔，是外公亙古不變的行頭。外公把他地里收好的大豆，花生，玉米，糯米，只要家里有的，都從這條山路上一擔一擔地往女兒家里挑。媽媽在做飯的時候，聽到灶里的火“呼，呼”地唱起來了，就笑著說：“這灶里的火笑得這么開心，肯定是我爸要來啦。我就帶著妹妹跑到村口去接外公，果然看見外公挑著一副擔子，搖搖擺擺地從那條山路上走來了，十分靈驗。
　　 媽媽說早些年那山路上經(jīng)常有狼出沒，那公狼有小牛犢那么大，嘴巴里“嘩嘩”地淌著口水，長長的尾巴一直拖到地面上。最會傷人的是母狼，帶狼崽的母狼尤其兇殘，傍晚天朧朧黑的時候，狼就躡手躡腳地潛伏在山路邊的草叢中。我問外公怕不怕那山路上的大灰狼，外公說：“怕什么，我手里有扁擔呢，狼要是敢來，我一扁擔就將它劈死了。”
　　 等我們姐妹手牽手跟著媽媽走過這條山路到外公家的時候，山路上早就已經(jīng)沒有了狼的蹤跡。春天的山隴里遍地開著紫霧繚繞的紫云英，映山紅點燃了整片山坡如火如荼地怒放著。秋天，山背后那烏泱泱望不到頭的橘林里，掛滿了像滿天繁星一樣數(shù)不勝數(shù)的紅燈籠，四季都是筆墨無法傳神的畫卷。媽媽，那些狼去哪里了呢？我如是問。
　　 媽媽說：“狼可不是凡物，世道亂的時候，神仙就把狼從天上放下來禍害人間，現(xiàn)在是太平盛世，狼被收回天上去了，所以，狼就銷聲匿跡，再也看不到啦?！笨磥砦疫€真是個好八字好命的人，睜開眼睛看到的世界全都是清亮的。
　　 路還是那條路，外公卻漸漸走不動了，被困在了那條深深的小巷里，四處都是爬滿青苔的高墻，屋頂?shù)娘w檐像一只只欲起未起的巨禽，立著永久的姿態(tài)，外公的小屋被掩藏在那片古宅深處，分外孤寂。
　　 媽媽勸外公放棄這幾間小屋，讓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媽媽于心難安，準備接外公回家養(yǎng)老。外公卻說：“我活著放不下這里，等我走了，你再帶我回去吧！媽媽拗不過外公的犟脾氣，只能作罷。
　　 外公的身體每況愈下，脾氣卻見長，像個不聽話的孩子一樣，神經(jīng)也變得敏感起來了，常常怪我媽媽不理他，不去看他，還不如烏云貼心，烏云都知道他的腳怕冷，每天晚上都幫著他焐腳。媽媽說：“最近地里忙啊，要不你到我那里住一陣子吧，我那里熱湯熱水的，怎么著也比這里過得舒坦啊！”外公一會說人出去這屋子就要荒了，一會說烏云到外面住不習慣，一會又說不一定哪一天你媽可能要回來的，死都不肯離開那屋子半步。
　　 早晨的陽光抱著屋檐高高在上，烏云陪著外公在院子里生煤爐，外公點燃松針倒進木炭，濃煙滾滾朝小巷深處漫去，烏云就蹲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正午的太陽開了小差，一不小心跌進了小巷里，外公就踩著自己的影子出去買酒喝，烏云跳到巷口的圍墻上，伏在那里靜靜地等著。晚上，外公上了床，烏云就跳到外公的腳邊，幫外公把腳焐得暖暖的。外公說：“這貓通人性啊，別看它不會說話，就它最懂我了?！?br />　　 那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樹上的葉子早早地就被那像刀口子一樣鋒利的寒風削盡了。外公的哮喘連帶著心臟病一起復(fù)發(fā)，也像那枯葉一樣落了。外公停靈的時候，烏云不吃不喝睡在外公腳邊，為外公焐著腳。媽媽把烏云從外公腳邊抱開，對它說：“烏云啊，爸爸的腳已經(jīng)不怕冷了，不要再焐了?！眿寢尠褳踉品旁诘厣希瑸踉岂R上又爬回外公腳邊緊緊焐著，外公的身體冷了，腳還是熱的，那是烏云身上的溫度，烏云還等著外公起來為它炒香噴噴的魚松。
　　 那幾天媽媽把眼淚都流盡了。
　　 外公下葬了，媽媽把烏云帶回了家，媽媽炒香噴噴的魚松給烏云伴飯吃，想代替外公好好疼烏云，那可是外公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一個月后，烏云失蹤了，我們四處尋找，怕它會回到外公家，就特地到外公那幾間小屋里去等它，烏云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外公百日，我們?nèi)ソo外公上墳，那堆潮濕的黃土掩映在綠樹叢中，令人倍感哀傷。走近外公墳前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團扎眼的黑點，我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烏云，失蹤的烏云。
　　 我心里一陣狂喜，朝著烏云跑過去，烏云看見我飛快的跑開了，我停下腳步，烏云也停了下來，回過頭盯著我看。
　　 我叫著烏云；“烏云，是我啊，我是你的親人，跟我回家吧，我給你炒魚松吃，跟我回去吧！”
　　 烏云站在那里盯著我看，我走，它退，我停，它也停。我的心好無助，眼淚就像是開了閘的水籠頭一樣，嘩嘩往下流，外公走了，烏云，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媽媽說：“讓烏云守著外公吧！它看到了你外公的茶杯，知道你外公在這里，有它在，你外公就不寂寞了?！?br />　　 那片山林荒了，外公的墳荒了，風吹草動，蕩起層層綠浪。外公搖著蒲扇，烏云靜靜地蹲在腳邊，山風呼嘯，冬去春來，愿外公和烏云在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