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希望】船民舊事(散文)
常年生活在船上的那個群體都被稱做船民或船戶。
過去,船民也分三六九等,那些船上裝備著幾道桅桿的豪華大船上的人,專門從事長途販運,做的是大生意,是船民中的富裕階層。還有解放后那些國營航運公司的職工,他們雖然也跟在拖隊后面常年在水上生活,但他們有令人羨慕的國家戶口,在改革開放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們算得上是當時船民中的貴族。本文所說的船民只是那些駕著小木船拖家?guī)Э诔D昶丛谒系淖鲂”緺I生和外出逃荒的農(nóng)民。這些人都是船民中的底層,而且人數(shù)眾多。解放前,在上海、蘇南經(jīng)濟較發(fā)達的地區(qū),河邊上隨處可見這些從蘇北過去的棚子船。筆者兒時曾隨父母在江南漂泊多年,十六七歲時還在上海以船為家做過一年小販。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船上的那些舊事仍然還記憶猶新,現(xiàn)贅述如下,讀者諸君權(quán)當是在看一張發(fā)了黃的老照片,也許會從中觸摸到一個時代的脈博。
一、在船上過日子
我們家的木船在當時算是一條比較大的船,載重一萬多斤,作為種田的農(nóng)船,稍嫌笨拙,因為用其罱泥,端罱子上船挺費力氣,但作為住家船卻顯得很寬松大氣。早年,父親和母親在每年秋后農(nóng)閑時都帶著我們上江南做點小生意,他們不辭勞苦從浙江販運菱角、荸薺、甘蔗之類的貨物到上海蘇州一帶零售。到了解放前夕又改行做起了百貨零售生意,還因此發(fā)了點小財。船上的裝備也越來越洋氣,與那些一同從蘇北過來苫著草棚子的難民船泊在一起,我們家的那條船還有點像是鶴立雞群。人家的船棚子都用的是草簾子,我家可沒用一根稻草,棚子的墻壁是杉木板,因為經(jīng)常刷桐油,色澤暗紅,嚴絲合縫。棚頂是在多層蘆席中夾著一層油紙。那時還不曾有塑料膜子,防水材料就是一種用桐油浸過的棉紙。江南女子常用的遮陽傘就是用那種油紙制作的。
我家那條船長約七八米,寬約兩米,深不足一米。分船頭、船梢和中艙三個艙,其中船頭部分還有一個隔艙叫“方頭”也叫桅艙,顧名思義,那是豎桅桿的地方。船艙是用來裝貨或擺放雜物的,艙口鋪著木板,木板上面那十多平米的地方就是一大家人活動的空間,吃喝拉撒睡全在其中。雖然鋪著艙板的中艙稍寬敞,但其面積也只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張雙人床,那里是一家四五口人的臥室,白天邊上擺著一排折疊起來的被褥,其余空間便成了孩子們的活動場地。如果有客人上船串門,那里還兼作客廳。
中艙與船梢之間有一塊寬約三十公分的橫板,叫面梁。因為燒飯的鍋腔都是安放在船梢那一頭,那塊橫板就是一家人的餐桌。船梢的棚子上有一塊活動的天窗,因為燒煮食物時需要出煙。還有一邊的板壁也是活動的,那是為方便淘米洗菜,同時又是一家人的廁所,只要將屁股從船幫上撅出去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不過,晚上睡覺時,這兩處缺口都會用活動的板棚蓋上的。如果船上的成員是兩代人或者是三世同船,夜里,船梢里也是要睡人的,通常是小夫妻帶著孩子睡中艙,老人睡船梢。那里擺著兩個支鍋的泥鍋腔,空間是挺狹窄的,但是沒辦法,好像是約定俗成,一是怕凍了孩子,同時也方便老人起更頭煮早飯。小船上,兩個船艙之間是沒有隔斷的,連一塊遮羞的布簾都沒有,熄了馬燈便成了互不相干的兩個天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中艙與船頭搭界的地方也有塊橫梁,梁中間開了一個方洞,叫“桅桅眼”,那是行船遇到順風時豎桅桿的地方。船頭上的棚子全是活動的,行船時是要全部掀掉的,將其疊放在固定的中艙棚子上,并且要用繩子綁牢,晚上歇宿時再將棚子苫起來。如果船上還有其它的親戚或鄰居搭伙,那里便兼作臨時客房,早上起身后再將被子壘起塞進中艙棚子里。
二、行船
漂泊江南的那些小船是難得在一個碼頭上長期停留的,他們或往來于浙江、上海販運廉價的水果蔬菜,或者是扒河蚌、替人打工,甚至還有沿門乞討的。因此,行船是每一個船民必須掌握的基本技能。特別是那些季節(jié)性的漂泊者們,每年秋后要將船行到遙遠的江南,到了來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又要像候鳥一樣趕回到蘇北種田。雖然其間的距離也不過數(shù)百公里,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只需幾個小時,但對于一條靠人力行駛的小船來說,卻是一段極其艱難的航程。他們迎風博浪,曉行夜宿,總要花費十天半月的時間才能抵達。
蘇北的農(nóng)船,平頭禿艄,只是兩端略窄一些,不利于克服水的阻力,行船特別費力。江南的船都是兩頭尖尖的,魯迅先生筆下的烏棚船就是那種類型,那種船行起來要省力得多。再加上住家的船上又都苫著棚子,如果天天遇到逆風,就成了一段悲壯的歷程,一天也行不了多少路。有句俗話說:“三世不孝母,行船、打鐵、磨豆腐”這句話充分詮釋了行船人的辛酸與無奈。
因為船的后艙和中艙要住家,行船的工具只能安排在船頭上,因此,行起來是船艄朝前。江南的烏棚船則是船頭朝前。那種船在艄后架一支櫓,又有像梭子一樣流線型的船頭,行起來既快速也省力,與之相比,蘇北船全靠拚蠻力。
行船的工具主要是木質(zhì)的櫓和槳,篙子只是一種輔助性的工具。噸位小一些的船大都用櫓,那種櫓可以由一個人搖,也可以加一個人幫槍(方言,幫忙的意思)。一支櫓,既是推進器,又兼作船舵,掌櫓把的那個人通過推拉的力度調(diào)節(jié)船的前進方向。幫槍的那個人多半是船上半大的孩子。櫓的下部有一個半圓形的洞眼,叫櫓臍,那是易損件,是用一塊硬木嵌上去的,船頭中間稍偏的地方安著一個鐵質(zhì)的支點,頂端鍛成光滑的圓球狀,有個挺形象的名字叫“櫓屌兒”。搖櫓時,櫓臍就支在那圓球上滑轉(zhuǎn),使水下的櫓葉撥水產(chǎn)生推力。因為櫓把上有一根繩子連著船幫,搖起來是不會滑臍的,不過,沒搖過櫓的人是沒法將櫓臍與櫓吊兒保持著不離不棄的。一般情況下,搖櫓只能適用于較小的船,而且最好是在沒風沒浪的小河中行駛。記得兒時,經(jīng)??吹洁彺系拇蠼銚u櫓時嫻熟而優(yōu)美的身姿,她甩動著長辮,輕移蓮步,像是在跳舞。
噸位稍大一點的船,多半用雙槳。在一塊木板上安上一根槳柄就成了一支簡易的木槳。在船頭兩邊的船幫子上,一前一后安著兩根一尺多高的槳樁(不用時可拆卸),槳樁的頂端的圓眼中各有一個用風干了的豬皮條做成的繩套,槳柄就穿在套中。劃槳的人就兩手握著槳柄以繩套為支點用力劃水。可能是因為槳葉在水中的動作像是在翻土,因此我們那里都習慣將劃槳稱為“挖槳”。挖槳時,一前一后的兩個人必須配合默契,同時舉柄下槳。在后面劃的那個人還要兼作舵工。
在河邊上有纖路的河道上,船上人會派一個有力氣的人上岸拉纖。所謂纖路,就是河邊上沒有阻礙纖繩的樹木和其它障礙物,同時不能有岔河,因為頻繁地上船上岸既不方便又浪費時間。記得京杭大運河江南段都有特別標準的纖路,那是上千年的歷史遺產(chǎn),那條河既是漕運通道,還是歷代皇帝下江南的必經(jīng)之路。纖路上有岔河的地方都會有一座平整光滑的石板橋,有時拉纖的人一個上午都無需上船。
拉纖的時候,必須在桅桅眼里豎起一根兩三米高的竹桿(或木棍),纖繩就系在桿頂上,那根竹桿俗名叫溜子,溜子的高矮是有講究的,船越小溜子就越矮,反之大些的船(或者是重載船)溜子就要高一些,這是因為小船是靠河邊走,大船和重載船吃水深必須走河心(即外檔),兩條船的纖繩有一定的高差,無論誰想超越誰都很方便,纖繩也不會相互纏繞。
拉纖的人胸前有一塊約五十公分長的纖板,那樣做是為了防止纖繩勒進皮肉里,受力的胸脯會舒服些。
遇到有岔河的地方,就必須要將纖繩一圈一圈地匡起來上船過河,有時船離岸會有一段距離,船又是在行進著的,上船上岸就需要特別靈巧。船在過橋時是無需上船的,拉纖的人可以跑到橋上將纖板從橋板下甩過去再接住,或者是由船上人將溜子拔起來,由拉纖的人在橋上接過溜子,再從橋板那一邊丟給船上拿舵的人。
碰到順風是行船人最開心的事。他們可以扯上簡易的風帆,船行得快,還能省點力氣。如果風稍微大一點,船上只要有一個人用一支槳或一把櫓掌著舵,船就會在河上乘風破浪地向前竄。此時,那些平時也一樣要同男人一起奮力行船的船娘們,就會有了一段休閑時光,她們就會利用這個難得的空閑為孩子們縫補破了的衣裳。
三、過江
一條長江將江蘇分成蘇南蘇北。蘇北人習慣地把蘇南、上海、浙江,還有皖南都統(tǒng)稱為江南。江南人則把蘇北人貶稱為“江北佬”。自古以來,江南就是代表著富足和繁榮,她的美麗和富饒曾經(jīng)傾倒過歷代多少文人墨客:“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湖熟,天下足”;“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而一江之隔的蘇北,在解放前因水旱災害頻仍,經(jīng)濟非常落后。那里遭了災的農(nóng)民,生計無著時,只好拖家?guī)Э隈{著小船去號稱天堂的江南求生。
蘇北人上江南要過的第一關(guān)就是要渡過長江天塹,他們通常都是從靖江的八圩港出口,再從南岸的江陰港進口。八圩港位于現(xiàn)在的長江大橋與黃田港汽渡之間,那段江面較窄,南北距離只有七、八華里。如果遇到風不大的好天氣,用兩把木漿劃的小木船過江也只需要兩個小時左右,不過那樣的天氣是難得遇到的。有時船到江口,正好刮起五、六級以上的大風,而且是連續(xù)幾天不停,那就叫“阻江”。碰到這樣的天氣,那些到蘇南逃荒的船上人,就只好拖兒帶女地上岸討飯。最可怕的是船出江口時沒有風,船到江心時卻刮起了大風,這時只能拚命地向?qū)Π秳潯?br />
在我四歲的那年春天,也遇到一次這樣的險情,那天是從江南回江北,從江陰港出口時風平浪靜,我和哥哥在船中看著在江水中出沒的江豬子,覺得很是好玩。在船過了三分之二的時候,江面上突然刮起了大風,風是東北風,江水是迎著風向東流,(后來聽父親說這種“敵潮浪”最容易翻船)。小木船在風浪中顛簸,幸好是空船,船能隨著浪頭上下跳動,但是浪太大了,不時也有大浪打上船頭,涌進船艙,我和六歲的哥哥在船中艙蓬子內(nèi)驚慌地哭喊,父親和母親在船頭上奮力地劃著漿,他們身上已經(jīng)全被浪花濺起的江水淋濕了。父親劃的是“頭漿”,頭漿的作用是除了把船向前推進還兼顧掌舵,這時,掌握好船的方向是至關(guān)重要的,既要考慮到東流的江水會把船漂向東面,又要考慮到時刻把船頂著風浪避免側(cè)翻,因此,只有在一個大浪過去之后,第二個大浪未到之前才能搶時間調(diào)整船的航向。向前望去,江北的八圩港已是遙遙在望,可是風卻越刮越大。這時,一條從八圩港疾駛而來的“救江”大帆船來到了我們的船邊,當船老大拿著纜繩向父親示意時,父親果斷地搖了一下手。后來,父親告訴我們:當時他拒絕援救并不是怕進港后會被敲一大筆救援費,而是擔心船系上纜繩后必須調(diào)頭,調(diào)頭時風浪會從側(cè)面把船掀翻。如果遇到這種情況,碰到好心的船主,也許會努力救起一些人,但無論怎樣努力都是救不全的,碰到黑心的船主就用斧頭砍斷纜繩揚帆而去。那一天,和我們一起在江上遇到風浪的還有三條船,我們家船是唯一一條安全進港的船,那三條船中有一條船上被救上來夫婦二人,丟失了三個孩子,另外兩條船則連船帶人全都葬身在長江中,幼年的我也親眼看到了人站在沉船棚子上呼救的悲慘一幕。進港后,驚魂甫定的父親母親才換去淋濕的衣服,清理倉中的江水,晾曬打濕的衣被,然后上岸買香紙臘燭敬神。從此以后,每當要過江時,隨著船一天天臨近江邊,一家人的恐懼感也與日俱增。父親的“窮大膽”也有所收斂,再也不敢自行劃船過江了,大都是花上塊把錢由“吊江船”拖著過江。
不過,跟吊江船過江也不是絕對安全的。吊江船大部分是江邊的漁船兼營的,他們船體較大,有前后兩道桅桿,主要靠的是風力,如果正好碰到較大的順風,半個小時就可以收口(進港),如果是側(cè)向風,可以通過對風帆腳繩的調(diào)整也能順利地到達對岸,如果碰到逆風,吊江船必須在江面上走“之”字,才能借助風力把船駛向?qū)Π?。有時候,也會碰到無風的天氣,吊江船上就會架起大櫓,后面拖著的小船上也同時要用人力劃船,不過,江面上無風的天氣是難得遇到的。也有時船到江心時突然刮起意想不到的大風,而且是逆風(那時沒有天氣預報,江上的船老大都是憑經(jīng)驗判斷當日的天氣),在生死攸關(guān)的危急關(guān)頭,吊江船上就用利斧剁斷纜繩,獨自跟風進港逃命,后面被拖小船的命運便可想而知了。還有的時候,黑心的吊江船也會對被拖的小船進行敲詐勒索,本來是在出港時就談好了價錢,到江心時又要加價,否則就要解纜丟船。更有甚者,有的吊江船本來就是江洋大盜,他們把裝有貨物的小船,拖到江邊的蘆蕩深處進行打劫,如遇反抗便殺人滅口,后來聽父親說,那時江中常發(fā)現(xiàn)漂流著財物被洗劫一空的船,船上有一家老小被殺的尸體。二十多年后,當我乘車經(jīng)過黃田港汽渡時,站在汽渡的甲板上,面對霧氣蒙蒙的江面,望著“滾滾長江東逝水”,往事歷歷,感慨萬千。再以后,當我乘車從江陰長江大橋通過時,兒時劃小木船過江的辛酸往事便又浮上心頭。數(shù)十年滄桑,天塹變通途,昔日父輩們冒著生命危險與風浪博斗數(shù)小時的路程,現(xiàn)在幾分鐘就穿過了。